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
沒過幾天,匡野又收到了新的投訴。 前兩天調解的那一對夫妻里的報案人以出警太慢、態(tài)度惡劣和語言威脅為由投訴了她和小張。 據說對方既打了12345,又打了12389,還打了12337。 應打盡打。 能投盡投。 看起來是真的很不滿意。 其實匡野多多少少有些習慣了,現在的基層警察,很多時間和精力都花費在了處理投訴和警務回訪上。 但執(zhí)法記錄儀記錄下來了所有出警流程,一切處理方式都合法合規(guī)。 不過是要再寫幾份說明材料,挨所長幾句訓罷了。 所長卻有點不滿意,說著年底了,考核很重要,多一個投訴都可能對KPI有影響,更不要說這種反復投訴了,可能會影響明年所里人的晉升。 其實哪能影響所有人,主要就影響領導他一個人。 “你們倆給他打個電話,道個歉,看看能不能讓他把投訴撤銷了。”所長背著手,“他那個報警是110轉接過來的,到時候讓他在警務回訪的時候選個滿意?!?/br> “給你們說過多少次了,要標準化出警……” “如果你一切都按規(guī)定來,報案人怎么會不滿意呢?” 匡野和小張在所長面前低著頭聽訓。 待所長罵完離開。 小張開始抱怨了,“什么叫作標準化出警,標準每天都在變,每件警情都不一樣,每個報案人都不一樣,怎么標準?” 匡野沒說話,因為她知道,讓報警人滿意,不要有問題找到上級投訴,這便是標準,只要產生了問題,這便是不標準。 有時候她也很疑惑,警察到底是什么? 公安是維護社會治安的國家暴力機關還是群眾生活的服務機構呢? 如果是一個執(zhí)法機構,為什么需要得到被執(zhí)法對象的評價。 作出行政處罰后,還要寄希望對方能滿意,給出好評。 這合理嗎? 匡野已經記不清是什么時候開始,需要按照規(guī)定詢問被抓捕的嫌疑人家屬,對警察的處置是否滿意。 她偶爾也會在這種時候懷疑自己從事的這份工作。 匡野覺得自己不像個警察,更像個要好評的客服。 因為站立了一會兒,腳踝又傳來不適,這讓她有點煩躁,她不再去想這些永遠得不到答案,也永遠無法被解決的問題。 她和小張商量了一下,那天報案的男人不滿大多集中在小張身上,這個電話還是她來打比較好。 打了兩個,對方都沒有接。 匡野作罷。 或許她本來也不希望打通。 ***** 匡野照常加班。 連翹在店里也沒多少事做,裝修工人都下班了,她總不能在這兒數瓷磚吧。 她一邊在手機上打麻將,一邊等匡野。 好不容易等到匡野下班來店里,還沒說上兩句話,匡野又開始接電話。 不過連翹也有些習慣了。 她繼續(xù)打麻將。 一連輸了好幾把后。 在歡樂豆即將耗盡之前,匡野才打完電話回來,神色懨懨,整個人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軟塌塌、皺巴巴。 連翹覺得她看起來可憐兮兮的?!霸趺戳耍俊?/br> “被投訴了,剛剛打電話道完歉?!笨镆翱雌饋碛悬c累。 “為什么被投訴?” 匡野一五一十地道來。 真可憐,巨嬰的報案人,無理的投訴,只在意KPI的領導,過載的工作和身心都受傷的她。 “有時候真的很煩這些什么事都要報警的人。”匡野少見地抱怨了?!白類弁对V的就是他們?!?/br> 她又低垂著眉眼,像是思索著什么。 臉上偶爾也有些茫然閃過,又漸漸堅定下來。 “不過,發(fā)生任何事情都會報警的人,和發(fā)生任何事情都不愿意報警的人,相比而言,我還是希望后者少一些?!笨镆暗穆曇艉茌p,像是在對自己說話。 “連翹,我是不是有一點天真?!笨镆皣@了口氣,表情變得很惆悵。 連翹回想起曾經被“和稀泥”的報案經歷,當時的憤怒情緒到了現在,早已經逐漸變淡。在認識匡野之后,她對基層警察的工作的強度也有了一些新的認識。 大部分人本就是由處境而非本性所塑造,要求一個長期處于疲憊、麻木狀態(tài)的群體保持本該有的公正、耐心與共情,或許有些不切實際。 畢竟無論怎樣賦予這個職業(yè)光環(huán)與意義,對多數警察而言,時間久了,情懷都會被消磨,剩下的無非只是一份較為穩(wěn)定、混口飯吃的工作而已。 連翹笑了笑,“是有一點?!?/br> 這一點大概便是,匡野真正讓她心動的地方。 在這個功利的社會之中,大部分人包括連翹自己,都變得平庸而淺薄,倦怠又麻木。 而匡野仍舊殘存著一點點天真、一點點情懷、一點點理想主義,一點點笨拙的堅持。 連翹偏了偏頭,輕輕吻了匡野一下。 “我很喜歡?!?/br> 請不要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