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美茹睨他一眼：“明天不‘再會’了？”

    “麗麗到底怎么了？”

    “為了維持一個好爸爸的形象，不惜放你舞伴的鴿子，跟著我去遙城是怕我告你狀嗎？”

    “哪里是怕你告狀呀，你是去看女兒，這點我都搞不清嗎？你手沒好全，我?guī)湍闾嵯渥印！?/br>
    馮美茹右手扶著拉桿把行李箱順到墻邊，冷冷吐出三個字：“不需要?！?/br>
    馮美茹終于講出了她來遙城的真正緣由，這些年閑言累積的憋屈在前一晚眼見的那一刻被推到頂峰，漲潮一般的怨與怒像要把她沖垮似的。她需要訴苦，也需要傾聽，也許沒有一個人比自己的女兒更合適了。

    梁昳看著馮美茹平靜又頹然的神情，突然想起那張 30 萬存款的銀行卡。那是馮美茹的防備心，也是她為自己鋪設(shè)的后路。

    只是，再怎么備好后路的人也會傷心難過。

    第44章 落日第一百九十五秒

    有人說，婚姻是吵架后氣得出門買刀，回來時手里卻拎著菜。

    馮美茹就是這樣，在磕磕絆絆近三十年后還是兢兢業(yè)業(yè)cao持著這個家。而梁家川舍不下的就是她的“兢兢業(yè)業(yè)”。傻子才會斷掉自己幾十年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日子，生活最好就這樣平平順順地過下去沒有任何改變。離婚在他這里絕無可能，麻煩不說，誰能比馮美茹更能干？他再清楚不過。

    “唉——”馮美茹重重嘆了口氣。

    梁昳看她一眼，低頭喝了一口湯，想了想，開口道：“媽，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想和爸爸離婚的話，可以的。”

    “這把年紀(jì)了，還離什么婚呀……”馮美茹復(fù)又嘆了口氣。

    “媽，你一晚上嘆的氣比一年都多了。”梁昳的話半玩笑半認(rèn)真，其實她想說的是，“兩個人一起生活是為了比一個人生活時更幸福更快樂?！?/br>
    “幸福、快樂……”馮美茹反復(fù)咂摸這兩個詞，回想自己的婚姻生活，好像很難用準(zhǔn)確的詞語做一個定義。

    機械廠最多的便是內(nèi)部子女的結(jié)合。當(dāng)初，馮美茹跟梁家川走到一起，更多的是父母的牽線撮合。雙方知根知底，梁家川不煙不酒、老實孝順，沒由得父母過多游說，她就同意跟他相處試試。相似的家庭背景、相差無幾的成長環(huán)境，馮美茹和梁家川非常順利地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然后結(jié)婚生子。

    “我們這一代人的婚姻最先講的是合適，之后再來慢慢培養(yǎng)感情。你要說我有多愛多喜歡你爸爸，非他不可，沒有。只是大差不差的，湊合著過吧。”這是她們那個年代、那個特定環(huán)境的婚姻觀，馮美茹知道，跟不上現(xiàn)在的潮流，但大家也都默認(rèn)這樣過下去了。況且，“我對你爺爺有過承諾?！?/br>
    梁昳頭一次聽說這回事，意外之余滿是疑惑：“什么承諾？”

    原來，爺爺臨走之前跟馮美茹有過一番交談，他說：“我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從小被我們慣的，沒本事，凡事拿不了大主意，他一輩子都不會出 人頭地。但我還是想拜托你……我知道我說這些話很自私，美茹啊，別讓家散了?！?/br>
    馮美茹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爺子的一句話，她努力維持著這個家的完整。

    “爺爺算不算道德綁架你？”梁昳擱下筷子，問她，“因著點恩情，把自己一輩子搭進(jìn)去，值得嗎？”

    “我們那時候的婚姻就是這樣，恩情、義氣，夾雜一點點愛。生活哪里會一直平平順順的，沒這樣的問題也有那樣的問題，總得過下去不是？”

    馮美茹一晚上都在強調(diào)“我們這一代”“我們那時候”，好像他們理應(yīng)在婚姻中去承擔(dān)和忍受一樣。

    “怎么個過法？得過且過？”梁昳沒法贊同。

    “我怎么過都是半輩子了，但我不希望你像我這樣。”馮美茹拿紙巾擦了擦嘴，疊起來，放在手邊，她說，“你要找個知冷知熱的好人，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即使是一地雞毛的生活，他也能陪你一起撿雞毛，還能順便逗你笑一笑?！?/br>
    梁昳沒想到話題會突然拐到自己身上，勉強笑了笑：“好人可不好找?！?/br>
    “那就找個對家庭負(fù)責(zé)任、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最重要的是他得看重你……”說到這里，馮美茹停了下來。

    她要強了半輩子，說到底還是被輕賤了。梁家川的所作所為沒有把她放在平等、尊重的天平上，他任由別人輕視他，也連帶看不起他的妻女。家庭里面從來沒有人能獨善其身，不論是夫妻二人還是一家三口，均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梁昳自然明白馮美茹此刻的心情，她替mama不忿：“如果是我，會盡早止損，不會替另一個人背臭名聲。”

    “離了婚，人家照樣會指著你的后背說，這是誰誰誰的前妻。只要你們有過交集，你身上就有一個永遠(yuǎn)摘不掉的標(biāo)簽?！?/br>
    “你們這一代大多數(shù)人都覺得離了婚就丟了面子，可你想想，不離的話，別人就不知道嗎？現(xiàn)在這樣不是既丟了面子，也沒了里子嗎？”

    馮美茹重重呼出一口氣：“既然里外都不是人了，那拖他墊背也是好的?！?/br>
    梁昳無奈道：“何必呢？”

    “你爸不會離婚的?！?/br>
    “你怎么知道？”

    “男人是最怕麻煩的，他在外頭尋開心，家里有人給他料理得妥妥帖帖的，何樂不為？”

    “你為什么要讓他如愿呢？”

    “說白了，我也懶得挪窩兒了。只要他還沒有犯實質(zhì)性的錯，還找得到回家的路，我也不想給自己找不痛快了?！?/br>
    “問題就是你現(xiàn)在不痛快啊！”

    “就這樣吧，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所以你呀，談戀愛的時候就要選對人，不要把日子過得和我一樣?！?/br>
    即便這么多年一路旁觀父母的婚姻，對兩人的態(tài)度和相處方式心知肚明，但mama近乎死水一樣的態(tài)度仍然給了梁昳不小的沖擊。

    飯后，梁昳讓馮美茹先去洗澡，自己去廚房洗碗。

    水“嘩嘩嘩”流下來，碰到手就順勢往下淌，沖到碗里，被截住，一部分濺開，一部分蓄滿了再往水槽里流。梁昳一邊洗碗一邊想，如果人能像水一樣順從自己的本心，不懼怕外界的影響，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該多好。

    可是，水去的地方真的是它想去的嗎？也不盡然吧。

    梁昳攤開手掌，水濺落下來，水珠灑得到處都是。她屈起手指，攏住水龍頭，水從指縫間擠出來，向低處墜落。

    周景元的消息就是這時發(fā)來的，一連兩條——一個視頻和一句話。

    梁昳關(guān)了水，先看那句話，他說：“意喬的練習(xí)視頻，你看看吹得有沒有問題?！?/br>
    她點開視頻，是周意喬在她布置的作業(yè)外額外給自己加練的曲目，氣息平穩(wěn)、曲調(diào)流暢、指法嫻熟。

    她點開輸入框，回復(fù)周景元：“非常完美的演繹，如果硬要雞蛋里挑骨頭的話，注意情緒和表情?！?/br>
    “我就說哪里怪怪的?！敝芫霸⒒氐煤芸?。

    “意喬已經(jīng)很刻苦了，他是我見過既有天賦又勤奮的小孩。你別老是打擊他，再優(yōu)秀的孩子也需要鼓勵。”不知道是不是跟馮美茹聊過天的緣故，梁昳發(fā)出這條消息后才發(fā)覺自己無意識地又做了勸說者。

    周景元難得聽勸，規(guī)規(guī)矩矩回了三個字：“知道了?！?/br>
    她抿了抿唇，放下手機，拿帕子把碗擦干放進(jìn)櫥柜里。

    大概是看她太久沒回應(yīng)，周景元撥了電話過來。梁昳接起來，輕輕“喂”了一聲。

    “在忙嗎？”周景元問她。

    “洗碗?！?/br>
    “你怎么沒問我？”

    “問什么？”

    “為什么是我發(fā)意喬的練習(xí)視頻給你，不是他自己發(fā)？”周景元的聲音很輕快，帶著笑，能聽出心情不錯。

    梁昳取了毛巾擦水槽四周，一邊抹掉水漬，一邊從善如流：“為什么？”

    “編了個同事小孩想學(xué)竹笛的借口，騙意喬給我發(fā)視頻?！?/br>
    梁昳皺了皺眉頭，不解：“這又是為什么？”

    “梁老師——”對面的人頭回明目張膽地揶揄她，“怎么突然變笨了？”

    剛吃過飯，心里又藏著事，梁昳著實轉(zhuǎn)不動腦子，她不想被人逗著繞圈子，略不耐道：“有話直說?！?/br>
    周景元察覺她興致不高，索性實話實說：“我只是找個由頭，跟你說說話?！?/br>
    空了兩秒的樣子，梁昳笑了笑：“小周總還有需要幌子打掩護(hù)的時候嗎？”

    聽見她笑，周景元松了口氣，嘴上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現(xiàn)在就需要。”

    “這可不像你的作派。”梁昳輕快的語調(diào)。

    原本以為周景元會就“作派”問題跟自己扯一篇閑話，卻不料他突然問一句：“你感冒還沒好嗎？聽見你吸了下鼻子?！?/br>
    “??？”梁昳還沒跟上他的思路，反應(yīng)過來，“嗯”一聲。上一個靠聲音聽出她感冒的是馮美茹女士，周景元是除mama外的唯一一個。

    “這幾天堅持喝藥了嗎？”

    “喝了?！绷簳i老實作答，“好得差不多了，只有一點流鼻涕?！?/br>
    “想念你……”周景元頓了頓，梁昳的心漏跳一拍，又聲如擂鼓般猛烈跳動。始作俑者在那頭笑了笑，接著說，“想念你精神滿滿地跟我對著干的時候?！?/br>
    “你這是什么受虐體質(zhì)？”梁昳揶揄他。

    “也就你有這能耐了?！遍e散少爺難得的認(rèn)栽口氣，朝她。

    “小周總受委屈了?！绷簳i笑，算是默認(rèn)自己在面對他時的“跋扈”。

    “委屈且不提了，補償安排上吧。” 現(xiàn)成的便宜，周景元不占白不占。

    “要什么補償？我聽聽?！绷簳i倚在門邊，陪他沒正經(jīng)地瞎說八道。

    “我想要……”

    “麗麗——”馮美茹洗澡出來，見梁昳不在臥室，尋到廚房來。見她在講電話，連忙擺擺手，輕聲說了句“沒事”，轉(zhuǎn)身走了。

    顯然，周景元也聽到了聲音，問梁昳：“有客人？”

    “我媽來了。”梁昳搭好擦水的毛巾，沖了沖手。

    “阿姨來遙城了？是出差還是玩？待多久?。课易鰱|請她吃頓飯，可以嗎？”有人等不及獻(xiàn)殷勤。

    馮女士滿腹煩心事，再要她撥出心神來掌眼識人，一是難為，二是保不齊拿最苛刻的眼光來審視研判，梁昳只怕時機不對會弄巧成拙。她的思量不能朝周景元道，只模棱兩可地說：“她過來處理事情，待不了多久?！奔然卮饐栴}，也變相拒絕。

    猴精的周景元哪會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嘆了口氣：“我看我也別要什么補償了，你只要別讓我再吃委屈就行?！?/br>
    梁昳就算理直，氣也壯不起來，不敢接他話茬。

    委屈歸委屈，生意場里打滾的人凡事靠“爭取”，他繼續(xù)道：“就吃一頓飯的功夫，真沒有嗎？或者阿姨見不見你的朋友，比如佳雯？”

    “我的朋友？”

    “對，阿姨跟她見面吃飯，我陪個座兒也行?！?/br>
    “朋友陪座兒？”

    “都是你的朋友，阿姨總不會趕我走吧?！?/br>
    “朋友？”說實話，梁昳有點生氣，她感覺自己剛才一番思慮擔(dān)憂都喂了狗，有的人根本領(lǐng)悟不到，于是干脆順?biāo)?，“你想好了，要打定主意做一輩子朋友的話，我替你攢這個局?！?/br>
    反倒是電話那頭的人偃旗息鼓了，深吸一口氣，咬牙切齒：“我一點兒沒說錯，你就是來要我命的！”

    第45章 落日第兩百零一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