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孤行
清明前半個月,好友申請里多了一位名叫丹恒的用戶,備注說是應(yīng)星以前的隊友。你對他的名字有一點印象,曾經(jīng)聽景元提起過便通過了。丹恒說想約你見面,你定在附近的咖啡廳。 丹恒本人和你想象地不大一樣,風塵仆仆卻眼神堅定、簡潔干練、沉靜憂郁,你由衷感嘆這么多特質(zhì)可以同時在一個人身上實現(xiàn)。他開門見山,遞給你一個純白的信封,你打開一看竟是一小打錢。 “這是什么意思。”你問道。 “一些心意?!钡ず愎蜒陨僬Z,看起來像是做了一番措辭上的掙扎,“以前在隊里我聽他說過你的事……你現(xiàn)在還在讀書吧……現(xiàn)在…總之…我也是最近這些日子才寬裕。請你收下吧?!?/br> 他的朋友在門口等他,你還沒來得及拒絕這番不必要的好意,丹恒就倉促地離開了,咖啡也只喝了一半。你試圖將錢轉(zhuǎn)回給他,對方居然是敏感賬戶,沒辦法接收匯款。 你垂下睫毛,如今你已經(jīng)攢到一筆驚人的存款,多次旁敲側(cè)擊向刃提議,要帶他去國外的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都被他一口回絕,態(tài)度堅決到?jīng)]有任何周旋的余地。刃不讓你去打工,不斷地給你錢,存在賬戶里的金額已經(jīng)快成了沒有意義的數(shù)字,你潛意識里在逃避些什么,放任它滋長。 眼下是該做個決斷,考慮別的計劃了。 清明假期當天,你去看望mama。你每年都會來掃墓,并且準備一束純白的彼岸花。而這回你“特地”邀請了刃陪你一起。 刃是第一次來墓地,他向來不迷信,也沒有什么需要祭奠的人,單純聽你的要求陪你。地點在老家的郊外。 “你不恨她?”刃站在墳前,對著死人牌位直言不諱。 “我思念她,牽掛她。”你徐徐跪下,將花束放到面前。刃不再多言,沉默著陪了你很久。 離開墓地,你和他并肩走著,各自撐著一把傘。雨水蒙蒙在郊外的道路上可見度很低,叢生的雜草沾著污泥蹭到小腿肚,刃提議在有屋檐的廢棄報亭外先躲會兒雨,你從包里取了紙巾,替他擦拭發(fā)梢的雨露。 很快就要碰到他眼角的淚痣時,刃打掉你的手,背對著你從口袋里掏出盒狀物,手指骨節(jié)夾住那一截暗橘色的煙屁股。依舊不利索地點火、抽煙,然后咳嗽。 等他點燃了第四根,雨也沒有停的意思,你不堪忍受世界只有雨和抽煙人吐息的聲音,主動打破了高濕度的寂靜。 “我覺得她還是很愛我的?!?/br> 刃狠狠嗆到,該死的煙直往他年輕的肺里鉆,冷言嘲諷:“用自己的女兒來討好丈夫,這叫愛?” 你回答他:“你或許不知道,我也是最近才想起來?!?/br> mama嫁給繼父之前并不是離異,而是喪偶。你的生父長期家暴妻子,還想打你,于是酒瓶從懦弱的女人手里砸落,在男人的后腦勺磕得四分五裂。他像是什么怪物,捏著你的脖子在地板上匍匐挪動,墜入地獄的人臨走前還不想讓別人好過。 你和mama失手殺了他。兇器是皮帶,死因是窒息。花了許多的人脈和金錢,最后法官判正當防衛(wèi)。親戚也因此疏遠了你和你mama,包括景元的父母。 人命官司、眾叛親離、顛沛流離、窮困潦倒…世間的最棘手的苦難在短短幾個月體驗個遍。這期間她也并沒有埋怨你什么,怨的是自己太懦弱,連帶著自己的女兒遭罪。你深知單身母親做到這份上已是不易,總歸自己的存在讓懦弱的她逼迫自己終于堅強一回。 直到她再婚,在你繼父的蠱惑下吸毒,之后就好像變了一個人。瘋瘋癲癲,連對女兒的愛都能消磨殆盡。 只是毒品,毀了你們所有人。 雨停了。 你留刃晚上在租的民宿公寓里一起吃飯。還是最普通的家常煮面,煙火氣這種東西向來寡淡乏味。刃吃了面和溏心蛋,在你的矚目下喝了湯。他頭昏目眩,意識到了不對勁,伸手去扣自己的嗓眼,想吐出摯愛親手做的晚餐,哪怕胃液將在香煙的多次傷害下再度腐蝕咽喉。 “你給我下藥?……為什么…”他不敢置信。 你回避他的目光,低著頭回答:“輕微鎮(zhèn)靜的藥物,一會兒就好?!?/br> 門外沖進來兩個席卷消毒藥水味的白衣男人,身后跟著四個抬著設(shè)備和醫(yī)療用品的年輕助手,他們將刃抬到床上,刃拼命抗拒藥物的作用,虛軟的空拳被你輕易握住。你把他的右手遞給醫(yī)生,安撫道:“只是做個檢查?!?/br> 被高額聘來的醫(yī)生面面相覷,斟酌了許久才緩緩說出:“小姐,他的手完全沒有受過傷啊?!?/br> “不可能!一定是你們搞錯了!”你哭著尖叫,又扯過刃的另外一只手,難道是你記錯了?不可能??!繼父砍傷了他的右手,鏡流執(zhí)意毀去的也是右手。 那一幕你至今不敢忘記,這是你欠應(yīng)星的。飽含恨意的玻璃像冰錐刺穿了他的手掌,鮮紅漬透了實木地板。應(yīng)星當場昏了過去,鏡流抽出手中的半截玻璃,下一處對準他的心臟,你隔著陽臺的玻璃門,把拍到手掌紅腫流血也攔不住這一切,千鈞一發(fā)之際幸好警察及時把鏡流拉開…… “你冷靜點…”一旁的助理上來勸你。 “閉嘴…!他怎么可能沒受過傷呢!今天上午點煙都會顫抖!一定是你們搞錯的了!他還有殘疾證?!?/br> 你從手機迅速翻找證件的照片,稍微年長一些的醫(yī)生推了推眼鏡,然后搖搖頭:“我能用我從醫(yī)二十余年的資歷擔保,他的雙手沒有受過任何外傷。” “騙人!你等著……在這在這。”你幾乎是要將手機湊到那人鼻子上。 眾人圍了上去,看看照片再看看躺在床上的人,極具默契得緘口不語,各種神色凝重,一副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樣子,終于里面一位年輕的助理撓著頭,緩緩開口:“你是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不是一個人嗎?” “別說了!”一旁的醫(yī)師意識到什么,大聲呵斥他。 你癱坐在床邊,精神已經(jīng)脆弱到隨時都會崩潰,耳鳴聲不絕,順帶著脊梁骨開始發(fā)顫,你痛苦地蹲下雙手抵住太陽xue。往日的種種如幻燈片一樣倒放。 床上的人白發(fā)散落,艱難地睜開金色的雙眸。 …………… 當年,你才16歲。 從繼父口里聽說那樣駭人的事情,只能蜷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逼迫自己應(yīng)該冷靜。但哪個女孩子面對近期某一天即將發(fā)生的強jian還能鎮(zhèn)定呢。 你顫顫巍巍伸出手指,你不信任應(yīng)星,你只信任景元。 “嘟嘟嘟…………” “嘟嘟嘟…………” “嘟嘟嘟…………” 景元哥哥,快接電話?。?/br> “…………” …………… “你們雖為親生父子,但你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回家了,為什么恰好事發(fā)的那一天來得那么及時呢?!?/br> 應(yīng)星的說辭很簡單,只是湊巧?;丶蚁肴↑c東西,聽見繼妹的哭喊就闖了進來。 “你們?nèi)ゲ椋纯催@個小子有什么古怪?!?/br> “隊長,我們查不出來,他的不在場證明很完美,事發(fā)前幾天他都待在網(wǎng)吧,監(jiān)控和老板的說辭毫無問題。” “真的有這么巧合嗎?”刑警扶額,回憶這個年輕人對自己父親滿是仇恨的眼神。 ………… 所有的彷徨、所有的無助、所有的茫然借月色化成瘦高的身形,側(cè)翻入氣氛詭異的家。 “我們可是隊友,即便現(xiàn)在輔助上單難有聯(lián)動,但以前打了那么久雙排,默契還是有的?!?/br> “你不是他?!?/br> “啊,分得那么清楚和消磨自己有什么區(qū)別。我們只要能一起撕碎敵人就行了?!?/br> “我答應(yīng)你?!?/br> ………… 刀起刀落,應(yīng)星捂住了你的雙目,逼迫你陷入黑暗。 你極力用指甲撥開他的手指,試圖在他的指縫間尋出真相。 裸露的肋骨,持刀的惡魔,guntang的鮮血…還有在隱匿床底下的、誰人的鎏金色瞳孔。 …………… 別怕,哥哥在。 “別怕,哥哥在。” あなたのこと 私は今でも思い続けているよ 你的事情我至今仍在思念著。 いくら時流れて行こうと I'm by your side baby いつでも 不管時間如何流逝,我仍然在你身邊。 我們都在這里。 無論我們是何種形態(tài)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我們都是你的哥哥。 ……… “讓開!”藥效過半,景元推開圍在自己身邊的人,跌撞地沖過來抱住你。 你挑起他的一縷白頭發(fā),問他:“應(yīng)星呢?” 虛軟的身體已經(jīng)用上了全部的力氣把你按在懷中。他的懷抱仍是溫暖的,也是易碎的。發(fā)抖的下顎在你肩上擱淺,尚未恢復(fù)的舌根沙啞著嘶吼道:“我就在這…我就是他!我就是應(yīng)星!” 你吐出一口沉寂多時的濁氣,恰如得知應(yīng)星死訊時時鉆入心扉的郁結(jié)。他加入了民間的緝毒組織,潛入毒梟身邊做間諜,對方逼他吸毒,同上賊船。 于是他就跳河了。 星辰演變成精衛(wèi),被罪惡的深淵吞噬。 踏入水中時,黃沙比水更快捷地攀上你的小腿,再接著是膝蓋、裙擺、腰帶。到了這個地步,你也并不想將自己與電影中的女主角劃等號,自己只是想去看一看葬送他的地方。 他的尸體還沒有找到,你也只是想將他帶回去,無論是生是死、是殘是缺??倸w有那么一個人無論對你好還是對你壞,背上都心甘情愿地刻上你的名字。 記憶如河水從你身邊淌過,你參不透命運的終末,只能聽從秩序隨波逐流,從毀滅的殘骸里找回一個由景元虛構(gòu)的應(yīng)星。 鬧劇結(jié)束。景元打發(fā)走了那些人,然后提出說要一起回羅浮市。他開車技術(shù)嫻熟,全程沒有抽煙,等紅燈時他抬手摸摸你的額頭,你下意識地后退,讓他嘴角的苦笑更為難堪。 “你可以還當我是他。”景元盡力裝得很溫和,做一件予他來說又習(xí)以為常的事。 大夢已醒,你不忍心再傷害他,景元終究是個人,總有一天他會吃不消。你和他說自己畢業(yè)以后并不想留在羅浮,而是去別的地方工作。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你還是打算離開景元,到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滿滿消化刃逝去的痛苦。 “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吧,我會永遠愛你,永遠保護你?!?/br> 你搖搖頭,在虛無又真實的世界里,你終于可以回答景元曾經(jīng)那個問題。 “天上的星星我已經(jīng)數(shù)清了,我的世界里只有過一顆星星,所以永遠就到這里便足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