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迭港 第3節(jié)
這會兒他倒是又遵守起禮儀了。聶西澤被他忽上忽下的態(tài)度弄得一怔,伸手示意顧影到身邊,“evelyn,我女朋友,在生科院念書……你該是第一次見?!?/br> 沈時曄手指在膝蓋上玩味地點了點,“倒不是第一次?!?/br> 顧影脊背一僵,心跳幾乎從胸口飛了出來,直到聽他慢條斯理地補充,“——昨晚,有過一面之緣?!?/br> “昨晚?你不是沒去么。”聶西澤擰起眉。 “是在外面碰見了,遠遠看見一個姑娘在對著草地潑酒?!彼胝姘爰俚卣f,“認出是你女朋友,只是不好貿(mào)然相認?!?/br> 哪壺不開提哪壺,聶西澤一聽這個酒字,臉色又沉下來。劈手奪了顧影手上的草稿,嘩嘩作響地翻了一遍,直接扔回她懷里,“純垃圾,回去重寫?!?/br> 顧影早就想逃跑,一個字也沒跟他爭辯,抱著稿紙扭頭走得飛快。走到樓梯拐角處,聽見沈時曄閑聊似地問,“這種態(tài)度,你怎么找到的女朋友?” 聶西澤從喉嚨里冷哼,“因為有些人笨得很?!?/br> “要是真的笨,你就不會喜歡了?!?/br> “誰說我喜歡她?” 沉默半晌,顧影以為他不會接話了。誰知過了片刻,他忽然笑一聲,聽不出什么情緒,“那就不要耽誤人家。我什么時候教過你,可以拿不公平的感情當游戲?!?/br> * 顧影在書房里磨蹭了一整天,心太亂,改文章是改不了的,干脆蜷在沙發(fā)上補覺。夢里亂糟糟的,里面是一場大雨,鬢發(fā)潮濕的男人圈住她的手腕,沉聲叫她“別動”。 雨水打在手背上,夢境斷了,顧影睜開眼看見濃重的夜色,風雨破開窗子,窗簾在半空中獵獵地飄搖。 原來這雨滴并不是夢,而是英國真實的雨季。 明天是工作日,怕雨水阻斷了回去的路,傭人聽她醒了,在前院備好車,撐了傘送她出門。 沿長廊走到花園里,傭人抬起頭,突然“咦”一聲。 整個庭院內(nèi)亮如白晝,連雨絲的軌跡都照得無所遁形。顧影停住腳步,從傘沿下面望出去。 玫瑰籬笆結(jié)成的院墻旁邊,五輛黑色勞斯萊斯幻影靜靜停棲在那里,遠光燈幾乎映亮了整座花園。居中那輛車前門打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下車,撐著一把傘走過來。 “我們回倫敦,正巧可以送一送顧小姐?!彼⑿Φ馈?/br> 顧影認出這是昨晚給她遞過鞋的那個男人,淡粉的唇瓣慢慢地抿緊。遠光燈當前,她抗拒的表情一覽無遺。 “可是……可是……” 還沒等傭人“可是”出個所以然,幻影的車窗降下,后座的男人側(cè)影冷淡,斷絕了所有異議的聲音。 他望過來的目光是很清淡的,卻不容拒絕。 “顧影。”他熟稔地叫出她的姓名,“我們談一談?!?/br> * 該來的總是要來。 顧影沒有別的話,彎腰坐進后座,前開的車門自動合攏。 奢華的內(nèi)飾燈光暗下,車隊提速轉(zhuǎn)彎上了城市主干道,有序而無聲。 “你……” 顧影本想問,從昨天的河邊偶遇到今天的雨,是否都是他有意為之,但她知道他很可能不會回答她。她把疑問吞下去,改口為不會出錯的問候語,“好久不見?!?/br> “很久么,我記不清了?!鄙驎r曄嗓音里帶一點他特有的懶散,“什么時候到英國來的?你不是說過,很不喜歡總是下雨的天氣?!?/br> 因為天氣而喜歡或討厭一個城市,多少是有點孩子氣的話。顧影窘了窘,“再不喜歡,現(xiàn)在也習慣了。” 他略一頷首,“劍橋的確比香港更適合你,小地方安靜,適合學者生活。” “是挺好的……”顧影聲音低下去,“這兩年,我過得很好?!?/br> 自這一句之后,他們不再講話。沈時曄一手搭在中控臺上,耳邊掛起藍牙耳機,似乎聽起了什么匯報。但那匯報顯然也不怎么重要,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那邊,暖黃閱讀燈下的眉眼看起來很漫不經(jīng)心。 顧影眼睛只敢看前方的路面,無意識地拽著毛衣袖口的線頭,一不小心就牽出很長。 終于抵達公寓樓下時,雨水還沒有停的跡象。助理撐傘下來,為顧影按開車門。 她道過謝,一只腳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踏了出去。 硬質(zhì)文件夾丟到中控上發(fā)出啪地一聲。那是非常短促的一聲,卻令她后背一僵,所有的動作頓住。 “我在給你時間主動解釋?!鄙驎r曄語調(diào)勻緩,“但你好像沒有這個自覺。” 顧影知道,以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沈時曄當然不會單單找她寒暄。她上車前做了很多心理準備,但此時看來還是遠遠不夠。 她深呼吸,微笑著回問,“先生想我解釋什么呢?” “就解釋,你求我?guī)闳ハ愀?,卻不告而別一事。”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雨水打在車窗的防彈玻璃上,嘩啦,嘩啦。 “我說過,救你,我什么也不求,只是因為不想西澤失去他最敬重的哥哥。而且……” 顧影鎮(zhèn)定地望回去,“那時候的我,不夠聰明,也很不理智,所以才會提出這種要求。沈先生,你看曾經(jīng)的我與今時今日的我,不覺得已經(jīng)改頭換面了嗎?” 燈光下面,沈時曄的眉心有蹙意一閃而過。 “如果你真的變聰明了,就不會不要我的承諾?!彼鏌o表情地反問,“還是說,你連一個償還的機會,都不愿意給我?!?/br> 問話的時候,他目光深沉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只是這樣,就帶來了很沉重的壓力。他不是那種心血來潮就隨意承諾的男人。 顧影下意識閉了閉眼,“對不起”三個字很簡單,卻像卡在舌尖,無法說出口。 她本該與他素不相識。 他是香港顯赫豪門的繼承人,站在中環(huán)天際線頂端,呼風喚雨。而她只是一個疲于求生的學生。 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本來就不應該相遇。 沈時曄大約看穿了她的難受,俯身向前,低著聲問她,“怎么了?”動作間他的衣襟袖口間透出一絲熏染酒氣,顧影被他的氣息牽纏,頭皮隱隱發(fā)麻,終于意識到他又喝了酒。 他經(jīng)常要喝酒,兩年前在她狹小的老公寓里,止痛藥用盡的時候,他就喝烈度最高的銀瓶伏特加來麻痹傷口。她發(fā)現(xiàn)了總是很生氣,翻箱倒柜地找解酒藥,板著臉,“沈先生又不遵醫(yī)囑?!?/br> 他會混不吝地笑一笑,把酒瓶扔到窗外的芭蕉樹下,“遵命,醫(yī)生小姐?!蓖饷嬗甏虬沤兑坏我坏?,他眼里隱含的笑意一絲一縷。 遇見他的時候,似乎總在下雨,令人心底潮濕。 顧影很少有這么啞然的時候,僵持半晌,沈時曄卻倏然后退,如一頭獅子停止了進攻。他主動換了話題,“還有件事,我落在你那里的東西,該還給我了?!?/br> 顧影一怔,“什么東西?” 沈時曄不答,讓她自己想。顧影漸漸反應過來后,不自然地牽了牽唇角,“從珠島到英國一萬公里,沈先生怎么知道我還帶著那些東西?也許……在你走之后,早就扔了?!?/br> 沈時曄沉靜看她,“那你扔了嗎?” 顧影哽了一哽,沒辦法在他面前撒謊,沉默地轉(zhuǎn)過臉,只露出一點耳朵尖給他看。她其實并非那種十分倔強的長相,不熟悉她的人會認為她像一樽琉璃花瓶,美麗但脆弱,但是站到她面前的時候,卻能感覺到她身體里面充滿了纖細而堅韌的柳條。 她說錯了,曾經(jīng)的她與今時今日的她,沒有分毫的不同,是同樣一個嘴硬得可憐的女孩子。 沈時曄了然地笑了笑,親自接過傘,口吻平淡地示意她,“走吧,帶路。” * 顧影抱著防塵袋從房間里出來時,沈時曄正在側(cè)身看走廊墻面上的油畫,被昏黃濃暈的燈光勾勒出剪影,手中檀木黑傘的傘尖在地面輕點。 顧影走近他,把手里的東西攤開開,露出里面羊絨大衣,百達翡麗機械天文表和一把黑傘,“沈先生,你的東西都在這里。” 沈時曄視線只落在那只手表的表盤上,過了這么多年,竟然還在分秒不差地走動。機械表是需要用心保養(yǎng)的精細造物,要定期上發(fā)條,保持表油。兩年,時針轉(zhuǎn)過七百三十圈,依然如此地精確,一定有人在仔細地維護著它。 顧影意識到這個細節(jié)完全出賣了自己的心情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她寧愿它不是這樣嶄新如昨,寧愿它銹跡斑斑、落滿灰塵,好顯得她只是隨手將它遺忘在抽屜的一角,而不是放在玻璃柜里高高供起來,一點也經(jīng)不起細想。 她極力描述得輕描淡寫,“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它不走,以為是壞了,于是送到了師傅那里……” 沈時曄沒有戳穿她,只閑聊般教她,“機械表是不會壞的,只要你戴在手上,手表就會自然獲得動力。” “我當時不知道這些。”顧影更加窘迫,“……所以還是物歸原主的好?!?/br> 沈時曄無聲勾了勾唇角,戴著黑色羊皮手套的掌心向上接過她手里的東西。失去了防塵袋的遮擋之后,她一只手緊緊捏著的拳頭便顯得十分醒目。 顧影一心想走,不知道自己掌心的異樣已經(jīng)被男人盡收眼底,故作輕松地朝他點點頭,“東西已經(jīng)還了,如果沒別的事,我就先——” 沈時曄打斷她,“站住。手上拿著什么?” 鞋跟噠地停住,顧影手指一緊,險些將掌心的小東西碾碎。 沈時曄伸出手,帶著羊皮手套的手掌向上攤開,“既然是給我的,就拿過來?!?/br> 顧影閉了閉眼,“不是給你的!” “是么?!鄙驎r曄眼神低垂鎖住她,“陳皮糖,一丸拇指大,用油蠟紙包著,解酒的藥你也只會做這一種。” ……他說得分毫不差。 為什么要多管閑事?顧影已經(jīng)開始后悔。為什么車上他流露出一點淡淡的酒意,她就記在了心里,臨出門還要折回去多拿一顆糖。 今天出門真該看一看黃歷的,否則她的秘密為什么會接二連三被他揭穿呢? 顧影重新做了一遍心理建設,盡可能坦然地面對他,“是糖,我忘了你不喜歡吃甜的,剛剛才想起來,以為你不會要呢?!?/br> 沈時曄仍伸著手,“我要。” “……” 顧影再找不到別的借口,飛快地把糖放落到他掌心上,根本也不敢看那糖紙被她自己揉搓成了什么模樣。 糖落在他手上只有輕微的一聲,沈時曄徑直收進外衣口袋里,臉上一絲得逞的波動也沒有。 她知道,他也知道,那只是一枚小小的陳皮糖,何必要這么較勁??墒穷櫽翱粗腥擞肋h淡漠冷靜的側(cè)臉,心里的防線終于被這顆糖輕輕擊碎了。 她不平,為什么他總是可以居高臨下地看穿、cao縱別人的情緒,想進就進,想退就退。 她不想輸,不想被他拿捏住。 這個念頭在腦中閃過的一瞬間,她已經(jīng)沖動地將沈時曄叫住,“沈先生,剛才有件事我忘了答復你?!?/br> 沈時曄回過頭,對上她沉靜微笑的眼睛。 “不去香港,沒有別的理由,只是因為我不再向往,而且聶老師在英國,我們要在一起支持彼此的工作。這件事,我講清楚了嗎?如果不夠清楚,我還有一個要求——” 身側(cè)男人的表情在她一言一語中已經(jīng)變得很冷,出于尊重才沒有打斷她,等著她說這個“要求”。 “我其實沒有想過還能再見到你,坦白說,我今天受到了很大的驚嚇。你也曾警告我,兩年前的事情應該留在兩年前,這樣對誰都好?!鳖櫽疤鹧?,仰視著他,“所以,有意也好,偶遇也罷,我們真的不應該再見面。” 她講完的一瞬間,空氣中驀然寂靜。 沈時曄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勇氣跟他談判的,氣息微沉,垂目反問她,“你覺得,見與不見,可以由你定?” 問完這一句,他干脆地轉(zhuǎn)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