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周末，白尊華把白亦行喊回檳城白家大院。

    日落時分，祖孫倆挽著手在姓周橋附近慢慢晃悠，消消食。此時，兩街商戶人滿為患，大排檔更是擠得水泄不通，海貨和燒烤的味道飄香四溢，面對此番場景，祖孫倆心情也大好。

    對面大碗炒面攤子更是排隊排出兩條街。老板兜著圍裙，從人群中一眼看見白尊華，擦了擦滿手香料，笑容滿面地出來招呼。這家四十多年可謂活字招牌，老爺子樂呵地同白亦行介紹，老板嘖嘖感慨這閨女真是長大了，出落得水靈，言語之間滿心歡喜，又說起她多年不歸家，肯定都不記得他們這些老叔叔阿姨了。

    老板打開話匣子，提到她五六歲的年紀(jì)，只要學(xué)校放長假，每日晚飯時分，小大人般領(lǐng)著白二爺從街東到街西，街北到街南，一路吃一路逛。差不多這些店的老板都認(rèn)識她倆。話語之間，老板停頓住，想想她多長時間沒來了？還問及白二爺身體精神狀況，又感嘆起白紀(jì)中和何柔喧，皆是惋惜...

    光顧著續(xù)舊，攤子上的人等得不耐煩沖老板喊了一句馬來語。老板并未注意到白亦行的情緒，同老爺子抱歉地結(jié)束家常話。白尊華才轉(zhuǎn)頭看她，白亦行臉上仍舊掛著淡淡地笑，他并未細(xì)細(xì)研究小女兒家細(xì)膩豐沛的情感，卻對她眼底的冷漠和疏離極其熟悉。

    那是結(jié)合了兩人的氣質(zhì)。白尊華在心底長嘆一口氣，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無盡的安慰。

    路過孫悟空石碑廟宇時，外邊有一老婦人神情惆悵又滿目期許地跪拜。老爺子特地停下來，指著齊天大圣孫悟空的石像對白亦行說起她兒時也總愛到這地方來摸一摸。

    白亦行深深地望著那尊石像，大概是人人心中都有這樣一個英雄，他會像孫悟空一樣架著七彩祥云——神明，強大，守護，無所畏懼，救人于危難之間，她首先想到是成祖。

    耳畔所有嘈雜的聲音化作細(xì)碎的鐘鳴，從廟宇里悠悠蕩蕩傳來，伴隨著一絲海風(fēng)，綿長而溫柔。

    檳城就此安靜，她站在巷口的起點，望向巷尾的木橋，一直延伸到海的盡頭，有一艘直升機在無邊無際的天那頭，轟隆隆地破開云彩正向她靠近。

    此刻，她的心，她的思緒，她的身體也陡然安定下來。

    他給人竟是這樣的存在。

    天與地距離有多長，一目了然。

    而一些空白的，麻木的鏡頭仿若卡機的幻燈片，在她腦海中詭異地猙獰，野蠻生長。

    她討厭這種難以形容卻又無比真實的感覺，像某種古老的羈絆始終抹不掉。關(guān)于老爺子說得這些幼時回憶她其實并不記得，可在她內(nèi)心深處一些超越信仰超越記憶的情感正在蠶食她的理性。

    白亦行低頭看向那個虔誠的老婦人，禁不住地想：真的有守護神嗎？

    ......

    白尊華不知道叫了她多少聲，直到有兩個嬉戲打鬧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沒看清腳下的路，猝不及防撞了她一下，白武在祖孫倆身后穩(wěn)穩(wěn)地護著，倆人才沒有被絆倒。

    白亦行忙扶著老爺子問：“爺爺，您還好吧？”

    小男孩小女孩局促不定地站一旁，歉疚地瞅倆人，白老爺子說：“沒事，我身子骨硬朗著?！彼粷M地看那兩小人一眼，正要開口教育，人家父母過來先發(fā)制人，一人揪一個耳朵，嚴(yán)肅地說：“給爺爺jiejie道歉！”

    “對不起，我是不小心撞到你們的?！睉B(tài)度良好，言語誠懇，白老爺子和藹地擺擺手，人又歡聲笑語，蹦蹦跳跳地跑開了。

    應(yīng)該是到了年歲，他現(xiàn)在可喜歡小孩了，看她們就跟看自己孩子一樣，戀戀不舍地目送人遠(yuǎn)去。

    白尊華收回視線問她：“你剛才在想什么呢？”

    白亦行挽著他的手臂，繼續(xù)沿著海邊走，“我在想陳家家大業(yè)大，怎么會找我們白家合作？”

    “況且各自經(jīng)營業(yè)務(wù)不同，難不成做空石油市場那件事，還真應(yīng)了記者的說法，連他們家也影響到了，導(dǎo)致資金鏈斷掉？”

    白尊華聽完一笑，看著遠(yuǎn)處的夕陽和城市里的霓虹交班，他說：“陳家在澳賭場向政府繳納的稅都超過高盛不少，家底厚著。雖然比不得香港回歸之前，但不至于像媒體胡謅。”

    轉(zhuǎn)角便是銀行街，這條路又與煙火氣十足的小吃街不同。

    人煙稀少，清清冷冷。

    歐式建筑精致雄渾，卻令人置身異世界之感。高聳的石質(zhì)外墻在路燈和地?zé)舻陌?，泛起一層薄薄的銀霜，夢幻華麗中顯著莊嚴(yán)陰森。

    偶有幾只鴿子覓食飛舞，帶起落葉在空曠的路面打轉(zhuǎn)。

    幾人拐過去，一道沉睡多年的無形之門，被乍然敲開。短暫的時間內(nèi)，白尊華的表情從慈祥過渡到陰鷙，毫無征兆。

    老爺子陷入沉默不久，沉吟：“丫頭，你聽過新世界秩序這個說法么？”

    白亦行搖搖頭，白尊華同她講故事般，嗤道：“一群卑鄙的精英，長達百年的在死之前的極致幻想?！?/br>
    成立一個新世界，創(chuàng)造一個政府，建立一座中央銀行，發(fā)行一套貨幣，清除不良的人類基因。

    白亦行聽笑了，但看到老爺子如此平靜，她嘴角微微抽搐道：“您這么說跟新市建國有什么區(qū)別。更具體的說，每個國家都是依賴這樣的生存法則?！?/br>
    她說完，又像是想到什么，沒注意到白尊華臉色重新恢復(fù)到原來模樣，他看向她笑了笑：“丫頭，那不一樣?！?/br>
    此時下邊的人已經(jīng)將車開了過來，祖孫倆上車。

    白尊華語重心長道：“這跟你想做加密貨幣交易所一樣。通過控制工具，來決定別人該怎么用錢，甚至決定國家財富的流向。這個市場看似自由，其實是你掌控了交換規(guī)則，那么進來的人只能按照你設(shè)定的流程去走。試想一下，最終如何控制貨幣發(fā)行和資源分配都由你說了算，將資本和權(quán)力高度集中，某一天你將成為世界經(jīng)濟的幕后主宰。”

    車內(nèi)，無邊黯淡。車窗外，華燈初上，耀眼奪目。

    “現(xiàn)在的高盛，將來的蜂堡，加密貨幣區(qū)塊鏈，南洋各地白家公會，八大港口，九座銀行，稀土能源...新市...一切的一切都將并購成為你的掌中之物?！?/br>
    其實檳城比不得新市繁華，但老爺子的一番話引得白亦行靜默良久，霓虹光影在她眼睛上把玩，她下意識地瞇了瞇眼，一顆心早已激起千層浪，躁動，澎拜。

    白尊華是個開明的家長，無論白亦行想做什么，未來想成為什么樣的人，他都全力支持，并在暗中幫襯和指點。

    有時候，任何勢力也是實力的一種力量，有人清高不屑，有人求之不得。

    比如穆介之。

    白武朝后視鏡瞟了兩人一眼。

    白尊華不動聲色握了握她的手，力道霸氣而穩(wěn)固。

    倘若世間真有守護神，那家有一寶不如一老便具象化地在他身上體現(xiàn)了。

    深夜，白亦行看著老爺子熟睡了，才悄默聲地從房間退出來。看見門外守著的白武，關(guān)心道：“武叔，你上次的傷好些了么？不會留疤痕吧？”

    白武糙老爺們式地含笑，眼角掛著深深的魚尾紋：“一點小傷不要緊?！彼麚P了揚手，“早好了。”

    白亦行跳躍式發(fā)問：“武叔，你知道在什么情況下手臂會斷掉，又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奇跡般重組？”

    白武身壯如牛，高大威武，拳腳功夫更是不在話下。早年間，兩巴掌便能扇死一個人?，F(xiàn)在是文明法治社會了，礙于年紀(jì)，也只練些太極拳修身養(yǎng)性，他經(jīng)驗豐富問：“刀傷還是槍傷？”

    白亦行想了半天，才說：“都不是...”

    “人為掰斷，如果是輕微骨折，治療及時，是可以恢復(fù)的?！彼翡J地問，“大小姐的朋友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么？”

    她望著燈管下一圈一圈飛舞的螢蟲說：“不算朋友。只不過他的手臂恢復(fù)得不怎么樣?！卑滓嘈忻娇诖锏氖謾C，又道：“時間不早了，武叔早點休息。”

    白武笑笑：“好，你也別熬太晚?！?/br>
    白亦行往房間陽臺去，從上面往下看，后院有一汪清泉，如柱噴涌。里頭還有幾只錦鯉，肥胖地扇著尾巴，游都游不動。她半倚在欄桿邊，點了一根煙，夾在手里沒抽，撥通電話，那邊很快接了。

    她說：“成祖，是我，白亦行?！?/br>
    成祖正在挑燈夜戰(zhàn)，那天回去后，姓都的倒是沒了動靜，這事也就暫時擱置。他在整理垃圾郵件時，發(fā)現(xiàn)馬丁近期有發(fā)來幾封，上面寫著打算逃跑的那人在短時間內(nèi)填補了從美國金融機構(gòu)游說來的兩億五千萬美元貸款，獲得保釋沒多久，馬丁就發(fā)現(xiàn)資金來源有問題，是他通過其他銀行用同等手法詐騙得來，而此時人又不見蹤影了...

    不僅如此，此事遭媒體泄露，痛斥他們辦事不利同時，這樣一個經(jīng)濟罪犯竟然會獲得捐款支持？滿篇文章附帶著馬丁個人強烈感情色彩。這位，之余布萊恩完全是個開胃菜，但僅僅是如此小人物，他背后居然會是美國無數(shù)民主黨強有力的支持，那么布萊恩這條狡猾的魚只會更加滑不留手。

    末尾又問及他這邊的進度，成祖剛要回復(fù)，便收到一封加密的匿名郵件。

    內(nèi)容簡明扼要：暫發(fā)現(xiàn)高盛有隱蔽資產(chǎn)分拆記錄，周一細(xì)聊。

    周末，深夜，想是猶豫和確定了許久，才下定決心發(fā)出此封郵件。想說Finance的員工這么敬業(yè)，還挺公正？

    成祖亮起一盞臺燈，快速回復(fù)馬丁郵件，將電話外放：“你收到郵件了么？”

    敲擊鍵盤聲響堪比樓下清泉，啪嗒啪嗒，干干脆脆，他鼻音有點厚重，白亦行發(fā)問：“什么郵件？我沒看電腦?！?/br>
    她一邊調(diào)侃，一邊打開電腦，一口未抽的煙擱在煙灰缸里：“你也挺敬業(yè)的，我記得我沒給你安排額外的工作？”

    成祖一心二用：“蜂堡要打破傳統(tǒng)的IPO方式構(gòu)建加密貨幣交易所，那現(xiàn)在的項目團隊有些人有些數(shù)據(jù)也就多余了，我和白妮對了一下，不需要的不如丟出去。年中也是一大忙，各部門已經(jīng)在小游戲里哀聲哉道了，白總經(jīng)理沒看？”

    白亦行將手機放肩上夾著，把郵箱里里外外檢查了一遍，什么都沒有發(fā)現(xiàn)，便說：“我看了。怨聲載道是很正常的事，抱怨完依舊是要做手頭的事。如果一個人完全可以承擔(dān)另一個人的工作，那其實有沒有項目里這些所謂的定海神針，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她仔細(xì)檢查了叁個郵箱的垃圾郵件都沒有發(fā)現(xiàn)近日的，那邊成祖輕笑一聲，抓起手邊的煙點燃一根，感嘆：“白總還真是人盡其用?！?/br>
    白亦行俏皮地笑笑：“幾時來的郵件？”

    成祖剛把煙放在嘴邊，頓了頓，又拿開擱置在銀色煙灰缸邊緣，眼睛一眨不眨注視里頭已經(jīng)插了七八根的煙蒂，緊接著再看回外放的手機和郵件。

    她像只嗅覺靈敏的狐貍，鼻頭動了動，“成祖，你在抽煙？”

    成祖冷不丁手指抖了一下，若無其事將煙灰敲了敲，“嗯。你怎么這么晚還不睡？”

    白亦行盤腿坐在沙發(fā)里，蓋上毯子：“剛把我爺爺哄睡著。然后他白天跟我說了一些事，關(guān)于陳家的?！?/br>
    “成祖，你聽過新世界秩序么？”她問。

    成祖繼續(xù)敲擊那封未寫完的郵件，叼著煙，青煙一縷遮擋他黑溜溜的眼睛，男人眉毛微蹙，含糊道：“又是那里聽來的童話故事？”

    白亦行把玩著一個形似人小拇指的骨質(zhì)玩具，困意襲來，干脆蜷縮在沙發(fā)里，雙臂在毯子里動了動，找個舒服的位置，嚶嚀：“比童話故事還要夢幻，而且很刺激。”

    成祖已經(jīng)寫了一大半，將相關(guān)文檔插入附件。

    聞此話，他嘴角一歪，“有我們那天刺激？嗯？”

    他的聲音幽幽傳來，性感又魅惑，在她心尖上撓了撓。

    白亦行聲如蚊吟嗯了聲。她換了個姿勢，平躺在沙發(fā)里，眼神低垂，兩條修長勻稱的腿，時而交迭，時而曲起，頂?shù)锰鹤右话霋煸诘厣?，暗紅裙擺流水般絲滑地鋪開。

    乍一瞧，活像一只毛發(fā)柔軟而光亮的狐貍，正細(xì)細(xì)地梳理著自己。

    房間里太安靜了，天光一樣白的水晶吊燈，浮光掠影轉(zhuǎn)了轉(zhuǎn)，晃得地白亦行瞇著眼，將睡不睡。

    半裸/露在燈光下的肌膚，白而細(xì)膩，都能瞧見浮起的細(xì)不可聞的毫毛。

    恍然間，白亦行從毯子里伸出一條皓白秀臂，似在輕輕撫摸眼前一張戴著埃里克面具的半臉，微微啟唇：“成祖，是你嗎？”

    那聲音簡直柔媚到成祖心顫，他終于打出最后的一個標(biāo)點符號，便抬起雙手停在鍵盤上方，身體板正僵硬地坐在椅子里。

    聽她輕不可聞的呼吸，聽衫裙擦過光潔的肌膚，聽無足輕重的煙灰滴落在他褲子上。

    不偏不倚。

    他低眼去瞧，簡直不忍直視。

    “白亦行，是我。”

    “我是成祖?！?/br>
    他都來不及吞咽喉嚨，便迫切地回答她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