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連花樹下-1(日式/包辦婚姻/骨)
田園生活在哪里都沒那么好過,日本的鄉(xiāng)下尤其乏味透頂,沒幾個人愿待,連菜攤都是無人售賣,走幾公里才有一個便利店,有些公交錯過了要等幾小時。 現(xiàn)在她就錯過了,她想要不打車吧,結果發(fā)現(xiàn)錢包沒在身上。她嫌行李重,寄存到大阪站了,錢包似乎混在了在行李箱里?,F(xiàn)在現(xiàn)金和信用卡都沒有,這里的出租車不支持二維碼。 她長嘆一口氣。好久沒出遠門的人就是這樣,什么錯都能犯。 杉葉月沒告訴任何人她要來大阪,下了飛機,她本來想去找她媽,打電話一問,她媽說她旅游去了,也懶得和她多聊。 “你之后還回去中國嗎?”她只關心這個,葉月知道她什么意思,并不接話。 她的舊手機掉了,現(xiàn)在這個沒存任何日本號碼。她只記得她媽電話,有個人的倒是也記得,她猶豫了一會兒,不想直接打。坐巴士離開了機場,她找了個合適的商業(yè)街,走到一家和果子店前,問了下公司本鋪的電話,又客氣地買上幾個。 她打通了電話,聯(lián)系到一個她還記得的人,問對方東家的事。對方有點猶豫,說您要不直接聯(lián)系本人吧。她說告訴她大概在哪,對方說在鄉(xiāng)下的老宅,最近好像是修繕還是什么,都在那邊忙。 她唉聲嘆氣,現(xiàn)在不比當年,哪有那么多耐心轉車過去??墒撬镁脹]在日本開車,要知道駕駛座位置相反,她感覺自己租了車一開,就要出事故,還是公交保險。 一點也不保險,下一班公交是兩小時后,到底等不等呢。她想到自己從機場坐到這來也就一個半小時,還是找人來接她劃算。打電話的時候她猶豫了,還是發(fā)Line吧,她印象里他讀消息很快的。 他已讀了。 接著他打電話過來, 沒說什么別的,只要她原地等五分鐘,他叫附近的人過來。 過來的是一輛改裝的越野車,很浮夸,在大城市的路上根本開不了。車主是個年輕人,頭頂戴著墨鏡,她不認識。對方用浮夸的關西腔叫她大小姐,并說自己是翼的朋友,她不相信。 她往后看,又來一輛別的車,新的車主有點眼熟,確認他們以前都是翼的同學。 她后悔了,怎么這么夸張,她懷疑還會來別的車,干脆趕緊上了第一輛。聊了幾句,人還行,放的音樂品味也正常。她問他為什么留在這,他說長男肯定要接手祖業(yè)啊。哦也是,她都忘了這種常識。 此人看起來是話很多的類型,卻一直不吭聲,好像在醞釀什么問題。她知道他要問了。 “你們什么時候結婚啊。”他問。 “翼一直在等你?!边@位朋友說。 能答什么?她給不出確定的答案,對方也不尷尬,說沒關系,翼還可以等。之后就正常地開始閑聊。談吐不錯,家里開棺材鋪的,性格穩(wěn)重。 把她送到本家門口,對方揮揮手走了,她深深鞠躬,畢竟一開始很冒犯。 葉月轉身看去,沒人迎接,她反而松了口氣。 走進門,確實在修繕的樣子,她想是不是要做新的景觀,堆了很多花盆。她繼續(xù)往里,看到很多盆栽,在院子中心曬太陽,好像是同一種植物,但她不知道是什么。 翼在哪里呢,她有點害怕見他,卻忍不住走向道場。他確實在里面,但是在修剪盆栽。 他回頭看她。 他的體勢常常是這樣,緊張又優(yōu)美。葉月猜測他今天不太快樂,但在道場中無數(shù)次練習修得的那份自制心,讓他能夠把此刻的感受都凝縮起來,她無法直接看見。 “好久不見?!彼f。 倒也沒有好久不見,半年不到吧。她外婆頭七的時候他也在的,那時候她好傷心,很多事情好模糊,不過他是在的。 葬禮還是有點規(guī)模,她外婆以前是高中語文老師,脾氣溫和,教得也不錯,很多學生來道別。 有些中年人走過來,直接對著翼說話,回想過去或者試圖安慰的都有。葉月不確定翼能聽懂多少,還好沒人想到他是日本人,他一般就回一兩句話,都挺得體的,聽不懂的他也能從語氣判斷。葉月時不時要說明兩人的關系,解釋到口干舌燥還在解釋。 翼說你不用講那么多的。 她說那樣外婆不高興的,她后面一直希望我們結婚的。 翼說那你本人希望嗎。 葉月感覺自己說什么他都不會信服,也沒力氣證明什么,她沒回答。 她過了很久才知道,最開始給外婆確診并控制了病情的醫(yī)院,是杉翼本人聯(lián)系到的。他好像去拜訪了東京哪個醫(yī)大的教授,給他看了病歷單等等,對方說中國的話,上海某個醫(yī)院很有經(jīng)驗。 那時候他好小啊,十九歲,雖然現(xiàn)在也還是年輕。她說很謝謝你,我想不到。翼說那位教授本來就是關西出身,杉家的一層人脈,葉月如果去聯(lián)系也是一樣的,不過是他更熟悉這種事。 你外婆也不會希望你因為這點感激嫁人。 他語氣很輕盈。 葉月不知道怎么和他解釋,他大抵怎么都不會信了。訂婚十多年了,最開始兩個人好小,結婚好像是無限遠的事情,她沒那么理解。后面她很恐慌,不想結婚,她也不夠成熟,總和他直說。 誰要她習慣拿他當堂弟,當孩子,當寵物。 也不是這樣的。她試圖回憶,整理思緒。她以前就喜歡親近他,她喜歡他這樣漂亮的人。但那時他那么年少,自己拿不出什么更正確的態(tài)度面對他。 杉葉月的父親是日本人,杉家被放棄的長男。五歲之后,父母離婚了。母親帶她回去后,在大城市找到了工作,時間和精力有限。外婆帶杉月留在老家,她和外婆親,因此相信自己是中國女孩。 她聽到要去日本上高中,沒有任何玫瑰色的幻想。有也很快被她媽打破了——要回的是她爸老家,關西鄉(xiāng)下地方,本地的青少年都想逃跑。 要回去的理由很簡單,爺爺生病了,那邊開始討論起土地分割的問題。葉月的父親是長子,但沒參與家族企業(yè)經(jīng)營,他主要能分到的就是土地,加上些虛頭八腦的東西。 他沒有別的小孩,二婚的妻子也離開了他?;钤?,但該要的不能少。 葉月她媽這樣講。 她媽的目標一直很明確,因此讓她保留著日本姓,不然遺產(chǎn)分少了就太虧了。 葉月有點擔心外婆,她身體不算很硬朗。外婆很了解葉月的性格,要她出去念書,別cao這份心。 怎么能不擔心呢,她當時只想去走個過場。但到了那邊,她爸一幅很看重她的樣子,不住地評論她越來越可愛了,頭腦聰明,英語好。日本人夸人的老幾套,聽不出背后什么意思。 她爸問她還記不記得小翼,叔叔的兒子,小翼出生的時候葉月還沒離開日本。 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她勉強答應著,其實根本沒印象。要一個未滿五歲的孩子記住一個零歲的新生兒也太難了。 去看下小翼吧。她爸說。葉月不知道去看什么,還是跟去了。父親拉開門,進了一個很開闊的和室,人們都嚴肅地跪坐著,她一眼看出誰是小翼,這里只有她倆是未成年。 她用匱乏的詞匯在心里感嘆了一下小翼很可愛,他年紀還小,但儀態(tài)挺拔,穿著的男性和服同樣線條筆直。睫毛弧度完美,頭發(fā)似乎也柔順好摸。 漫畫里的美少年一般都是繩文人長相,輪廓深邃,大眼睛。就像小翼這樣,周身好像貼著星光的網(wǎng)點紙,閃閃發(fā)亮。 不可能總盯著小翼看,她也沒聽大人們在討論什么,他們的日語太難了。跪著真難受啊,杉葉月一邊摸榻榻米,一邊放空自己神游天外。 “你愿意和小翼結婚嗎?” 不存在什么反應時間,她聽懂了,她說好。 她媽提到過這種可能性,葉月不算意外。兩人的血緣也沒有那么近,葉月的奶奶很年輕就去世了,她沒見過。翼的奶奶是杉家實際的當家人,佳世夫人。 小翼給她感覺挺好的,不行的話她可以跑回中國,外婆家永遠有她的房間。她考慮得很簡單。 沒有人問小翼的意見,說實在的,葉月的意見也起不了作用,只是她到底有這么大了,多少會被尊重一點。 家族內(nèi)的婚約,兩人年紀也小,沒有什么盛大的儀式。只吃了餐很正式的會席料理,葉月還留著寫菜單的和紙,當時覺得很好看,收藏了。其它東西應該是家里人拿著了,她沒管過。 后來,她把那張紙弄丟了,心里很遺憾,小翼說是他寫的,再寫一份就是了。葉月說沒可能吧,感覺筆鋒很成熟。小翼說那時候是臨的,但他那時候毛筆書寫檢定也過了準二級,現(xiàn)在自己寫只會更好,于是他提筆重寫。 翼是那種熱衷考證的人,還是小孩的時候就是。他相信旁人的評價全都不如證書來得穩(wěn)固,他練這些古典技藝又很有條件,不用特別花心思。 有一回,不知道怎么想的,葉月和他提起,在中國,結婚申請通過之后,領到的也是證件,不像日本,更接近公證書。他說是嗎,那有什么通過條件。 她想了想,感覺也沒什么可討論的限制,但情理上講需要家里人同意吧。他問那他能合格嗎,葉月說不知道,她外婆可能不通過。小翼說那你會通過嗎,葉月努努嘴,眨著眼睛笑。 她媽和她都沒敢告訴外婆,怕她睡不著覺。當年她媽在日本結婚又離婚,外婆就為這個獨生女cao碎了心。過了幾年,葉月她媽認為這樁親事好得很,沾沾自喜,就和外婆講了。外婆打電話過來問,語氣萬分悲痛,想不到自己荒唐的女兒還能把親生孩子賣了,什么年代啊還搞這種事。 葉月說沒事還好,她不吃虧的。又過幾周她回本家,在廊下遇到小翼,她揪住他,問他能不能在視頻電話里入鏡一下,他問她是做什么,問得很仔細,最后他說還是算了,改日登門拜訪。她說你怎么這么死板,小翼很平靜地回答,感覺她外婆不會喜歡他,視頻的話效果更糟糕。 好奇怪,她以為小翼是那種很自信的人,她抓住他刨根問底。他這么受歡迎的類型,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 不是他本身,而是他塑造的形象很受歡迎,但這完全是地域限定的東西,離開這里就不行了。小翼淡淡地陳述。如果去東京,大家估計也會覺得他是某種怪人吧。更不要說她外婆了。人對陌生的事物連理解都困難,為什么會有好感呢。 葉月腦子里冒出一句人盡皆知的中國古文,但說出來不太禮貌。 小翼也想到了,他很婉轉地表達了出來——非我族類,雖美而不親。他認為自己中文交流很差勁,加不了什么印象分,只是視頻通話,還不如不見,不然她外婆很可能這樣想。 這套理論把葉月說蒙了,她皺起眼睛。這家伙是上過漢學課的,并不是因為多有必要才去上,而是家族講求情分。教漢學課的老頭從爺爺輩開始,就在杉家擔任這個職位了。 葉月不準他走去他原本打算去的地方,哪都不許去。她把他拉進內(nèi)室要他面對手機鏡頭,和她外婆說話。小翼打招呼和自我介紹很流暢,雖然也就兩句話,難不到哪里去。但他最后加了一句臺詞很妙,他說葉月最喜歡的就是您,經(jīng)常講您的事情。外婆聽了確實很開心。 她想這些想了很久,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老宅,在道場里發(fā)著呆,這些事全都過去好久。翼二十四歲,已經(jīng)當家三年了。他很沉穩(wěn),不著急,等著她開口。 葉月從沒想到,自己的口頭禪會變成——“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她開口總是這句話。也沒事,人生不是這么輕易完蛋的,就算她二十九歲,口齒退化得越來越不伶俐,也完蛋不了。真的是不知道能說什么,說什么好呢——“翼君,今天也很帥氣哦。”這是什么輩分的中年人臺詞啊。 她決定反其道而行之,正因為想不到說什么,所以她表示自己有話要說,但還是憋不出來半句完整的。 “別現(xiàn)在說,取消婚約的事情,可以嗎?”她的態(tài)度讓他下了判斷,翼低頭,不再看她。他沉默一會兒,繼續(xù)照料盆栽。 她變得更詞窮了。 “已經(jīng)這么久,這么久了,結婚再離婚也行。準備了這么多,做了這么多。你承一份情不可以嗎?離婚之后也會一樣自在吧,說不定還更自由?!彼^續(xù)說話。 葉月突然感覺找回了自我,她快速走近,也研究起盆栽。她評論一番,說他照料得很好,所以是什么植物。 “金木犀,也就是桂花。你不是最喜歡桂花?!彼畔率掷锏募舻?,收回工具箱。 這倒是沒錯的,她喜歡桂花,但她不太認識沒開花的,更何況還是盆栽。 “全都是嗎?”她問,“你弄這么多干嘛?” “全都是啊。結婚式用啊,以前你說的?!彼雌饋頉]指望她記得。 其實她記得,一說就想起來了,雖然是七年前的事了。但那時候他說可能不行,金木犀是孤高的,溝通往世的花,屬于結婚一般不會用的元素。 肯定會記得的,那回是兩個人第一次發(fā)生關系,翼還是未成年,這種事忘不掉的吧。 葉月說她當然記得。 翼問她記得自己那時候?qū)Y婚的事情有什么承諾嗎。這她真不記得了,她說對不起,具體是什么承諾。 翼笑了,他說你當然什么也沒承諾啊,你只是問了能不能在婚禮上用桂花元素,聽說不太合適就很失望。 她很想告訴他,這次她回來,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的,她的逃避已經(jīng)結束了。 但她說不出口,現(xiàn)在不是一個合適的時機,兩個人之間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而且,他也準備好花了,也許只要她說可以,今年秋天就結婚了。 因此,她還是什么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