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宰了一頭野豬，趕在鄰家炊煙散盡之前歸村，還能叫上鄉(xiāng)親，一道上山搬豬回村，給各家各戶都加個葷。

    只是他這次不曾回到家。

    山外有仙人降臨，仙人揮手便喚出烈火將村口那棵巨大的桃花樹焚成灰燼，再一揮手，就把梗著脖子出言調(diào)笑的村痞脖子擰斷。

    仙人要尋些老實機(jī)靈的小童，隨他們回仙門伺候少主。

    “仙凡有別，能伺候少主是你們天大的福氣?！?/br>
    當(dāng)時他在心中納悶，又要老實，又要機(jī)靈，這世上哪有這樣的人呢？

    后來他才知道，老實，就是在受罰挨訓(xùn)時老實。機(jī)靈，就是要萬般小心，不說錯一個字不行錯半件事。

    他也逐漸知曉，他跟隨的那位少主也并非所謂仙人，只是某個修真小家族的少爺，因祖上曾有先祖是青霄劍宗的弟子，所以自稱是劍宗的外門弟子，指望著數(shù)年后入得青霄劍宗正式拜師，從此大道登天。

    而在登天之前，少爺需要練劍。

    幼時需要有劍奴為他洗腳，磨劍，刷恭桶，長大了需要有劍奴當(dāng)他的劍靶子，替他廢了競爭者的手，替他承受和人打賭輸后的一百道鞭子，替他匍匐在塵埃里跪地爬行道歉。

    而少主風(fēng)度翩然豐神俊秀，足底不染半粒塵埃。十二歲，終于引了一絲靈力入體，能在掌心cao縱一朵燃燒的靈火，正式踏入修途，也總算能去青霄劍宗參加考核了。

    去青霄劍宗，是要路過那個名作花溪村的山村的。

    同行的山村少年跪在地上祈求天人般的少主，七年不曾歸家，想要回家中看一眼。

    少主寬和而溫柔，點(diǎn)頭應(yīng)下，甚至紆尊降貴同去了那個山村。

    入村之時，村口天邊煙霞如火，枯樹桃花似是終于萌芽。

    離村之時，村內(nèi)家家戶戶燃起沖天大火，枯樹徹底成灰。

    成灰的不止那棵桃花樹，花溪村共七十戶，三百八十人，牲畜無數(shù)，在那一夜盡數(shù)化作灰燼。

    火光中，少主眉目依然俊秀溫和，他手中還捻著那一朵躍動的靈火。

    少主站在那些憤怒絕望嘶吼的劍奴面前，眼底是真切的茫然和不解：“身為劍奴，豈能有外物牽掛，心中應(yīng)該只有主人才對。

    我替你們了結(jié)凡塵俗緣，從此便能隨我安心追尋大道，你們?yōu)楹芜€要怨我？”

    不從的劍奴們紛紛人頭墜地，唯有那個叫做段小犬的少年跪在地上一聲不吭，少主很是滿意，允他貼身伺候。

    少主學(xué)了七年的劍，他在一旁跪地伺候，也看了七年。

    也是那一夜，他高高揚(yáng)起早就生銹的柴刀，手起刀落，砍下了少主的頭。

    他是如此天賦卓絕，那一把柴刀在他手中揮出的弧度好似一道凄冷月光，連濺起的血花也極其漂亮。

    若是用劍，想來是更驚艷的利落姿態(tài)。

    后來，他翻過那座看起來遠(yuǎn)得好似生在云端的雪山，又看到了少主口中的仙門，青霄劍宗。

    原來仙門就在村子的另一頭，只需翻山就可看到，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山太高了，村里人看不見云端的仙人，仙人也看不見腳下小小的花溪村。

    還有，庚金峰主記錯了。

    那日段驚塵踏入青霄劍宗時，除了帶著從少主身上扯下的考核令，右手握著那把生銹的柴刀之外，左手還提著一顆仍在淌血的人頭。

    所有人看那少年的眼神都是驚駭和震撼，所以即便后來傳出他是盛德仙君的轉(zhuǎn)世，也有很多人不敢信。

    無人敢欺他，辱他。

    他們只敬他，畏他。

    他很快被帶上了云端，被授以天傾劍，被賜予段驚塵這個名字，再沒人知道世上還有個花溪村的段小犬。

    不過，總有人忘不了那日的血腥場景，私下質(zhì)疑。

    “盛德仙君濟(jì)弱扶傾，深藏若虛，君子盛德，他的轉(zhuǎn)世怎會是如此狠毒陰戾之人！”

    狠毒陰戾，便是他入青霄劍宗后得到的第一個評價。

    他不曾證明什么，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反反復(fù)復(fù)回想——

    真的仙凡有別嗎？

    可是，少主的頭，和野豬的頭，砍起來似乎并無差別。

    ……

    修士無需睡眠，自然也是極少入夢的，尤其是在打坐入定之時。

    然而這具身體始終不是自己的，這兩日神魂逐漸虛弱，以至于夢到了許久之前的畫面。

    段驚塵清醒后，透過劍靈望過去，一時間有些恍惚，以為自己是看錯了地方。

    天梧樹林茵如蓋，每棵葉片上都泛著幽芒，林隙間透映下的斑斕光點(diǎn)如同星辰墜散。此時荒山中靈力濃郁得仿佛要凝為實質(zhì)，上空飄著細(xì)碎的雪，尚未墜地，便被那汪溫泉冒出的熱氣融成氤氳的靈霧，此刻白茫茫一片，分不清是雪還是霧。

    靈霧之間，白清歡的聲音慢悠悠傳來。

    “刀疤，上午讓你去林峰主那兒叼的靈酒呢？給我滿上。”

    “還有從膳堂叼的蛋，你把它們刨去最右邊，靠近赤炎那兒，過半盞茶時間就熟了，咱們一人兩顆?！?/br>
    “……”

    浮沉的白霧之間，假仙君不著寸縷，修長雙臂舒展張開，半躺在溫泉之中。

    此刻“段驚塵”鴉黑的發(fā)濡濕，卷曲貼在微浮酡紅的面頰上，又因著持酒盞的動作墜下，先落一絲在修長的脖頸，再貼合一縷在鎖骨窩，最后一絡(luò)滑到明顯隆起的胸膛和肌rou線條明晰漂亮的腹部，發(fā)尾繞過腰窩，沒入溫泉，伴隨著呼吸起伏沉浮不斷。

    在她邊上，刀疤也有樣學(xué)樣，兩只前爪大張，瞇著眼泡在泉水中。

    溫泉中浮著托盤，上面已然斟滿了靈酒，又?jǐn)[了靈果若干，一人一狗不分彼此，你一顆我一杯，好不逍遙快活。

    白清歡裝了太久的貧寒高冷劍修，如今拉著狗都聊得很起勁。

    “要我說，他就是太有素質(zhì)太講道理了，哪需要講什么道理呢？有因必有果，別人欠了盛德仙君的債，他不收利息已經(jīng)是大發(fā)慈悲了，怎么就不知道要回來呢？”

    刀疤“嗚嗚”兩聲，似是附和。

    “我不算是盛德仙君，因修為不滿尚有欠缺，所以我別名缺德仙君。我缺德仙君做事當(dāng)然缺德，這很合理吧？”

    刀疤配合叫好：“汪！”

    缺德仙君大為滿意：“我很欣賞你，做我的走狗吧！”

    這回刀疤遲疑了一下，因為它已經(jīng)察覺到不對勁，主人好像醒了。

    下一刻，白清歡丟在溫泉邊的傳訊玉簡中忽的傳出聲音。

    “白長老，你到底讓我的狗搶了多少東西回來？”

    白清歡第一時間意識到這是段驚塵出來了，她瞬間警覺起來。

    原因無他，她最近使喚刀疤很是順手，這劍靈比她那能干的師侄丁雨閑還要乖巧，指哪兒咬哪兒，讓搶什么搶什么，且不亂叫不掉毛不拉屎不咬人，比世上九成九的男人更合白清歡心意。

    但據(jù)她觀察，段驚塵這小子的素質(zhì)有待降低，要是他一時間想不開讓刀疤不許聽她行事，那缺德仙君將痛失走狗。更有甚者，他要是真的盛德仙君上身讓刀疤把所有東西還回去，缺德仙君可能真的會心痛到在劍宗表演一手揮刀自宮。

    白清歡再睜眼時，腦中已經(jīng)迅速整理出一套合理的邏輯。

    “首先，這不是搶。”她冷靜開口，“本就不屬于他們的東西，就因為那些人地位高，就能拿走嗎？你上輩子把東西借給他們，這輩子拿回來理所當(dāng)然，切莫有心理負(fù)擔(dān)?！?/br>
    所以現(xiàn)在她是盛德仙君，理所當(dāng)然該她把所有東西奪回來用了享受。

    “其次，我看你行事過于純善無害，長久下去別人只會覺得你好欺負(fù)越發(fā)囂張，我覺得不妥，所以我出手了?！?/br>
    欺負(fù)段驚塵沒事，但是現(xiàn)在欺負(fù)的可是她白長老，確實不妥。

    “最后，現(xiàn)在刀疤是我的狗，你先別教它做事。”

    段驚塵卻并沒有認(rèn)真聽她說得最嚴(yán)肅的最后一句，腦中只反復(fù)回想著前兩句。

    她說他純善無害，還說他好欺負(fù)。

    這是夸獎嗎？應(yīng)該是的吧？

    天梧樹也好，星辰鐵，赤炎和息壤也罷，她都用不上，況且她看起來也并不缺法寶仙器。

    所以，她其實是在替他打抱不平，或者說……是在維護(hù)他嗎？

    段驚塵眼眸低垂著，嘴角輕輕抿著揚(yáng)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像是聽到了很有趣的話，又像是有些不習(xí)慣的赧然。他不好捂住暗暗加速的心口，只能用微涼的手蓋住臉，嗅著掌心那清冷的香氣，這才讓呼吸逐漸平緩下來。

    真仙君安靜了好一會兒，終于若無其事開口了：“你猜它為什么這么聽你的話？”

    假仙君英明神武斷案：“因為它狗眼看人準(zhǔn)，看出我乃千年難遇的良主？”

    真仙君：“不，因為這里是它的狗窩?！?/br>
    “？”

    “你讓它帶你回家，它把你帶回它家了。”

    “？”

    青霄劍宗私下再如何爭議段驚塵品行，再怎么懷疑他是否真為盛德仙君轉(zhuǎn)世，便是只憑著他不到百歲便能拳打一峰峰主的實力，也不可能真苛待他到只分給他一座荒山。

    原來這里是刀疤的地盤，難怪它如此積極熱絡(luò)！

    “那你家呢？”

    “我家在山門外，要翻過一座很高的雪山才能到?！倍误@塵垂眸回答得很輕，過了會兒又緩聲道：“宗內(nèi)給了我自行挑取一峰修行的資格，是我自己挑了這座荒山?！?/br>
    “？？？”白清歡面上便又浮出了看傻子的憐惜，“你別告訴我，是你覺得自己德不配位，或是想要韜光養(yǎng)晦扮豬吃虎？”

    這座荒山根本不適合修煉，想來段驚塵若是擇了一座主峰修行，如今早該到化神期了，段驚塵別真是一位頂級菩薩心腸高素質(zhì)圣人吧？

    白清歡這輩子最恨的就是素質(zhì)高的人，因為會襯得她太沒素質(zhì)。

    好在段驚塵很快否認(rèn)：“不是的。”

    那端的聲音很輕，不過說出來的話卻很震撼：“是我發(fā)現(xiàn)在這座荒山之下，埋了一整條極品靈石礦?！?/br>
    白清歡倏地挺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氣，重重按住胸口：“劍神在上，如果讓我擁有一整條極品靈石礦，哪怕讓我住仙庭騎神龍我也愿意！”

    “白清歡，你這是既想又想，想太多。”對面的仙君沉默了片刻，淡定道：“仙庭早沒了，龍族則常居水底，濕冷粘膩，騎久了容易得風(fēng)寒，倒不如騎狗?！?/br>
    刀疤配合點(diǎn)頭，頗為自豪。

    “那我放棄住仙庭騎神龍?！卑浊鍤g很果斷舍棄后面那倆，認(rèn)真詢問：“說吧，段某的極品靈石礦被你藏到哪兒了？”

    第16章 佛子來了！

    “那條極品靈石礦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