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赴府城考試時,她還曾來相送,待我滿懷雄心壯志,從府城回來時,她卻已嫁做人婦,我只當她背棄了我們的承諾,卻不想聽是她爹娘貪錢,逼她嫁于了城中一富戶家做妾。 我考中秀才沒過多久,就傳來她病逝的消息。說是病逝,其實是那富戶膩煩了她,被當家主母鉆了空子,惡待致死?!?/br> 他語氣愈發(fā)凝重,溢著陳年的滄桑,“我跪求她爹娘,將她從鎮(zhèn)子上接了回來,她就那般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如睡著了似的。誰能想到,短短月余,我們再相見時,已然天人相隔,聽給她換壽衣的婆子說,她身上被打的沒一塊好皮,新傷舊傷疊在一起,觸目驚心,那婆子走后,一連做了好幾日的噩夢?!?/br> 說這話時,一向性情平和的許褚后槽牙咬得“咯吱”作響,眼眸中迸射著滔天的恨意。如果那時,他沒死心,能去鎮(zhèn)子上遠遠地瞧上她一眼,是否也到不了如今的這般境地? 謝見君聽著他的話,冷不防想起,他初見云胡時,云胡的身上亦是如此,衣服遮不住的地方,全是斑駁的青紫。親爹娘嫌他晦氣,打小就不疼他,好不容易挨到嫁了人,夫君癡傻,婆母惡待,小少年長到這個年紀,沒有一天的好日子,就連雞腿都不沒吃過。 他禁不住后怕,若是自己沒穿過來,若是蕓娘還在,往后這漫漫余生,云胡該怎么熬過去?會不會就像這個姑娘,草席一裹,連肯接他回家的人也沒有。 “我那時年輕氣盛,拼盡一身本事,才為她討回了公道,縣令發(fā)落了那富戶,幾個動手的仆役也都下了大牢,但那又如何?她人都已經(jīng)不在了?!痹S褚的聲音里浸著沉沉的悲慟。 時至今日,已有三十余年,再提起那個姑娘時,他依舊心如凌遲。 “再后來,我就離開了村子,去了府城,本想著繼續(xù)考功名,卻屢屢不得志,末了,心灰意冷下,我選擇了放棄,來福水村落了腳?,F(xiàn)下仔細想來,許是因為她不在了,這輩子再沒有什么奔頭了?!?/br> 窗外鞭炮聲齊鳴,熱鬧的喧笑聲同冷清的屋子,格格不入。 “我瞧得出來,你同這村里大多數(shù)人都不一樣,是個有出息的孩子,我今夜同你說這些話,雖是借酒消愁,亦是想告誡你,這世間善物,得之不易,你且要好生珍惜?!?/br> 謝見君起身,抱拳作揖,“先生的話,學生記住了,還望先生保重身體,師娘倘若還在世,定不想看先生這般沉湎于過去。” “師娘...”許褚苦笑了一聲,絢麗的焰火下,那姑娘的音容相貌歷歷在目,一抹清淚順著眼角滑落,他哽了哽聲,上前拍拍謝見君的肩膀, “回去吧,回去陪著你家里人吧,他們都還在等你。” 謝見君還想再說些什么,又覺得眼下這情形,說什么也無濟于事,他重新起火,將放涼的餃子溫了溫,才提著竹籃離開許褚家。 回去路上,他腳步走得飛快,一刻也不敢停歇,說不出為何,他現(xiàn)下只想快些見到云胡。 小滿崽苦等不來他家阿兄,也錯過了放焰火的時辰,謝見君回來時,他躺在炕上,睡得沉沉打起了鼾聲。 謝見君靠在火爐前捂熱了手,才上前捏捏他的小奶膘,小滿崽哼唧了一聲,纖長的羽睫抖了抖,不像是要醒的模樣,翻了個身,繼續(xù)睡去了。 云胡從柴房里抱進一小捆干柴,今個兒不滅燈,他們夜里要守歲,屋里不能斷了火。 “別忙活了,我來弄,歇著就好?!敝x見君給滿崽掖緊被子,回首低聲同云胡說道。 “沒、沒事、”,云胡往火爐里添了柴火,借著火給謝見君溫了酒,自己則坐在小火爐旁,變戲法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雕了一半的小木偶,拿著短刀仔細勾勒起來。 謝見君剪去一截燭芯,讓屋里更光亮些,他盤腿坐在案幾前,鋪開紙,安閑自在地提筆習字,耳邊時不時傳來刀刻的“吭吭”聲,讓他很是安心。 好一會兒沒了動靜,他冷不丁抬眸,云胡坐在離自己不遠處的火爐前,探著腦袋瞧他默在紙上的字。 “過來?!彼麤_著小少年招招手。 云胡不明所以地怔了怔,乖順地放下手里的木偶和短刀,湊近案幾前。 “想不想學著寫字?”謝見君溫聲問道。 小少年點點頭,沒拒絕,“只、只教我寫、寫云胡就行?!?。 謝見君微微一怔,淺笑著道了句,“好”。 他拉過云胡,挨著自己身前坐下,提筆在硯臺上點墨,跨過他的后背,握住小少年纖細干瘦的手指,一筆一劃,帶著他在紙上寫下“云胡”二字。 “瞧,寫起來是不是簡單許多?”,他微微歪頭,眉眼間多出幾分溫柔。 云胡聞聲回頭,猝不及防對上他的眼睛。 那一刻,世間嘈雜盡數(shù)散去,只余著一顆滾熱的心,跌落胸膛里,胡亂地跳著,踏碎了一池的波瀾。 第36章 晨曦初露, 天色微明。 三人并排躺在炕上睡得正熟,小滿崽整個滾進謝見君懷里,八爪章魚似的扒著他的腰, 云胡躺在他倆身側(cè), 手里小心翼翼地只攥著謝見君的一邊衣角, 身子蜷縮成一團蝦米。 這是從他生病那日后才有的習慣, 起初謝見君只當是意外, 起早衣袖扯著的次數(shù)多了, 他才心下了然,想必是云胡夜里害怕,便索性隨他去了,有時會特意平躺著,為了讓云胡更趁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