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鄙夷議論也就算了，偏偏還都透著點打量和遲疑，更有甚者，還主動退開了一圈。

    ……她是什么魔族余孽嗎，他們要這樣避諱。

    大約是看出了云搖蹙眉的不解，丁筱悄然湊過臉來，低聲解釋：“師叔你不知道，就在你睡著……啊不是，冥想閉關(guān)這兩日，寒淵尊已經(jīng)廣宣眾仙門，言明此次破葬龍谷秘境，是你一人之功，與他無關(guān)?！?/br>
    云搖偏過臉：“這他們也信？”

    “本來是不信的，但懸劍宗的呂長老，哦就是我們上回在藏龍山山神廟搭救下來的那一行的帶隊長老，也為小師叔力證了您的劍法卓絕，修為通天，竟能在那么多魘獸的圍困下，力戰(zhàn)無面全身而退，大有小師叔祖之遺風(fēng)！”

    “……那我可真是謝謝他了?！?/br>
    有了這重身份作保，兩名浮玉宮弟子權(quán)衡之下，自然不敢再做阻攔，云搖與丁筱順利進了行宮大殿。

    雖門外攔得緊，但仙域廣袤，仙門無數(shù)，單眾仙盟便有數(shù)十座宗門在列。大殿中除了四大仙門之外，各自以帶隊師長占一座為首，弟子們分列其后。

    還有一些小仙門，沒有化神境以上的長老帶隊，則直接熙熙攘攘匯聚在前殿入門處。

    云搖混在眾人間，瞥了眼居于首位的浮玉宮兩位宮主，不由輕嗤：“如此等級森嚴(yán)，知道的是眾仙盟，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入了魔域的魔宮。”

    丁筱聽得臉色一變，連忙左右看看，確定沒人注意，她這才心有余悸道：“小師叔，這話……您要明了身份說，那沒人敢駁您，但這會兒……”

    丁筱話未說完。

    大殿上首，忽有一聲重哼，帶著四擴的靈壓橫掃，頃刻間壓平了整座大殿內(nèi)的不平之聲。

    云搖目光落去。

    只見一中年男子，身著湖綠長袍，蓄著一把長髯，面相不善：“我浮玉宮只信以理服人！朱雀城少城主無面的尸身如今就在殿后，奈何劍法的威勢，普天之下無出其右！這可是乾門小師叔祖自創(chuàng)劍法，整個乾元界也翻不出第二脈，你們說與寒淵尊無關(guān)，那這尸身上的奈何劍氣如何解釋??？”

    “……”

    殿內(nèi)低議聲中，丁筱暗朝那中年男子翻著白眼，湊到云搖身旁：“小師叔，這就是應(yīng)天奇他師父，浮玉宮第七宮的宮主，元松青。”

    “應(yīng)天奇？”云搖茫然，“誰？”

    “您可真是不記仇啊，”丁筱無奈，“就上回因為罵了您，被何鳳鳴師兄打了的那個。也是倒霉了，浮玉宮此行來藏龍山，是兩位宮主帶隊，其中一個剛好就是他——他絕對是記恨上回寒淵尊說要上浮玉宮為您討說法的事，這才故意為難的。”

    云搖恍然：“我就說，浮玉宮之前巴結(jié)慕寒淵都來不及，怎么會有人突然唱反調(diào)?！?/br>
    “是啊，這回他若不踩下寒淵尊，那回了浮玉宮，真得了未來道子大人的責(zé)難，要倒霉的就是他們第七宮了。”

    “……”

    果真，元松青身后，第七宮弟子也紛紛幫腔，一副今日就要坐實了慕寒淵殺無面滅口或有齟齬的勢頭。

    云搖幾次蹙眉看向乾門位置——除了四大仙門之外，乾門也是唯一一個不列入而居首四座的門派。然而此刻乾門弟子竟然悉數(shù)沉默不語，像是未曾聽聞那一盆盆臟水凈往大殿中央的慕寒淵身上潑。

    隱在人群間，云搖眉心緊蹙，眼神冷了下來。

    丁筱看著大咧咧，但極擅察言觀色，覺察到云搖看向乾門的目光情緒后，她猶豫了下，還是直言道：“小師叔，剛有件事我沒跟你說，何師兄他們都被盧長老讓人看管起來了。今日在殿內(nèi)的乾門弟子，都是盧長老麾下的?！?/br>
    “所以呢?！痹茡u聲線微涼。

    “盧長老與元松青，私交一向……不錯?！倍◇爿p聲說完，都沒敢看云搖反應(yīng)。

    幾息后。

    她才聽得身旁一聲清凌凌的笑，婉轉(zhuǎn)動聽，卻又透著劍意逼人的煞氣。

    “好啊。我還以為爛透了的只浮玉宮一個，沒想到……”

    “寒淵尊?！?/br>
    殿內(nèi)，一聲清喝蓋過了云搖的話聲。

    還是元松青，此刻這位浮玉宮第七宮宮主的神情間，幾乎透出些咄咄逼人來：“旁人說的我都不信，對寒淵尊你，我倒是向來敬佩——不如就由你親自說，這無面身上的奈何劍氣，若不是你所為，難道是你師尊云搖已經(jīng)出關(guān)了不成！？”

    “——”

    那個仿佛被忘記已久卻又如雷貫耳的名字一出，滿殿皆寂。

    云搖眼神忽變了，她回眸看向殿中的慕寒淵。

    長袍如雪，長身如玉。

    該是片塵不染。

    云搖蹙眉：“不好。”

    “??？”丁筱慌忙回頭，“不好什么？”

    “……”

    云搖沒來得及回答。

    也用不著她回答。

    下一刻，闃然如夜的大殿內(nèi)，響起慕寒淵清冷平靜的聲音：“此事與乾門、與旁人無關(guān)。”

    丁筱臉色頓變。

    殿內(nèi)其余眾人也驚駭?shù)赝蚰胶疁Y，他們聽這話，分明他下一句就要將這滔天罪責(zé)自攬于身。

    慕寒淵垂眸，淡聲道：“是我一人所——”

    “無面是我傷的?！?/br>
    忽地，一個清凌凌的女聲蓋過了慕寒淵的聲線，揚至殿內(nèi)每一個人耳邊。

    下一刻。

    大殿內(nèi)那道清雋側(cè)影旁，忽多了一襲艷紅衣裙，裙擺落疊在慕寒淵的雪白袍袂上，翩然得如花落雪。

    紅衣少女說罷，微微回眸，對上慕寒淵眼底淵海驟起的情緒。

    只兩人聽得到的傳音里。

    云搖輕哼：“逞什么能，我是師尊，你是徒弟。哪有師尊躲在徒弟身后的道理。”

    “……是?！?/br>
    一點笑意像花開在雪里，慕寒淵垂低了眼，抑著難以自制的唇角，向后緩?fù)肆艘徊健?/br>
    此刻眾人才回過神來。

    眼見著慕寒淵都要親口承認(rèn)了，卻忽然被人打斷，元松青自然是最為惱怒：“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闖眾仙盟堂議？”

    進來前云搖就確認(rèn)過了——這次葬龍谷秘境之行，各仙門折損眾多，要首人物基本已經(jīng)各回各宗了，至少此刻還留在行宮內(nèi)的，明面上沒有她閉關(guān)前就在了的老家伙們。

    既是一群小輩，不擔(dān)心被認(rèn)出來，云搖扯瞎話都理直氣壯——

    “我叫云幺九，云搖座下弟子，寒淵尊的師妹，”云搖一頓，在元松青鐵著臉色說話前先發(fā)制人，她笑嘻嘻地一歪頭，“哦，好像還是在座葬龍谷幸存者們的救命恩人？”

    眾人：“………………”

    后方。

    丁筱扶額低頭，咬牙咕噥：“師叔這嘴，竟還指望和寒淵尊一樣的好人緣？能混成狗不理已經(jīng)是因為沒人打得過了……”

    一頂救命恩人的大帽子扣下來。

    大殿內(nèi)原本想說些什么的仙門長老們盡皆面色古怪地按下聲，出口半截的都咳嗽著咽了回去。

    畢竟這次興師動眾，哪個門派沒有借著云搖的余蔭而稀里糊涂就從那個要命的葬龍谷里僥幸逃脫的弟子呢？

    ——確實有一個。

    從頭到尾只派弟子看守葬龍谷秘境入口，卻從未遣弟子入內(nèi)的，浮玉宮。

    元松青冷聲逼視云搖：“我聽說過你，貴派陳掌門前些日子代小師叔云搖收徒，選了你作云搖前輩座下的第二弟子——且不說這個身份，眾仙盟是否承認(rèn)，單說你才拜入乾門幾日，云搖前輩閉關(guān)三百年，你恐怕連她的畫像都沒見過，怎么敢說自己已經(jīng)習(xí)得了奈何劍法？！”

    “……”

    眾人屏息，注目，聚精會神地看向云搖。

    只等她有理有據(jù)反駁或是支支吾吾敗退。

    然而等了片刻，只見紅衣少女全程都沒事人似的，與身旁雪袍墨發(fā)的青年不知說著什么。

    似乎完全沒有將元松青的話聽入耳中。

    元松青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云幺九！我代浮玉宮出言，你竟敢視而不見，可曾——”

    “元宮主?！?/br>
    未等元松青說完，一截霜寒冷聲穿殿而過，像是肅殺霜雪之意忽撲面席卷，大殿內(nèi)眾人只覺神識里轟然一寂，跟著便是天地茫茫闃然。

    而冥冥中，修為更高的修者們，不約而同聽見了一聲淡去的清冷弦聲。

    “…………”

    化神境以上，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起了不同程度的神色變化。

    連乾門席間，為首那個原本事不關(guān)己似的盧長安都拿著茶盞的手一停。

    他驚疑回頭，和眾人一同望向了大殿中央。

    身后為首的大弟子驚愕俯身：“師父，寒淵尊的修為——”

    余音未竟。

    被盧長安一個眼神瞪了回去。

    不知何時，那道雪袍墨發(fā)的身影疊在了紅衣之前。

    蓮花冠沁著冷淡的霜色，三百年間，眾仙盟之人第一回 見他們的寒淵尊如此眉眼冷峻，聲線寒徹：“云幺九已由我?guī)熥饸J定，便是我乾門二代弟子。即便這里是浮玉宮、眾仙盟，也容不得何人對她呼喝?！?/br>
    “…………”

    連方才被一眾人質(zhì)疑詰問時都不曾有分毫色易的慕寒淵，此刻顯然動了怒。

    那聲弦音之后，元松青便臉色大變，他盯著慕寒淵，神色在怒意和忌憚之間搖擺不定。

    就在他眼神漸漸陰沉下來，似乎要做個什么破釜沉舟的決定時，忽聽得一聲短促的笑從他身后響起。

    “哎，寒淵尊何必動怒，我?guī)煹芙^沒有冒犯令師尊與令師妹的意思?！?/br>
    來人從元松青身后露出身影，卻是個子不高，但肚圓滾滾的胖子，看著更像個凡間的閑散富家翁，半點沒有仙門氣質(zhì)。但只從他對元松青的稱呼，身份也一目了然了——

    浮玉宮此行的另一位帶隊宮主，第五宮宮主段松月。

    “師弟，來，你先坐下?！?/br>
    段松月挪動著自己圓滾滾的身體，笑瞇瞇地拍了拍僵硬的元松青。旁人面前獅子似的元松青在他面前，倒真成了個聽擺弄的軟腳貓，依言就退了回去。

    然后胖子又笑瞇瞇地轉(zhuǎn)回來，滿臉的rou將眼睛都快擠得看不見：“寒淵尊的師妹，叫云幺九是不？按輩分，我還該稱呼一聲師叔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