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俊雅溫和的臉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 一半覆滿了獸皮一半白骨嶙峋, 丹元也變得殘破不堪, 雙腿的腿骨被抽走，只剩下……烏拓愣在了原地。

    “是他嗎？”和衛(wèi)風(fēng)一起進(jìn)來探路的姚立開口問道。

    這實在不怪他，從第一層下來，所見所聞皆是慘不忍睹, 真比較起來, 面前的玄之衍還算有些人樣在。

    “是?！毙l(wèi)風(fēng)沉聲應(yīng)道，將自己還在不停潰散的分神融合回了本體。

    “之衍！”烏拓沖上去撲到了玄之衍身上, 將人直接撞到了墻上。

    玄之衍后背吃痛，卻還是伸手將他抱住，烏拓聞著他身上尸體腐臭的氣息，終于忍不住哇得一聲哭了出來。

    “我沒事?！毙軠厝岬嘏牧伺乃暮蟊?，結(jié)果烏拓哭得更厲害了，劇烈的心神震蕩下，尾巴和貓耳朵都哭了出來。

    衛(wèi)風(fēng)干脆利落地往他身上貼了張安魂符，烏拓哭聲漸歇，最后化作了只巴掌大的紅色小奶貓，安靜地趴在了玄之衍懷里睡了過去，卻還是在下意識地抽噎。

    “多謝。”玄之衍動作輕緩又熟練地將它揣進(jìn)了懷里，還不忘將它耷拉出來的小尾巴塞進(jìn)去。

    “我和師父要了幾張速行符?！毙l(wèi)風(fēng)蹲下來，將手中的符紙貼在了玄之衍的雙膝上，“兩張符紙可以維持十二個時辰，剩下的你拿好，待我們出了生死樓，我?guī)湍阒厮芡裙??！?/br>
    玄之衍知道他口中的師父是江顧，神情復(fù)雜道：“不必如此麻煩。”

    衛(wèi)風(fēng)看了一眼他懷里的烏拓，“烏拓之前也是江顧的靈寵，你若真的如此介意，那就把它還回來。”

    玄之衍愣了一下，旋即下意識地抱緊了烏拓，眼神帶上了幾分戒備，“它早與江顧解了主仆契?！?/br>
    衛(wèi)風(fēng)哼笑了一聲：“是，它不僅早就和江顧解除了主仆契，在我和他解除主仆契之前，有人還在它的丹田里動了手腳，若非它自己催動，我根本聯(lián)系不上它，而且主仆契里還設(shè)置了許多反向的契約來保它性命，就算我真死了也能讓它多活段時間，害得我解契時費了許多功夫，你知道是誰動的手腳嗎？”

    “……”玄之衍被他說得啞口無言，轉(zhuǎn)頭看向了一旁，語氣生硬道：“不知道?！?/br>
    嚴(yán)格意義上來講，這才是他和玄之衍第一次正式地面對面交流，沒有一方失憶，也不存在任何虛與委蛇，那些隱藏在深處的矛盾被毫不留情地挑明，他們有了各自更加在乎的人和事，卻依舊記掛著彼此的安危，他們可以沒有任何猶豫地去救對方，卻再也回不到之前親密無間的時候。

    他們做不回朋友，卻還能有機會并肩作戰(zhàn)，對衛(wèi)風(fēng)而言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他忽然明白了江顧為什么偏要留江林一命——那大概是對少年時候的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絲仁慈。

    “不知道就算了，江顧偏心，我對它也不怎么負(fù)責(zé)，起碼現(xiàn)在能有人真心愛護(hù)它，總比待在我們身邊來得好?！毙l(wèi)風(fēng)起身，朝他伸出了一只手，“走吧，我們闖完這十八層地獄，還得抓緊時間去救曲豐羽。”

    玄之衍沒有再問為什么，他盯著衛(wèi)風(fēng)朝自己伸出來的那只手，就像許多年前那樣，緊緊抓住后借力站了起來。

    “走這邊?！毙l(wèi)風(fēng)帶著他們繞到了第三層的生門前。

    姚立在給江向云傳送定位符，忽然目光一凜，“有人來了。”

    衛(wèi)風(fēng)立馬結(jié)起了隱匿陣，姚立見狀也立馬躲了進(jìn)去，畢竟衛(wèi)風(fēng)的隱匿陣法深得江顧真?zhèn)?，隱匿氣息效果奇佳，這一路上姚立已經(jīng)見識到了這陣法的厲害之處，對衛(wèi)風(fēng)也勉強有些改觀——畢竟在他印象里，衛(wèi)風(fēng)是個除了躲在江顧身后哭就是被江顧抽得哭爹喊娘的廢物草包一個，比當(dāng)年混日子的江向云有過之無不及。

    沒想到離了江顧竟也說得過去。

    衛(wèi)風(fēng)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否則非得吃人充饑，這會兒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來人身上，對方看起來年紀(jì)不大，穿了身黑衣，五官銳利深邃，脖子上卻纏著條色彩斑斕的蛇，伏在他肩頭嘶嘶地吐著信子。

    “謝池春？”旁邊的姚立出聲。

    “你認(rèn)識他？”衛(wèi)風(fēng)道。

    姚立點了點頭，“之前在試煉之境一重境考核賽時見過，此人排名第十，手段毒辣陰險，他那條靈寵當(dāng)時吃了不少修士，十分出名……他怎么會來生死樓？”

    “他是生死樓副樓主謝成蓮的弟弟。”很快就有人解答了他的疑惑。

    “公子?！币α⒈灸艿剞D(zhuǎn)身行禮，被江向云一把托住了胳膊。

    衛(wèi)風(fēng)對他隨意進(jìn)入自己的隱匿陣很不爽，尤其是看到他身后跟著的蕭清焰陸離雨和金盈袖幾人。

    “望月雖然名義上有十樓八閣煙雨臺，但本質(zhì)上和平澤沒什么區(qū)別，都是以家族為中心抱團(tuán)分權(quán)?！苯蛟频溃骸盁熡昱_被蕭澹為首的蕭家掌控，八閣是他們培養(yǎng)出來用以消耗的死士，十樓則被謝、宋、閻等幾大家族掌控著，八閣是他們往上爬的通道，蕭澹也想利用八閣將十樓的權(quán)力收回來，天地閣閣主楚觀山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他一開始站在蕭澹這邊對付十樓，后來又倒戈策劃了五年前的八閣叛亂，所以蕭澹不再留他……望月十樓八閣一臺的制度剛開始還好，但時間一久，親族抱團(tuán)黨同伐異，現(xiàn)在望月本身就已經(jīng)出了問題?！?/br>
    “倘若我們拋出個由頭，十樓不會放過這樣好的時機，所以諸位大膽行事無妨?！彼K于說出了最重要的定心丸，“界鄉(xiāng)一開，望月必亂?！?/br>
    陸離雨靠著墻笑吟吟道：“江大公子放心，我們既然跟著你來了，便絕對不會中途反悔，何況還有焚臺殿的人在生死樓外接應(yīng)?！?/br>
    江向云看了他一眼，卻將目光落在了衛(wèi)風(fēng)身上，笑瞇瞇道：“沒什么，我只是看見謝池春，忽然想起來七弟對我說的這些話?！?/br>
    衛(wèi)風(fēng)挑了挑眉，知道他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畢竟他已經(jīng)救到了玄之衍，倘若現(xiàn)在帶著人甩手走了，江向云也奈何不了他，畢竟在外人眼里，他在望月待了五年，對江顧的忠心程度有待商榷。

    “放心，陸離雨還活著，我怎么會先走呢？”衛(wèi)風(fēng)皮笑rou不笑道。

    陸離雨嘿了一聲，緊接著就被江向云一張黃符堵住了嘴。

    “跟上他?！毙l(wèi)風(fēng)看著謝池春快要消失的背影，“謝成蓮習(xí)慣在第十八層，有謝池春帶路我們就不用費勁開生門，等到了第十七層就抓了他扔進(jìn)靈寵袋，再和謝成蓮談條件。”

    江向云笑道：“果然是江顧教出來的好徒弟，我還以為你要吃了他。”

    “我不喜歡吃蛇?！毙l(wèi)風(fēng)涼涼地掃了陸離雨一眼，對江向云扯出了個森冷的笑，“不像人，臟點也能咽下去?！?/br>
    他的敵意太過強烈，身后的鬼紋如同謝池春頸間的長蛇，蜿蜒纏繞在他的背后，滿身殺意絲毫不加收斂，黑色的霧氣仿若從地面蒸騰而起，逐漸遮擋住了眾人的視線。

    姚立和陸離雨幾乎立刻就擺出了戒備的姿態(tài)，旁邊的金盈袖也不再一副看好戲的神情，雷九三和吳義對視一眼，退后了兩步，扈驚塵想起了之前被衛(wèi)風(fēng)生吞的遭遇，頭皮頓時一陣發(fā)麻，蕭清焰欲言又止，卻見江向云往前走了一步。

    江向云唇邊的笑意逐漸變淡，他看著面前滿身戾氣的衛(wèi)風(fēng)，“侄兒，你這是什么意思？”

    衛(wèi)風(fēng)臉上的笑容逐漸擴(kuò)大，聲音卻冰冷陰森，“既然我答應(yīng)江顧幫你們拿十八籠，就會說到做到，少在這里試探我，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江向云緩緩瞇起了眼睛。

    漫天黑霧席卷而過，在眾人戒備的前提之下，卻還是中了招，被那黑霧裹挾著沒入了鋪天蓋地的鬼紋之中。

    第210章 生死無咎（七）

    順逆樓在生死樓的西面, 所在的順城與逆城四面空曠無山，一望無際的荒原與沙漠將兩座相鄰的城池映襯地格外凄涼。

    江顧收起飛劍，踩在了松軟的沙地上，干燥灼熱的風(fēng)沒來由地讓人煩躁。

    “順樓里的都是些小孩和女人?！眳侨示o隨其后從飛劍上跳了下來, “逆樓里都是些叛徒和偷渡者, 七公子，我們先去哪邊？”

    江顧動用了之前從曲豐羽那里學(xué)來的尋人術(shù), 雖然他只用過此法找衛(wèi)風(fēng), 但衛(wèi)風(fēng)和曲豐羽有血緣關(guān)系, 找人也勉強可行。

    尋人術(shù)最終指向的是順樓。

    “去順樓?！苯櫟?。

    吳仁沒有異議, 倒是隨后而來的林飛白，他皺眉看著周圍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不解道：“你們怎么會讓孩子和女人住在這種地方？”

    吳仁苦笑一聲：“這大片沙漠和荒原里有數(shù)不清的陣法和陷阱，就是為了防止他們逃出去?！?/br>
    林飛白隱隱明白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著遠(yuǎn)處孤零零的兩座城池, “不是說八閣修士大部分都從順樓選拔嗎？難道……”

    “就是你想的那樣?！眳侨誓樕林亓讼聛? “我和吳義一出生便在順樓，順樓里的孩子在娘胎里便能測出靈根和天賦, 我們和其他孩子一起在里面學(xué)習(xí), 訓(xùn)練, 每年都會有考核和淘汰，修為到了就會去陰陽樓參加試煉，合格者才能進(jìn)入八閣，然后為煙雨臺賣命去探索古神殿和秘境, 搜尋神器和資源?！?/br>
    “那些不合格的呢？”林飛白不贊同地皺起眉。

    “有些資質(zhì)不好的都無法降生, 被淘汰的分情況送去各樓各城池，也有許多留下來的……”吳仁臉上難得生出幾分厭惡, “為城內(nèi)有更多的孩子做準(zhǔn)備。”

    “所以你們要找的那個女人，最好還沒來得及懷孕，這里的孩子一出生身上便有生死契?！?/br>
    林飛白壓著怒意道：“你們望月簡直毫無人性！竟如此……如此下作！”

    教養(yǎng)良好的年輕公子說不出更惡毒的詞語，卻想到了自己受了重傷的妻子，如果周聽然被困在這種地方，他簡直不敢想象，那些女子的家人又該如何心急如焚。

    “林公子想多了，他們沒有家人?！眳侨首猿暗溃骸笆朗来际沁@么過來的，許多人到死都沒出過城門?！?/br>
    “你們這些出去的孩子就沒想過回來救他們？”林飛白愈發(fā)憤怒。

    吳仁苦澀道：“就像我和吳義，甚至不知道生下我們的是誰，怎么救？身上背著生死契，又能救得了誰？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們資質(zhì)相同又默契，才沒被分開?！?/br>
    林飛白沉默了下來，看向走在前面的江顧，“七公子，我們只救曲豐羽道友嗎？”

    江顧停下了腳步，面無表情地看向他，神情冷淡漠然。

    林飛白心底一沉，他不該問這話的，江顧是出了名的無情道，那些狠辣的事跡整個平澤都聞名，指望這么個冷情冷心的人去救一群毫不相關(guān)的人，實在希望渺茫。

    “我們此行是要拿到金靈塔?！苯櫟馈?/br>
    林飛白自嘲一笑，心道果然如此。

    吳仁卻開口道：“金靈塔是維系順逆兩城的命脈，他們便是靠著金靈塔處置叛徒提升胎兒資質(zhì)，拿走了神器，這兩座城恐怕也……”

    林飛白心神頓時為之一震。

    ——

    順城某處府邸。

    曲豐羽神情煩躁地盤腿坐在榻上，看著面前的青年，“小子，怎么個意思？”

    宋崇時居高臨下地盯著她，“我從拍賣場救下了你，你連句謝謝都不肯說？你可知那些女人都是什么下場?！?/br>
    “我需要糾正你一點，你是明碼標(biāo)價從拍賣場里買下的我。”曲豐羽目光不善地盯著他，“而且我還知道，你們順逆樓和乾坤樓極其不對付，我估摸著是你們知道我從前跟鄔和致那點關(guān)系，所以才拍下我，想試試能不能借此挾制他，可惜你們算盤打錯了，要是他真在意我，壓根就不會將我丟進(jìn)生死樓，所以你將我?guī)Щ貋頉]什么用。”

    宋崇時目光沉了下去，“旁人進(jìn)了生死樓拍賣場保命都是問題，你竟然還有辦法讓我注意到你，丹田修為俱在，你很有手段?！?/br>
    曲豐羽看向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意味深長起來，“你帶我來順逆樓，不會是想讓我生孩子吧？”

    宋崇時冷笑道：“所以你最好配合我要做的事情?！?/br>
    “和你生也不是不行。”曲豐羽用挑剔的目光打量著他，“不過奉勸你一句，跟我扯上關(guān)系的男人下場都不太好，你考慮清楚?！?/br>
    “……”宋崇時被她噎得不上不下，咬牙道：“你想得美！”

    曲豐羽撇了撇嘴，“男人果然都是負(fù)心漢，一路上都說你宋小公子對我情根深種，結(jié)果……嘖?！?/br>
    宋崇時被她肆無忌憚地打量，最后氣得拂袖而去。

    曲豐羽對著緊閉的門默默翻了個白眼，順勢倒在了榻上枕著胳膊翹起了二郎腿，只是一閉眼就想起了沈庾信慘死的模樣，又煩躁地睜開了眼睛坐了起來。

    這地方的陣法圍繞地密不透風(fēng)，縱使她化成灰也難逃出去，她必須得想個法子，畢竟玄之衍還被關(guān)在生死樓里，這傻孩子只靠自己估摸著是逃不出來。

    她正絞盡腦汁想辦法，忽然察覺到了一絲極其細(xì)微的靈力波動，她對這股波動十分熟悉，正是曲家密不外傳的尋人之術(shù)——不過被她教給了江顧。

    盡管轉(zhuǎn)瞬即逝，但她敏銳地感覺到了一絲不同，并無血脈關(guān)聯(lián)的感覺，更像是隔了一層才找過來……找她的人是江顧。

    看來烏拓找到了衛(wèi)風(fēng)。

    曲豐羽懸著的心放下了大半，衛(wèi)風(fēng)肯定會先去救玄之衍，不過江顧會來救自己倒是出乎意料。

    但她絲毫沒有耽擱，毫不猶豫地結(jié)印反向?qū)と?，給了江顧一絲回應(yīng)。

    “金……靈……塔？”曲豐羽仔細(xì)辨別著江顧傳過來的消息，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金靈塔，莫非是神器？”

    ——

    江顧看著尋人法陣中反映回來的一大串信息，陷入了沉默。

    “如何？”林飛白在一旁問。

    “太啰嗦，看不懂?！苯櫻院喴赓W。

    林飛白：“……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