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中，宋蘭臺好整以暇理了理情緒，面上不再是先前的失魂落魄，不知發(fā)現(xiàn)什么鐵證似的忽然露出了成竹在胸的笑容。

    “方才萬少主說這洞府是段仙君按照我阿姊的愛好和習(xí)慣布置的是吧？難怪這里有這么多的舊物，又如此眼熟。”宋蘭臺不再貼著屏風(fēng)偷聽外面的動作，轉(zhuǎn)過身，卻是看向了更后方的寢居內(nèi)室，一雙琉璃眼和眉心紅痣在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

    他指向了那張軟榻——

    邊上的小床。

    “那可真是多謝段小仙君的體貼了，想來仙君不知，當(dāng)年阿姊憐我，所以榻邊一直另擺著屬于我獨有的小床，方便夜里哄我入睡?！闭f起往事，宋蘭臺語氣都似小狗尾巴，拼命往上揚，“沒想到阿姊至今還保留著這樣的習(xí)慣，也還留著我的那張小床?！?/br>
    這會兒“白清歡”不在跟前，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收斂，眼神語氣全是囂張和對其他男修的挑釁。

    “原來阿姊一直念著我，還一直保留著我的舊物呢。”

    白清歡扭頭看了看那張小床，艱難開口：“原來……這小床是你的嗎？”

    眼見“段驚塵”吃癟，將情敵狠狠擊垮的宋蘭臺眉梢眼角都是笑：“那是自然，那是阿姊專程為我尋來的，據(jù)說用的材料都是出自羽山上界的仙木，鑲嵌在上面點綴的也非尋常寶石，而是龍鱗……”

    “龍鱗”二字一出口，宋蘭臺猛地想起了什么，話音戛然而止。

    他倏然轉(zhuǎn)身看向應(yīng)臨崖。

    白清歡那摻雜了五百年精彩曲折經(jīng)歷，漫長到堪比一個凡人朝代的記憶，也終于艱難從中扒拉出有關(guān)這張小床的印象。

    這張精巧的小床好像是和應(yīng)臨崖結(jié)契的時候，混在無數(shù)件法寶中送到她洞府之中的。

    和其他或是能幫助修行或是能打斗防御的法寶不同，這張小床太小，白清歡躺不進(jìn)去，坐著又要被邊上的圍欄給卡住，好像沒有任何用處。所以白清歡將它好好收了起來，想著日后若是養(yǎng)了貓狗或是靈獸，給它們睡大小正合適。

    后來羽山應(yīng)家的人登門要求解契，姿態(tài)決絕而冷酷。

    彼時應(yīng)臨崖一聲不吭回了羽山上界，白清歡無法橫渡寒淵去羽山找他，只能給他傳了近百條訊，后者卻沒有任何回應(yīng)。他仿佛已經(jīng)默認(rèn)也默許了兩人最后的解契結(jié)局，沒有一句解釋。

    就像是修士去凡間歷劫，偶爾認(rèn)識了一個凡人，再分出自己那漫長年歲中的一小截體驗凡人的生活，和那凡人玩一場打發(fā)無趣日子的情緣游戲似的——羽山上界的龍族少主來了修真界體驗生活，想來也是拿她打發(fā)了數(shù)十年的無趣歲月。

    應(yīng)家的人強勢且強大，那位為首的龍侍不緊不慢說著結(jié)契的事情時，其他百余龍侍就持著強大的法寶站在她的師姐師侄們的身后。

    那是白清歡這輩子第一次知道“窩囊”二字的真正滋味，所以……

    她沒像話本里的女主做的那樣，在同意解契還把所有法寶退回，以彰顯自己的骨氣和尊嚴(yán)。

    白清歡不僅收了那五百萬靈石，當(dāng)初搬進(jìn)她洞府里的法寶也一件沒退。

    道侶一聲不吭跑了，自尊也被狠狠打壓了，如果法寶和靈石也沒有了，那才是真正的廢物！

    這是她應(yīng)得的窩囊費！

    此時此刻，白清歡摸了摸鼻子看著自己的窩囊費，又瞥了一眼應(yīng)臨崖。

    后者自然也聽到了宋蘭臺的話，他正抬著頭注視著那張用途不明的小床，淡到和膚色幾若相同的唇死死抿著。若說先前白清歡還能感覺到他心情糟糕，那如今便感覺此人身上的龍族威壓快要化作實質(zhì)傳出來了。

    小周和李長朝倒是沒有察覺到什么，兩人正在懵然：“啊？這是專程為宋長老制的小床嗎？這不是給刀疤準(zhǔn)備的小床嗎？”

    “是啊，我記得前幾天來的時候，刀疤都睡在里面，大小正好?！?/br>
    “刀疤？”宋蘭臺錯愕反問一句，旋即想起刀疤是誰的名字，臉色大變。

    “段驚塵，你拿阿姊給我做的小床當(dāng)狗窩？！”他死死盯住白清歡，咬牙切齒壓抑罵出聲：“你竟如此辱我！”

    白清歡：“……”

    真的冤枉，她平日要記得各種藥譜藥方，陣法陣圖外加各種修行之道已經(jīng)很費心神了，對外物素來不上心。

    而且誰家正常人能清晰記起幾百年前的每件東西的來歷還有用途?。磕强隙ㄊ菗频绞裁春线m當(dāng)狗窩就用什么?。?/br>
    更要命的是，應(yīng)臨崖那邊的氣壓在聽到這件事之后，越發(fā)低沉了。

    龍族的威壓強得可怕，終于，在萬本利清了清嗓子，準(zhǔn)備切入正題主動攬過二者大婚慶典的承辦權(quán)時，一聲巨響忽然從段驚塵身后傳來——

    “轟！”

    破碎的屏風(fēng)成為某人憤怒的宣泄物，在轉(zhuǎn)瞬間化作塵霽紛紛揚揚，同時也將萬本利的話炸回了嗓子眼。

    心思各異的眾人就這樣沉默而僵硬地站在廢墟之中，仿佛飛雪之中的數(shù)樽雕像。

    段驚塵悄無聲息扶額，白清歡沉默握拳抵唇，兩人快速對視了一眼，這一次，他和她從對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想死”兩個大字。

    萬本利嚇得往后一滾，爬起來后更是目瞪口呆，呆滯看著那飛塵之中站立著的數(shù)道身影。

    “段仙君，宋長老，應(yīng)家主，空曇佛子……還有你倆？你們……你們這是在做什么？！”萬本利吃驚看向段驚塵，顫顫巍巍：“白仙子，你玩這么大？！”

    所有人齊齊張口，然而沒一個人知道該如何解釋眼下的離譜狀況。

    難不成要說，今天我們之所以歡聚在一起，是為了給我們的白仙子慶祝她的飛升失??？

    萬本利看看這個，再看看，在意識到這群人大概在屏風(fēng)后聽了個完完全全后，他回想著自己方才的自由發(fā)言，表情也有點失控。

    “啊哈……今夜難眠，尋白長老敘舊閑話二三，不承想叨擾諸位聚會……哎呀！”萬本利掏出傳訊玉簡，眉毛一挑一挑：“大刀門的宿泠風(fēng)道友亦未寢！我去尋他夜游，諸位再會！”

    萬本利逃得比四條腿的刀疤還快。

    李長朝和小周面面相覷，感受著室內(nèi)越來越冷凝的氣氛和那讓人喘不過氣的威壓，慢慢朝外移。

    “段師祖，白長老，還有諸位前輩……修界大會尚未結(jié)束，我們還得去一旁待命哈哈哈哈……有緣再見！”

    庚金峰的兩個好徒孫也跑了。

    此刻場中只剩下了白清歡和她的摯友們，人少了，她卻覺得心情更加沉重了。

    她對段驚塵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可以把這些人也找個由頭送走了。

    說自己突然頓悟要閉關(guān)也好，說飛升失敗身體不適也好，說該給刀疤準(zhǔn)備狗飯了也行，什么理由都可以，讓他們走！

    人太多不便摸出傳訊玉簡說悄悄話，她只能比口型：“讓他們走?！?/br>
    然而段驚塵此刻不知為何一直盯著應(yīng)臨崖，竟然沒有接收到白清歡的緊急訊號。

    反倒是一直虎視眈眈盯著“段驚塵”的宋蘭臺看到了這口型，甚至讀懂了這句話。

    “休想！”宋蘭臺將假仙君往邊上重重一推，毫不猶豫站在了真仙君身邊。

    此刻段驚塵已經(jīng)起身，原本被外衫遮蔽的破爛寢衣也掉了半截下來。

    看到這一幕，宋蘭臺更是目眥欲裂，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

    “阿姊，你看他！”他的語氣近乎祈求：“他果真粗暴無禮，不是當(dāng)?shù)纻H的好人選。你去我院里住，我這次一定不會再冒犯你?！?/br>
    段驚塵往后退一步冷漠避開宋蘭臺，他沒理這個擁有兩幅嘴臉的宋長老，而是定定看向應(yīng)臨崖，忽然問：“屏風(fēng)是你弄碎的？”

    應(yīng)臨崖眉眼間縈繞著淡淡的戾氣，不過在“白清歡”開口后，他幽藍(lán)的眼睛微微一斂，周身散發(fā)的龍族威壓也煙消云散。

    他頷首，不冷不熱應(yīng)下來：“是?！?/br>
    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我會讓龍侍送一面新的來?！?/br>
    段驚塵的眉卻依舊不曾舒展，他似乎并不在意那個屏風(fēng)，而是在思忖著其他的事。

    不過，卻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了。

    事情鬧成如今這幅光景，應(yīng)臨崖果然也沒了要再坐下來談的意思了，他復(fù)又把手?jǐn)n在袖子里，變成了那個冷傲難接近的龍族家主，仿佛初進(jìn)門時的溫和只是白清歡的錯覺。

    他邁步朝的門外走去，在路過白清歡之時，熟悉的冷冽白梅香氣浮動。

    忽然間，他止步，不曾止步，只背對著眾人。

    “先前我說的那件事，依然作數(shù)。”

    說完這句話之后，應(yīng)臨崖便再也沒有回頭，徹底融入那一片黑暗之中了。

    “總算走了?！彼翁m臺送走一人，心情轉(zhuǎn)好，又帶上小心翼翼的祈求看向段驚塵：“阿姊……”

    “你走?！倍误@塵不等他開口，就果斷截斷了他的話。

    白清歡不敢再留這位隨時投縮陽藥的家伙在自己洞府，客客氣氣送人：“宋長老走好。”

    宋蘭臺失魂落魄被送走了。

    眼下只剩了空曇佛子一人在原地。

    空曇回頭看看破碎的屏風(fēng)，再看看那兩個并肩站在一起的修士，一時間也不知曉該如何開口，只能眼神清澈卻又懵懂地看著二人。

    白清歡對空曇的態(tài)度冷冷淡淡，像是對陌生人。

    她沖著后者示意一下，踢出刀疤先前當(dāng)床的蒲團(tuán)，“你不是想聽當(dāng)年的往事嗎？我和白長老是摯友，知道得一清二楚，讓我來告訴你?！?/br>
    而后自己散漫坐到了方才段驚塵坐的軟墊上。

    空曇雙手合十拜下，“多謝段仙君。”

    段驚塵往這邊投來視線，在片刻的遲疑之后，他很是自覺的準(zhǔn)備退出去。

    然而白清歡卻叫住了他：“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你白清歡在那段往事中什么都沒做錯，從頭至尾都是坦坦蕩蕩問心無愧，坐下一起聽。”

    她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另一個軟墊，示意段驚塵坐下。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而后很輕微地點了一下頭，沒說話，安安靜靜與她并肩而坐。

    身旁，他聽著她不緊不慢說著話，調(diào)子一如既往的平和，難堪的舊事如今重新提起，對她而言似乎并不是什么艱難的事。

    “空曇佛子前世名叫江思量，是個倒了大霉的凡人書生……”

    聲音不疾不徐，不帶任何偏激的情緒，不似茶樓酒肆中那些說書人那樣的鏗鏘起伏和兜賣關(guān)子，不過是平白直敘罷了。

    段驚塵卻聽得入了神。

    伴隨著白清歡的講述，他仿佛跟在她身后也游歷到了那個小鎮(zhèn)。

    他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她坐在春夜細(xì)雨中，探手去摘垂絲海棠的模樣；看到她將書院的門踹開，救下險些被熬成湯的人；看到她殺了那些吃人的強盜，又蹲在快涼了的那鍋熱水前細(xì)細(xì)凈手的倦憊神態(tài)。

    “……游歷到第十年時，江思量離奇失蹤。白清歡對卜算之道也算得上略知一二，然而任憑她如何卜算，也算不出他身在何處?！?/br>
    “她又去請了星算門的長老出手幫忙，然而那些老神棍出手居然也算不到結(jié)果。他們告訴她，凡人不似修士那樣有各種隱匿蹤跡的手段，連星算門都找不到的凡人，九成九是已經(jīng)死了?！?/br>
    說到這里的時候，白清歡很輕很輕嘆了一口氣。門外夜風(fēng)在呼嘯，她沒有看空曇，而是看了看自己的手。

    “然后，她買了一百面聚魂幡，沿著那個小鎮(zhèn)出發(fā)，重新走遍了她和江思量在過去十年走過的路，想要把他的神魂聚集在一起，免得他落到魂飛魄散的下場?！?/br>
    白清歡慢慢搓了搓手，似乎是覺得冷了，碰了碰杯子，在察覺到這已經(jīng)變成冷茶后，慢吞吞將手縮回到了袖子里。

    “后來承光寺找上門，她才知道江思量在一夜之間頓悟，約莫是想起自己的佛子身份，連夜跟著承光寺的和尚們回去剃度了?！?/br>
    白清歡唇角翹了一下，竟然有種自己也是看客般的輕松和自然。

    “然后剩下的，修真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白清歡怒砸承光寺，沒找到人，自己險些被承光寺給鎮(zhèn)壓在寺底苦獄之中。所幸承光寺的各位大師心懷慈悲，不知為何還是放了她走，只是她罪大惡極窮兇極惡，所以妖女這名頭自然該坐實了。”

    她竟然還有心情調(diào)侃，分明是冷嘲熱諷，但是經(jīng)由她語調(diào)說出來，卻很難讓人生出半分厭煩。

    段驚塵的視線悄無聲息，默然落在對方的眼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