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換你身體里那個欺師滅祖的惡鬼醒過來？”云搖一松氣，虛倦懶怠地靠到了四月雪的樹干上，沒個正經(jīng)地拖著調(diào)子，“算了吧，為師還想多活幾年，以后都不想看見你那個惡鬼相了?！?/br>
    身體里那個邪異聲音不復存在，慕寒淵自然感覺得到。

    他驚起，拂落了滿袍袖的四月雪的落英，在體內(nèi)經(jīng)絡(luò)間自查一番后，他難置信地看向云搖，聲線澀?。骸笆悄銕臀一チ怂?？”

    “你？沒大沒小，”云搖順手捏了下少年臉頰，拽了拽，“喊，師，尊。”

    少年慕寒淵默然片刻：“師尊?！?/br>
    他一頓，又抬眸問：“師尊沒有受傷嗎？惡鬼相兇惡至極，這些年一直匿形無蹤，之前在青…在我待過的地方，從未有人能夠探查到它?！?/br>
    豈止是很兇惡。

    云搖腹誹過，面上她只懶洋洋地勾了下唇角，歪過頭睨他：“他們沒辦法，我有啊。誰叫你師尊我天下第一呢?！?/br>
    “……”

    怔了幾息，少年垂眸，竟像是淡淡莞爾：“是，師尊天下第一?！?/br>
    “嗯，孺子可教。”

    云搖滿意點頭，“那為師先調(diào)息片刻。趁崖下的消息還沒有傳回魔域主城，今晚我們連夜回仙域?！?/br>
    “聽憑師尊吩咐。”

    見慕寒淵要行跪禮，云搖本能抬手去扶：“我還沒習慣這個，不用跪——”

    話聲未落，她扶住慕寒淵的手一僵。

    兩人同時停住，詫異地望向?qū)Ψ健?/br>
    少年慕寒淵遲疑道：“師尊，方才我身體里的那種靈力絲絡(luò)，似乎感應(yīng)到了一種……”

    吸引之力？

    他垂眸，目光落在云搖扣著他腕骨的手上。

    “——”

    若非恰好月見霧遮，四月雪拓下薄影，藏起了云搖神色，那她一瞬的慌亂大約都要曝在慕寒淵眼前。

    ——那股子莫名其妙忽然出現(xiàn)的引力，由她體內(nèi)的邪物封印傳出，因此她比他感知更明顯。

    就像是他體內(nèi)那種血色絲絡(luò)，在憑本能召喚著她封印于眉心的邪焰，要兩相合和。

    更仿佛在蠱她將身前少年拉向自己。

    ……封印起來了還這么能鬧妖，果然是乾元界聞所未聞的詭異邪物。

    云搖面上不變，克制著自己松開了手，她不在意地勾了個笑：“沒什么，這個，這個只是我給你結(jié)下的……一道契，嗯，契約而已?！?/br>
    “結(jié)契？”

    “是，”四月雪下，云搖心虛地摸過眉心，“它就叫……叫那個……哦有了！”

    “它就叫師徒之契！”

    第18章 午夢千山，窗陰一箭（四）

    師徒之契。

    這個詞就像是隱藏在識海中一道無形開關(guān)，在云搖將它脫口而出后，她不知何時被封存的真正記憶洶涌而出——

    到此刻她才恍然想起。

    這里只是慕寒淵七情之海中的過往的記憶，她不是這里的云搖，她從三百年后來。

    如同一場酩酊大醉，云搖都不知道從哪刻開始，她竟忘了進來前的記憶。反倒是和三百年前慕寒淵記憶里的這個云搖融為一體，真真切切感知經(jīng)歷著這里的一切。

    這里的每一句話是她所說，每一個念頭是她所想，每一個決定是她所做。

    刻骨銘心。

    “這就是沉入七情之海便難以離開的原因么？忘記現(xiàn)世一切，永墜回憶……真可怕?！?/br>
    “七情之海？”

    不遠處，身在絕崖前，遠眺兩界山的少年慕寒淵似乎聽見了，回過身。

    夜風飄搖拂起他衣袂。

    “是啊，七情之海，”云搖細細觀察著少年神色與反應(yīng)，“你有印象嗎？”

    慕寒淵睫羽微垂。

    云搖發(fā)現(xiàn)他思索或回憶什么的時候，都會有這個細微的表情，和三百年后一模一樣。

    只可惜少年思索許久，最終還是搖頭：“似乎聽說過，但又想不起來?！?/br>
    “……沒事，路上我說給你聽?！?/br>
    云搖面上維系著笑，心里卻有些煩悶。

    作為這片七情之海中那顆堪比皓日的記憶光團的主人，慕寒淵的沉浸程度顯然比她要深得多，不知何時才能真正醒來。

    不過，既然她能醒，那便證明七情之海里最洶涌的情緒潮峰已經(jīng)度過。且本該沉淪的記憶里多了她這樣一個外來的異數(shù)，慕寒淵被喚醒應(yīng)當也只是時間問題。

    那么，過去的這段回憶便是慕寒淵那顆可怖的七情光團的來源？

    那種極致的情緒是他對惡鬼相的恐懼嗎？

    看他對自己下手那狠勁兒，這也不像啊……

    “師尊，”少年人不知何時回到她身前，眼神微異，“我似乎可以憑借師徒之契，感知到師尊所在?！?/br>
    “……啊，是啊，”云搖心虛得打著哈哈轉(zhuǎn)移話題，“可能你，天賦異稟吧?！?/br>
    “果然不是錯覺?！?/br>
    像得了什么驚喜玩物，少年慕寒淵面上雖不明顯，但纖長濃密的睫毛極快地眨了兩下。

    按云搖觀察，他這便已是愉悅難抑的體現(xiàn)了。

    這么古怪的東西都覺得新奇，孩子恐怕沒經(jīng)歷過什么童年，也是怪可憐的。

    云搖想著，卻完全沒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了這番記憶后，她已經(jīng)非常自然且適應(yīng)地代入了“慕寒淵的師尊”這個身份，看著慕寒淵的眼神都親近了許多。

    她從青石上起身，給面前那個已經(jīng)與她差不多高的少年摘去了額鬢旁的一片微卷落葉。

    少年怔然，抬眸望她：“師尊？”

    近在咫尺的這雙眼睛烏黑如琉璃冷玉，不比三百年后霽月清風，難攀難摘，卻更透著少年人的清冽無害，像個隔壁家沒長大的漂亮小孩。

    云搖不由笑了，摘下來的那片沾著土的葉子被她拈在指尖，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慕寒淵，你有三歲了嗎，還玩泥巴？”

    “師…尊?！?/br>
    少年人臉皮薄得很，她隨便一句話，他臉頰就微微見了紅。

    云搖也意外：“現(xiàn)在可真好逗，哪像以后……”

    “嗯？”少年茫然。

    “哦，我是說，我調(diào)息好了，可以出發(fā)了。”云搖起身，朝少年招了招手，往山下走。

    -

    帶著慕寒淵，身上舊傷又積弊已久，云搖也不便始終御劍，就這樣一路向南，風餐露宿了兩三日后，終于和慕寒淵一道抵達了仙域最北的城池，遙城。

    入城后，云搖找了家客棧開上房間，讓店小二送上熱水蓄滿了浴桶，就把自己泡進水中。

    意識覺醒后，腦海里念頭更雜更亂了，她需要休息一番，順便將這些所知全捋一捋。

    首先便是將她喚醒的“師徒之契”。

    這是她神魂誤入了乾元界后，就一直執(zhí)念要解決的問題。只是誰能想到，她在三百年后的現(xiàn)世苦苦追尋不得的“師徒之契”的真相，最后竟然是在慕寒淵的記憶光團里得知的？

    真相本身就更叫她啼笑皆非。

    原來所謂“師徒之契”根本不存在，難怪查無可考，它竟只是三百年前云搖為了隱瞞惡鬼相本體被她封禁在自己體內(nèi)的事實，而隨口扯出來，糊弄慕寒淵的。

    直到三百年后，慕寒淵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惡鬼相本體并非徹底泯滅，而是轉(zhuǎn)移到了云搖身體里。

    水中，云搖下意識地摸了摸眉心。

    此刻眉心封印的邪物被她遮去了氣息，不會顯影。

    現(xiàn)世里糾纏著她額間仙格神紋、還將神紋變成血色的緣由，顯然就是那團血焰邪物了。

    仙格神紋，竟然被一團邪物“污染”了……

    云搖想想都臉綠。

    攀著浴桶邊緣，她仰頭，望著窗外天穹嘆氣：“各路神仙，這到底是個什么玩意，竟然連神紋這種仙界造物都能、也都敢染指，你們還真看得下去啊？”

    “……”

    自然無人回應(yīng)。

    不解決了這個禍患，云搖估計自己是這輩子化成灰兒也別想回仙界了。

    “唉——”

    一聲長嘆未盡。

    云搖眉心一點灼意牽著她，下意識回眸看向寂然緊閉的房門。

    幾息后。

    “篤，篤篤?！狈块T忽然從外面被人叩響了。

    閉著眼云搖都猜得到門外是誰。

    “等等?！?/br>
    “是，師尊?！?/br>
    “……”

    云搖從浴桶中起身，雪白的影在屏風后輕慢一晃，掛在屏風上的嶄新衣裙便裹上了身。

    裙擺揚起一道圓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