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裴霓霞見他一直沉默,面上盡顯難堪之色,自己心中也漸生疑竇。如果白汲是想出爾反爾,派人來拿下藥的事威脅她,那對面這個人就不會說出剛才那些話,也不會是現(xiàn)在這種反應(yīng),但這人又知道白汲這樣一樁秘密,這個“白汲的人”到底和白汲是什么關(guān)系?又和謝雁盡是什么關(guān)系? “公子,你目的為何?” 她等了一會兒,秦疏桐仍是沉默,但觀他神色,不像不愿說,更像不知從何說起。 裴霓霞又道:“只是好奇怪,如果你是太子的人,都知道上次那件事的來龍去脈了,為什么又要來問?如果不是來問那事,而是拿那事來威脅我為太子再做些什么,你就不會又假托皇上的名義說一些弄巧成拙的話。退一步說,太子的人怎么會自稱是那個人的朋友?公子,你如果愿意表明真正的來意,我會酌情與你坦誠一談。我見你不像是來為太子辦事的,所以不管你知不知道,我可以先言明,我與太子只是合作,我不是受他驅(qū)使的奴仆,如無必要,自然也不會將你今日舉動告訴他?!?/br> 這確實才是秦疏桐心中癥結(jié)所在,他問道:“怎樣才算是必要?” 裴霓霞有些驚訝,原來對方真的在擔(dān)心這一點?他明明是白汲的人,卻對白汲和她之間的約定一無所知? “所謂必要……你既是太子的人,還需要我言明么?”裴霓霞試探道。 秦疏桐心中茫然,但聽出了一個重要信息,她與白汲之間有什么未竟之事,很有可能是給謝雁盡下藥一事的利益交換還未完成,而如果他是知道那件事的人,自然也應(yīng)該知道她與白汲之間的交易內(nèi)容。她是在確保他不會影響交易的完成。她看出了他的目的不是影響這樁交易,但今日所為也不是白汲的授意,所以如果他的圖謀會影響這樁交易,她就會去向白汲“告狀”,白汲自然會收拾他。 秦疏桐忽然明白,那個“必要”就是他想從裴霓霞處知道的事,即是裴霓霞下藥的原因,亦是她從此事中獲益為何。 下藥一事的后果中,與裴霓霞有關(guān)的只有兩人解除婚約這一點,所以這就是裴霓霞想要的?但這正是矛盾之處,裴謝兩家結(jié)親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對兩方有利無害。 “我已經(jīng)在小姐面前露怯,所以小姐應(yīng)該明白我確實不知如何算是必要。我也確實不是為太子殿下來脅迫小姐,也不想損害你的利益?!?/br> 裴霓霞了然道:“所以你真的只是來詢問那件事里你所不知的那部分?” 秦疏桐默認(rèn)。 “誠如你所言,從你言行中我也想不出除此以外的別的目的。可這就更奇怪了,你選擇來問我而不是從太子那里打探,說明你覺得我比太子更有可能告訴你你想知道的。你能知道那件事卻又要來問一個太子的合作對象,公子,你與太子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這是條件么?” “嗯?” “用來交換裴小姐的坦言?!?/br> 裴霓霞其實已確認(rèn)秦疏桐對她沒有威脅,又覺得眼前這人與眾不同,已經(jīng)有了告訴他一些事的想法,但出于對秦疏桐的好奇,她還是說:“是,但不止于太子,還有和那個人的關(guān)系,也請公子一并說明?!?/br> 秦疏桐今日與裴霓霞會面前曾想過她會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本以為裴霓霞不過是個養(yǎng)在深閨、不諳世事的無知少女,白汲威逼或利誘她實施這次加害,她并沒有深思這件事對謝雁盡造成的后果的嚴(yán)重性,她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代價卻是讓一個無辜之人萬劫不復(fù)。然而就方才與裴霓霞一番言語試探,他深明裴霓霞絕非膚淺無謀之人,事情也許并非表面上這么簡單。他想從裴霓霞這里獲得什么,就要給出相應(yīng)價碼的回報。他也不能用謊言來欺騙她,顯然她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他現(xiàn)在所說的每一句謊話都可能被她識破。 他決定對裴霓霞吐實,但問題是,他是太子幕僚一事已被裴霓霞看穿,而裴霓霞又不信他與謝雁盡是朋友,那他還能告訴裴霓霞些什么呢?他自認(rèn),會知道白汲的謀劃不是出于兩人的情意,他是以同謀者的身份參與其中;與謝雁盡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確實讓他自己也有些迷惘,但除了朋友,并沒有更貼切的形容。所以裴霓霞的問題,他還是只能給出同樣的答案。 “我是太子的幕僚,與那個人是朋友關(guān)系?!?/br> 裴霓霞分辨出他沒有說謊,但正由于對方?jīng)]有說謊,倒讓她不禁發(fā)笑。這人說的是他自己認(rèn)知里與太子和謝雁盡的關(guān)系,但從客觀的角度來看,全然不是這樣。連她這個和他第一次見面,才不過有了寥寥數(shù)語的人都能作出判斷,他卻當(dāng)局者迷。如果說誤判與謝雁盡的關(guān)系是因為他不知道一些事,那太子那頭就全然是他自己看不清了。 “好吧,既然公子實言以告,那我就也坦誠以對?!迸崮尴既崧暤?,“首先關(guān)于為什么我很肯定不是他告訴你的,這與我說他是不交朋友的原因相同。不管公子你如何看待你與他之間的關(guān)系,但問公子一句,你知道為何二十年前家道中落的謝家會在二十年后僅憑家門中一人行伍建功就被榮寵至此么?” 裴霓霞這一問的重點在于現(xiàn)在的謝家除了謝雁盡,沒有一人在朝為官,族中也沒有人考功名,更沒有受封爵位,但現(xiàn)在謝雁盡在朝中可說無人能動搖其地位。哪怕這遭被撤了兵權(quán)并降職,但所有人都清楚,皇帝仍舊對他十分看重,不管出于何種理由,最希望他官復(fù)原職的還不是他本人,是皇帝。 這件事秦疏桐有過一個猜想:“是因為齊國公的扶持么?” 裴家清楚謝雁盡將是未來自家的乘龍快婿,在二十年前就開始扶持是很有可能的。 裴霓霞微微一笑,放下團扇再抿了一口茶,她垂眸看著杯中已涼透的茶水,緩緩道:“家父獲封國公爵位是在我出生后,并非出生前。” 這話乍聽之下答非所問,然而秦疏桐很快就明白了裴霓霞的話意,驚得差點打翻面前的茶杯。 “公子果然聰明。所有人今日再說起這個婚約,只會記得皇上是把當(dāng)年的寒門謝氏與高門顯貴的國公府湊了姻緣,但誰又會記得,裴家受封是在裴家的女兒出生之后呢?” 原來他倒果為因,根本不是裴家提攜了謝家,恰恰相反,是裴家沾了謝家的光! 當(dāng)年指婚時便說明,若是女孩,才能成婚姻,若是男孩,便給謝雁盡另指。所以裴家生下女兒,確定了將來會成為謝家婦,裴家才受到封賞,為了將裴霓霞的身份抬至國公府小姐的高度。 皇帝是為了抬舉謝雁盡,齊國公爵位不是給裴家的封賞,是給謝雁盡的賞賜! “那么公子心中必然生出另一個疑問,何以一個八歲男童可以令當(dāng)年不溫不火的裴家一飛沖天?公子可知,今上尚在潛邸之時,曾被先帝因一件事大大責(zé)罰過,那是大約二十八年前發(fā)生之事?!?/br> 二十八年前,那時的白鳴祎還只是個未及弱冠的十九歲青年,彼時先帝已將先后兩位太子和叁名協(xié)同太子反叛的皇子處死,白鳴祎應(yīng)是惶惶不可終日。 秦疏桐隱約記得見聞中,當(dāng)年這位十皇子確實因為什么事被罰禁閉于自己府中,足有叁年之久,但具體是何事,鮮有人知。 等等……謝雁盡如今不正是二十八歲?這件事與當(dāng)年先帝處罰十皇子有關(guān)? “此事與謝家有關(guān)?” 知道他想到了她所指的事件,裴霓霞不正面回應(yīng),只繼續(xù)道:“謝家向來忠直,即便是先帝那樣性喜猜疑的人,對謝家也十分信任,當(dāng)然,這與謝家上兩代深諳帝王之心有很大關(guān)系。謝家有了功績,也總是推辭先帝為其加官進爵的賞賜,只受財帛。謝家在朝中十分低調(diào),族中入仕的人不多,官位也不高。謝家上一任家主謝慎時的妻子沉氏生得芙蓉之面、弱柳之姿,又聞其飽讀詩書,出口成章,是不折不扣的才女。當(dāng)時多少人傾慕她,她卻只鐘情于謝慎時,最終也確實嫁給了謝慎時為妻?!?/br> 一般說到這里,就會有個“但是”,果然裴霓霞的但書來了:“但實則,當(dāng)時謝沉兩家并沒有讓兩人這么快成婚的打算,為何倉促成婚,全是因為……”她停了很久,似在斟酌又似在等秦疏桐表態(tài)。 秦疏桐會意,知道可能是法不傳六耳的話,道:“若不便明言,裴小姐便略去吧?!?/br> 裴霓霞笑了笑:“今日如果換個人聽我說,可能就要指天發(fā)誓說絕不外傳云云。公子這樣善心,告訴你也無妨,這個原因十分重要,如果略去,你想知道的就不能明了了。因為沉氏當(dāng)時意外破身,元兇后來受了重罰。” 秦疏桐驚駭不已!話至此,還能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白鳴祎被罰禁閉是因為他強辱沉氏,先帝難得看得順眼的忠臣的未婚妻被自己不成器的兒子給侮辱了,先帝如何不震怒? “且慢!”秦疏桐忽想到一個可能,脊背倏然激出一層冷汗,“所以……二十八年前出生的孩子……” “據(jù)我所知,非是公子所想那般。但,凡是知道這件事的人,恐怕都會像公子一樣作出這種聯(lián)想吧?”裴霓霞輕描淡寫道。 秦疏桐松了一口氣。 裴霓霞見狀調(diào)侃他道:“公子像是松了一口氣?哪怕公子真與他是好友,此事本也與公子無關(guān)。看來公子十分關(guān)心他,教我開始相信你們是友人了。” 秦疏桐沒有余興去附和,因為如果是這樣,就有了一個新的矛盾點。如果謝雁盡不是白鳴祎的兒子,那裴霓霞最開始說明裴家發(fā)跡的原因是何用意?她不就是在暗示,最終揭示的真相是解釋所有吊詭事實的答案么? “裴小姐,如果那個孩子并非……的話,那……” 兩個聰明人對話,有些話就不用說得太明,正如此刻,裴霓霞接道:“雖然他是謝家血脈,但有些人可不信,其中就包含……”她這一頓挫,秦疏桐了然,只聽她繼續(xù)說道,“那元兇十分重情,據(jù)說對沉氏非是一時玩樂,而是情根深種,但這只會讓先帝怒意更盛?!彼偬^不必詳說的部分,直接道,“后來今上御極,得知謝家這個年歲蹊蹺的孩童的存在,便從此上了心。那個人和齊國公府能有今日,可不僅僅是戰(zhàn)功和婚約那么簡單。” 然而事件仍未厘清,這種種過往的確令人驚異,可與最開始也是秦疏桐最想知道的事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回到最開始之處,還請裴小姐為我解惑,你最早提到兩件事出于同一原因的那個原因,到底是什么?” 裴霓霞不緊不慢地開口,道:“你覺得一個看似蒙昧的孩童,能從大人的言行和周圍環(huán)境中探尋出多少秘密?他又會從何時開始理解這些秘密?” 秦疏桐大約明白了裴霓霞的暗示,但還需她道明兩者的關(guān)聯(lián)性。 “有那么一個孩子,他極為早慧,如果我說他垂髫之齡就明白了那些秘密,公子會信么?”裴霓霞也不是真等秦疏桐一個回答,見他不語便兀自繼續(xù)說下去,“他的雙親待他如珍寶,他的手足與他情誼深厚,如果有一日這大盛朝的天怒了,一道天雷劈散這個家該怎么辦?既然現(xiàn)在這天錯認(rèn)了血脈,那他為何不將錯就錯,借天之威勢庇護真正的家人呢?可這借勢要懂得把握分寸,也要另留退路,親近皇帝卻不讓族人入仕也好,少年投奔邊疆也罷,都是他為自己所求作出的最好的決斷,在此基礎(chǔ)上,他不會結(jié)成親族之外任何可能產(chǎn)生意外的關(guān)系?!?/br> 這就是裴霓霞說謝雁盡不會是告訴他被人如何設(shè)計的原因,也是謝雁盡不交朋友的原因,所以他說他和謝雁盡是朋友,裴霓霞才始終不信。 裴霓霞的解釋總是恰到好處地停留在某一個節(jié)點,每次只有秦疏桐提出,她才會向更深一層推進?,F(xiàn)在對話在這里停下,秦疏桐便明白,裴霓霞是覺得此處是一個節(jié)點,他也隱約感覺,對方在傳達(dá)一種“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再多的就不必再多問了”的意思,但秦疏桐此刻不想做那么懂分寸的人,他想不知好歹一次。 “裴小姐,那你為何會同意并下藥陷害他呢?” 裴霓霞沒想到他會繼續(xù)追問這件事,略顯訝異之后稍稍別開視線:“我還以為公子是識趣之人,沒想到卻不愿放過此事呢。公子有過什么猜想便是什么,我不介意公子以最大的惡意猜度我的用心?!?/br> “我承認(rèn)我是猜測過裴小姐你用心險惡,但小姐對世事透徹至此,我不信你是枉顧無辜做了這件事。” 裴霓霞微微睜大雙眼看向他,驀然一笑,那笑意有了真實的溫度。秦疏桐看到那笑顏后才知道,這才是這位齊國公府的高嶺之花真心展露笑容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