然而梅貴人的怨懟遠不止于此。

    “今日你這般待我們，可曾想過有朝一日也會有其他人反過來這樣待你？”

    “你算計了一輩子，算計枕邊人，算計骨rou至親，算計親信忠臣......算來算去，最后你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沒得到！”

    “越信，我詛咒你不得好死，死前生不如死，后悔你曾經(jīng)做過的所有！”

    梅貴人笑著哭著，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一頭撞到圓柱上。

    盤踞著威嚴金龍的圓柱染上紅白之物，還有韓榆的官袍。

    星星點點的白色和紅色交錯，瞬間洇入紫色的衣料。

    ......

    梅貴人就這樣死了。

    撞

    柱而亡。

    她躺在血泊里，素色的宮裝染成血一樣的顏色。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直直看向御案后的永慶帝。

    悲涼，絕望，怨懟，咒詛......

    梅貴人眼中太多的負面情緒，鋪天蓋地朝永慶帝涌去，潮水般將他淹沒。

    “啪嗒——”

    朱筆砸落，朱紅玷污龍袍胸前的五爪金龍。

    永慶帝無暇顧及，因為他全部的理智都被窒息吞沒。

    “陛下。”

    “傳太醫(yī)！”

    直到韓愛卿和小全子的聲音先后響起，永慶帝才恍然回神。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梅貴人。

    既是逃避那雙眼，也是厭惡至極的表現(xiàn)。

    死到臨頭了還給他添不痛快。

    “不必。”永慶帝叫住要去傳太醫(yī)的全公公，“朕沒事?！?/br>
    全公公半信半疑，但到底沒再往外走：“陛下，梅貴人......”

    永慶帝不假思索道：“梅氏御前失儀，著褫奪貴人位份，以庶人身份下葬?！?/br>
    全公公把頭低下，應了聲是，去外邊兒叫來幾個大力嬤嬤，輕手輕腳地收拾梅氏的遺體。

    所有人出去了，御書房里只剩永慶帝和韓榆。

    空氣似乎凝固了，呼吸間氤氳著濃郁刺鼻的鐵銹味道，令人作嘔。

    “韓愛卿，你繼續(xù)?！?/br>
    “是?！?/br>
    韓榆面色如常，以最快的速度匯報完事務。

    “沒什么問題，你自行安排，還有......”永慶帝看向韓榆，威嚴外泄，“你今天在御書房什么都沒看到。”

    韓榆俯身行禮，嗓音四平八穩(wěn)

    ：“是，微臣來此只是向陛下匯報地方官員的獎懲情況，其余一概不知。”

    永慶帝滿意地笑了：“好了，你去吧?！?/br>
    “是，微臣告退。”

    韓榆走后，御書房重歸寂靜。

    宮人悉數(shù)守在殿外，只全公公在一旁伺候。

    “小全子，傳朕旨意，梅仲良指揮不當，指使數(shù)千士卒喪命，且私通外族毒殺忠臣，擢發(fā)難數(shù)，著改午門斬首為凌遲，明日正午行刑?！?/br>
    本來他看在安王的份上，不打算追究嘉元關的事情。

    誰讓安王摻和進這件事里，他沒了只耳朵，又手筋腳筋俱斷。

    永慶帝雖不喜這個兒子，但到底體內(nèi)淌著他的血，他不想再舊事重提。

    可梅貴人觸到了他的逆鱗，挑釁了他作為一國之君的權威。

    梅貴人一死百了，永慶帝不忍苛責已經(jīng)殘疾的安王，便將怒氣發(fā)泄到梅仲良身上。

    全公公去刑部傳旨了。

    永慶帝拿起朱筆，口中喃喃：“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可別怪朕吶。”

    ......

    當天下值后，韓榆和韓松一道去韓家。

    今天是齊大妮生辰。

    到了她老人家這般年紀，生辰過一次少一次，因此每年生辰韓家人都很重視，一大家子必須要熱熱鬧鬧吃頓團圓飯才好。

    兄弟二人在馬車里相對而坐，韓榆提及上午在御書房的見聞，嘖嘖感嘆道：“唯一能活著的梅貴人也死了，我冷眼瞧著，他沒有絲毫的動容?！?/br>
    “無情帝王家?！表n松丟給韓榆

    一顆藕絲糖，慢聲道，“生在帝王家，入了帝王家，能活一日是一日?！?/br>
    韓榆含著藕絲糖，品味著絲絲縷縷的甜味，含糊嗯了一聲。

    韓松后知后覺想到什么，又補充說明：“當然，長平公主不在內(nèi)?！?/br>
    “噗嗤——”

    韓榆忍俊不禁，倚著軟墊笑得前仰后合：“我知道，我知道，二哥你莫要再說。”

    韓松被他揶揄的眼神搞得不太自在，摸了摸鼻子，明智地選擇轉(zhuǎn)移話題：“對了，你在吏部，可看到景修境況如何？”

    景修，韓景修。

    韓榆前往云遠府任職，同年韓景修自請外放。

    他先從縣令做起，永慶二十四年立了個不大不小的功勞，被當?shù)刂岚蔚礁牵鋈瓮ㄅ幸宦殹?/br>
    次年，同知犯下大錯，鋃鐺入獄，知府在兩位通判中選中韓景修，提拔他為同知。

    “這幾年他的年底考績一直是優(yōu)，不出意外的話明年就能回京?！?/br>
    韓松雙手自然放在膝頭，神情平和：“那就好?！?/br>
    實際上直到今日，韓松還沒能從他生活的世界是本小說的震撼中回過神。

    他是小說里的主角。

    從他在作者筆下誕生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軌跡就已經(jīng)設定好了。

    按部就班地讀書科舉，然后入朝為官，成為永慶帝鏟除障礙的一把刀，又在后來得永慶帝臨終托孤。

    新帝昏庸無道，謀害忠臣，大越內(nèi)部動蕩不止，給了大魏可乘之機......

    不對，從這以后就是屬于他

    自己的人生了。

    他遇見了志同道合的先生，和先生一起拯救大越于危亡，最后家國安定，他安葬完先生，不久后也溘然長逝。

    再睜眼，他回到了十歲這年。

    是年輕而又嶄新的人生。

    所有的遺憾得以圓滿，所有的未知也得到解答。

    這就足夠了。

    韓松靈臺一陣清明，抬頭就對上韓榆溫和的眼。

    兩人不約而同笑了。

    “主子，到了?！?/br>
    韓榆率先起身：“走了二哥，半月不見錦錦，也不知小姑娘個頭長高了沒?！?/br>
    “才半個月，縱使長高了也rou眼難以看出?！表n松失笑道，“不過我在錦錦房間的門框上刻了記號，你待會兒可以帶她比照一下?！?/br>
    韓榆跳下馬車，韓宏曄和顧復站在門口。

    “爹?！表n榆喊了聲韓宏曄，又看向顧復，微不可查地快速眨了下眼，“顧復?！?/br>
    “誒，快進來吧，就等你們倆回來了?！?/br>
    韓宏曄左手韓榆，右手顧復，拉著兩人往里走。

    韓松不急不緩地墜在三人身后，看著這一幕，嘴角揚起細微的弧度。

    飯桌上，齊大妮再度問起韓榆的婚事。

    “你都二十六了，再過個幾年都三十了，成婚早的都能當祖父了?！饼R大妮又掉了兩顆牙，癟了嘴，吐字更不清晰了，“榆哥兒你想急死奶是不是？”

    韓榆：“......”

    三十歲哪里就當祖父了，您老可真能夸大說辭。

    不過齊大妮是今天的壽星，誰也不敢忤逆了她，韓榆只嗯嗯

    啊啊應著，毫無愧疚地把鍋丟給顧復。

    韓榆端起酒杯，作勢要跟顧復喝酒。

    齊大妮的注意力果然從他身上轉(zhuǎn)移到顧復的身上，繼續(xù)剛才沒說完的話題：“復哥兒啊，你跟榆哥兒一般年紀，來越京這么久了也沒見你提起妻兒，莫非跟榆哥兒一樣，也是孤家寡人一個？”

    韓榆低頭扒飯，死死憋住溢出喉嚨的笑聲。

    顧復：“......”

    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應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