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無辛清了一下嗓子，本來還想別扭地把話往回收收，結(jié)果這時，他的目光卻忽然落在田莉和孫勝利的戶籍信息上。

    田莉，父母雙亡，丈夫死亡。

    孫勝利，父母雙亡。

    這么說起來，之前是趙娟的第一任丈夫好像也……

    一瞬間，羅無辛又想到大姐說：“現(xiàn)在只剩下老三這邊還沒清干凈了?！?/br>
    他的心頭猛然一跳。

    等等，他們當(dāng)時說清理的，難道是……

    第66章 南柯07

    為避免打草驚蛇，最終，將趙娟從周寧“請”到錢安來的人是陶森。

    “她是怎么想的，陶昕是你meimei，陶遠(yuǎn)是你父親，不是說腦移植手術(shù)是她女兒現(xiàn)在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嗎？”

    在醫(yī)院等待抓捕時，羅無辛坐在陶森辦公室里閱讀趙娟女兒林小青的病例。

    在林小青墜樓前，曾經(jīng)多次在周寧的腦科醫(yī)院心理科就診，并在十二歲時就被診斷出了重度抑郁，有過兩次的自殺史。

    隱約的，羅無辛感覺到趙娟當(dāng)年參與殺人的原因和她被詐騙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但似乎，作案并沒有徹底解決掉她的問題。

    否則，在林小青的問診記錄里不會寫著，她的抑郁主因是家庭。

    而從始至終視線就沒離開過他的陶森只是平靜道：“但無論如何，林小青都很難接受手術(shù)。”

    “為什么？”

    “腦移植手術(shù)不像是普通的移植手術(shù)，因為無論如何，受方一定會知道供方的信息，所以，這或許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受供雙方要見面簽署協(xié)議的手術(shù)，換句話說，只有供方的親屬同意移植，受方才能夠接受手術(shù)?！?/br>
    陶森看著他：“雖然不公平，但是你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林小青能得到腦源嗎？”

    “……”

    羅無辛張了張口，半晌，卻還是忍不住問道：“所以你當(dāng)時……”

    仿佛能讀心一般，陶昕打斷了他：“我說了，如果不把你救活，就沒有人知道當(dāng)時發(fā)生了什么，而且羅警官，我不是第一次接診高墜的患者，從現(xiàn)場的情況來看，羅警官你當(dāng)時是做好了覺悟，要用自己的命換小昕活著的，不是嗎？”

    “……”

    那是因為，當(dāng)時他多半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可能就是害得陶昕失去父親又受到傷害的元兇之一。

    只是，最后事與愿違，反倒是陶昕用她的命換自己活著。

    羅無辛嘆了口氣：“我……”

    而這時，放在桌上的對講機(jī)猛地發(fā)出一陣刺啦聲。

    “羅警官，目標(biāo)進(jìn)院了?！?/br>
    兩小時后，分局的審訊室里，瘦小的女人坐立不安地在座位上擰著雙手，很顯然，她對自己被“請來”這里的原因非常有數(shù)。

    是為了六個月前的，還是……

    正在趙娟忐忑之際，審訊室的門應(yīng)聲而開，而在看到進(jìn)來那人面龐的時候，趙娟的肩膀一顫，背后的冷汗立刻就下來了。

    來人，竟然戴著一張劣質(zhì)的和尚面具。

    “你……”

    趙娟臉色慘白，顫抖許久卻仍然無法說出一個字，而這時，坐在輪椅上的人取下面具，露出一張蒼白消瘦的臉來。

    “趙女士。”

    看著這個他十八年沒見的人，羅無辛看似平靜，實際心跳得已經(jīng)快要從喉嚨里嘔出來。

    陶森在他身后按著他的肩膀，按照約定，一旦他出現(xiàn)明顯不適，這場審訊就要立刻結(jié)束。

    “陶主任，你們……”

    趙娟的目光在羅無辛和陶森的臉上來回游移，仿佛見鬼一般渾身抖如糠篩，似乎已經(jīng)料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

    而見狀，羅無辛反倒冷靜了下來。

    畢竟，他已經(jīng)不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了，而且，現(xiàn)在無論如何，他都不是“一個”人。

    在彭曉走常規(guī)流程時，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藥物，羅無辛感到腦袋里的隱痛消退不少，也因此再開口時，他比自己預(yù)想的還要平靜。

    “好久不見了，四姐?！?/br>
    羅無辛問：“你是想先說什么，十八年前的事，還是六個月前的事？”

    本來，在羅無辛的預(yù)估中，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趙娟應(yīng)該不會再做反抗了。

    畢竟，他應(yīng)該是這四個人里頭最容易攻破的一個，如今又有女兒這個軟肋，陶森在這個審訊室里一出現(xiàn)，趙娟就應(yīng)該知道女兒最后的希望已經(jīng)消失了。

    不談腦源的問題，陶森不可能會給殺死自己meimei的人做手術(shù)。

    而果不其然，沉默了幾分鐘后，趙娟發(fā)出了極度干澀的聲音：“所以，你活下來了……”

    “你們覺得我死了？”

    羅無辛嗤笑一聲，他身上披著反季節(jié)的厚重的外套，整個人瘦得不成人形，但雙眼卻依舊亮得驚人。

    “大姐是覺得我死定了，所以這幾個月才沒來找我的麻煩嗎？”

    “大姐……大姐。”

    趙娟喃喃著，結(jié)果，好似想起什么，她忽然極度恐慌地抬起頭：“等等！沒有人知道我被抓吧？我的女兒……我的女兒還在周寧，你們有出人去保護(hù)她嗎？”

    “保護(hù)？”

    在旁記錄的彭曉皺起眉：“為什么她需要保護(hù)？”

    “趕緊，趕緊出人去保護(hù)她！萬一大姐知道我被你們抓了，她很可能會去找我女兒……你們快去保護(hù)我女兒！”

    就像是長期處于恐慌中的病人，趙娟神經(jīng)質(zhì)地就要站起來，然而卻因為雙手被銬在桌上只能在原地掙扎，彭曉見狀一拍桌子，厲聲道：“坐下！先把事情講清楚?！?/br>
    “我……”

    眼看趙娟已經(jīng)陷入了六神無主的境地，羅無辛卻隱約能猜到她在擔(dān)心什么，皺眉道：“大姐現(xiàn)在跟你還有聯(lián)絡(luò)？為什么這么怕她？你先跟我們說清楚，我們自然會保證你女兒的安全?！?/br>
    聞言，趙娟rou眼可見地哆嗦了一下，慢慢地，她坐回了椅子上，顫抖道：“你見過她，你應(yīng)該知道我說的是什么意思……大姐她早就瘋了，現(xiàn)在的她，可能狩獵任何人?！?/br>
    可以說，從二十年前第一次見到大姐，趙娟就本能地害怕這個女人。

    縣里的小飯館里，大姐坐在她對面，而每次一抬頭，趙娟就會對上那雙眼睛，大得怕人，眼珠烏黑卻不沾邊，仿佛是一頭無時無刻都在因為什么事情興奮著的動物。

    那是一雙瘋子的眼睛，從第一次見面，趙娟就知道，大姐不是個正常人。

    而諷刺的是，也正是因為對方是個瘋子，他們才會聚在一起。

    “受夠了忍氣吞聲，如果感覺被世道逼的活不下去了就聯(lián)系我?！?/br>
    那是2003年初發(fā)在網(wǎng)絡(luò)論壇里一張十分不起眼的帖子，因為沒有人回復(fù)，很快就沉到了底，但是，偏偏就被趙娟看到了。

    而那時的她正拖著剛剛流產(chǎn)的身體蜷縮在網(wǎng)吧里，一邊是和她斷絕關(guān)系的家人，另一邊則是拿了錢就把她棄之一邊的丈夫，趙娟仿佛是被抽了靈魂的人偶，她面無表情地翻閱著網(wǎng)絡(luò)上那些乏善可陳的消息，甚至連眼淚都好像拋棄了她。

    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就在趙娟生出這樣想法的時候，她忽然看到了那張?zhí)印?/br>
    而在她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發(fā)帖人，在對方寥寥幾句的問詢下將所有的一切傾倒出來，然后，他們便在這個小飯館里見了面。

    她沒想到的是，那時的飯桌上，除了大姐竟還有兩個人。

    一個十六歲的男孩，還有一個二十四歲的男青年。

    “拐賣?！?/br>
    彼時，大姐笑瞇瞇地介紹完了那兩個人，又抬手指著趙娟。

    “詐騙?！?/br>
    也是直到給大姐貼上了標(biāo)簽，趙娟才后知后覺。

    原來，即便她再如何給對方找借口，她都是被騙了……被騙得很慘。

    對方從一開始就是沖著她家里的錢來的，而從被家里趕出來的那一刻，她的余生都要活在這段被騙的陰影里不得解脫。

    一瞬間，一種駭人的憤怒從趙娟的胸腔深處升起，而她甚至還沒來及表露出來，仿佛會讀心一般，大姐已經(jīng)將那雙瘋子的眼睛轉(zhuǎn)了過來，微笑地看著她。

    “即使你去告發(fā)他，他也不過就是坐個幾年牢就能出來了，那些錢不一定能全還回來，你也永遠(yuǎn)要被人說成是蠢貨?！?/br>
    “他們也一樣，就算是知道被拐賣又怎樣，找回了生父母這段人生也找不回來，人販子甚至不一定會被槍斃，這段過去不可能被直接抹掉?！?/br>
    大姐壓低聲音：“我們都是可憐人，碰上這些爛事，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了，指望法律本身就是不公平的，既然這樣，為什么不自己來？”

    “自己……來？”

    趙娟一愣，抬起頭，卻一下在大姐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怯弱的臉。

    大姐冷冰冰地注視著她：“如果連這樣的事情都能忍，你活著和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

    或許就是因為這句話，在趙娟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入伙了。

    “所以說，一開始是大姐找到的你們……你知道她和其他人的真名嗎？”

    回憶到一半，趙娟的精神已經(jīng)瀕臨崩潰，不得不暫停下來，讓羅無辛來主導(dǎo)問一些問題。

    趙娟搖頭，哽咽道：“大姐讓我們都不要說真名，這樣萬一被警察找到就不會露餡?！?/br>
    “所以，你們平時才互稱老二老三和老幺？這不是按照年紀(jì)排的？”

    “不是，是大姐定的，老三年紀(jì)最小，但是大姐說要把最受寵的老幺讓給我，所以……”

    羅無辛皺起眉，他很難想象，老三在十八年前甚至才剛滿十八。

    他這時想起那些戶籍信息上的亡故信息，問道：“所以，你們當(dāng)時一開始的目標(biāo)就是為了報復(fù)那些讓你們痛苦的人，對于你來說是那個騙了你的前夫，而對于被拐賣的老二和老三來說……”

    “是他們的養(yǎng)父母，因為是買家，對老二老三也不好，所以，他們跟人販子是一樣的，大姐給我們訂了計劃，讓我們分別去處理不是自己的仇人，這樣就可以給本人爭取到不在場證明，然后盡量掩飾成意外……”

    “意外？”

    “對，比如說喝多了掉進(jìn)河里，又或者說是從樓梯上摔下來什么的……反正，前后做了很久，才把大姐要我們做的都做干凈?！?/br>
    趙娟在混亂之下前言不搭后語，彭曉連著問了幾次，但她還是只能講出個大概。

    畢竟，時間過去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