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杠，并不是傻。

    舒梵跳完向皇帝行禮復(fù)命，以示禮畢。

    “衛(wèi)侍中恭儉勤勉，愛國憂民，心系百姓，此乃社稷之福，也堪為爾等楷模?！被实弁?yán)平和的目光徐徐掃過眾人。

    底下眾人立刻紛紛起身，誠惶誠恐地躬身行禮，又在跪拜：“謹(jǐn)遵陛下教誨，我等必然銘記于心?！?/br>
    宴會繼續(xù)，也到了最后的表演環(huán)節(jié)。

    “左右不過就是一些歌舞啊、雜技什么的，千篇一律，無聊得很。”孟娉婷又道。

    “都沒開始，你就知道了？”旁邊一貴女卻扇笑道。

    孟娉婷不以為然，身邊另一貴女卻“咦”了一聲，指著正前方道，“她這是在干嘛？為什么要搭那么高的臺子??？”

    說是高臺，其實也沒有很高，只是用竹竿搭了個約莫一丈高的四角棚，棚頂鋪著柳樹枝，扎上了一些彩帶和祈福條，很快就搭建完畢，花棚旁邊還架了一口正燒著的大鐵鍋。

    到這里其實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她在做什么了，只是仍非常好奇。

    打鐵花相傳已久，是豫晉地帶的民俗，后來才引入宮禁內(nèi)，如今雖也在某些地方流傳，但長安并不多見。前些年戰(zhàn)亂頻繁，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何況是舉辦這樣大型的盛典了。

    今晚齊聚在這兒的命婦貴女，絕大多數(shù)并沒有見過。

    “看看她能鼓搗出什么花樣。”嘴里這么說，孟娉婷已經(jīng)伸長了脖子。

    “注意你的儀態(tài)?！卑踩A縣主絹帕掩唇，輕嗽了一聲。

    孟娉婷“哦”了一聲，不情不愿地坐端正了。

    很快就正式開始了，只是，大家沒想到第一個沖上去的就是衛(wèi)舒梵。她穿一身短打，戴著個斗笠，將手里盛滿了鐵汁的木棒奮力朝高空擊打，頓時鐵花噴濺到高空，如漫天星子迸濺開來，原本昏暗的夜空中頓時絢爛一片，光彩奪目到將整個瑤臺上空都照亮了。

    就在眾人紛紛起身驚嘆時，舒梵已經(jīng)退下來，后面的師傅接連上去擊打，一次又一次不絕。

    這會兒已經(jīng)沒有人關(guān)注她了，所有人都在看漫天火樹銀花的奇景。

    “你心思倒是挺巧的?！被实廴讨鴼獾馈?/br>
    舒梵還以為是在夸她，喜笑顏開：“陛下也覺得這個節(jié)目不錯吧？”

    “不錯是不錯。只是——”皇帝面色一冷，“這也太危險了，要是失誤燙到怎么辦？下次不許這么魯莽?！?/br>
    “我小時候跟著我?guī)煾冈趶V州那邊練過無數(shù)次，怎么會失誤……”

    被皇帝冷冰冰的眸子一盯，后面的話又咽了下去，只是瞧表情，顯然還是不服。

    中秋佳宴算是圓滿落幕，皇帝賞了她六十金，不少人都覺得賞得少了。倒不是錢少，而是皇帝賞賜金銀是其次，價值才是最重要的，金銀反而瞧著最不上心像是隨手一賞。

    平心而論，這宴會確實辦得不錯，哪怕是和衛(wèi)舒梵不對付的孟娉婷也挑不出什么錯漏。

    中秋過后，天氣逐漸轉(zhuǎn)涼，御花園的楓葉紅了一片，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火如荼，酸棗掛在沉甸甸的枝頭，橙黃鮮亮，是晦暗天色里一抹亮麗的景色，瞧了讓人心曠神怡。

    這日一早，晉王便被皇帝召進(jìn)宮，在御花園南苑陪著下了幾盤棋。

    李玄風(fēng)將手里的棋子一丟，嘻嘻笑道：“皇兄棋藝高超，臣弟實在不是對手，還望皇兄繞過臣弟?！?/br>
    “這話不老實?！崩钚纺碇遄愚D(zhuǎn)了轉(zhuǎn)，手一指棋盤上的東南北角兩處，“方才朕落子時，你明明可以在這兩處圍困，卻視而不見，處處謙讓。是覺得朕輸不起？”

    李玄風(fēng)笑著，面上一概不知：“皇兄太瞧得起臣弟了，臣弟真沒注意到?！?/br>
    李玄胤丟了棋子起身，懶得再理會他。

    自打他登基后，這個弟弟平日說話也是愈發(fā)油滑，盡學(xué)些溜須拍馬的勾當(dāng)，不見從前半點兒率真，只覺得無趣得很。

    站在高闊的殿宇廡頂下深吸了一口冷氣，他心里默然無語。

    “宣衛(wèi)舒梵?！卑肷危实鄣?。

    舒梵前腳剛處理完針工局庫存積壓的事，后腳夏毅就上門了，她連口茶都沒喝就被拖了出去：“姑娘快別耽擱了，趕緊的，陛下召見?！?/br>
    “你總得先讓我喝口茶??！”

    一路緊趕慢趕到了御花園，皇帝卻微微抬手道：“坐，陪朕下盤棋?！?/br>
    舒梵：“……”

    她到底還是坐下，只是，眾目睽睽的，屁股只敢沾著石凳子一點，垂眸不言語，倒很是乖覺。

    皇帝似乎很喜歡她這副和私底下截然不同的模樣，眼中多有戲謔之色。

    舒梵的棋藝實在算不上高超，不過三兩下就敗下陣來。

    “就你這水準(zhǔn)，還敢說自己會下棋？”皇帝冷淡不屑的聲音隨著棋子被丟入棋盒的聲音一道響起。

    舒梵忙起身請罪：“微臣獻(xiàn)丑了?！?/br>
    皇帝道：“坐下，陪朕再下兩局。”

    舒梵：“……”

    皇命難違，她只好硬著頭皮又坐下，舍命陪君子。

    可惜棋藝這種需要常年浸yin鉆營的東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練成的，她陪著下了幾局，無一例外都是慘敗，可以用片甲不留來形容，實在凄慘。

    李玄胤朗聲笑起來，頗為開懷。

    舒梵覺得他的快樂是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上，著實過分。

    可她又不敢公然和他叫囂，只能低眉順目當(dāng)沒聽見。

    可皇帝好像玩上癮了，一時三刻沒有收手的意思。舒梵好幾次偷偷看他，見他面色淡靜，落子優(yōu)雅，心里的疑竇便想要打消。

    可剛剛按捺下去，又覺得自己猜想的沒有錯，他就是在逗弄她……

    心里憋了口氣，就見夏毅躬身過來稟告：“陛下，東閣大學(xué)士姜茂和文淵閣大學(xué)士陳一亮在宣德殿外求見?！?/br>
    “讓他們稍候，朕去御書房見他們?！被实壅酒饋?。

    除了舒梵隨侍，其余人都在原地恭送皇帝離開。

    御書房。

    “兩位愛卿急著請見，可有什么要事？”皇帝在御案后虛抬了一把，示意跪伏的兩人起身，又讓賜座。

    兩人忙躬身稱不敢。

    這位新帝登基之初以雷霆血腥的手段鎮(zhèn)壓內(nèi)外，很快就穩(wěn)固了朝局，可見不是什么善茬。雖然這兩年隨著朝局穩(wěn)固，手段趨于溫和，對幾個朝臣也算客氣，兩人可不敢拿著客氣當(dāng)福氣。

    “陛下，關(guān)于臣日前上奏的變法一事，不知陛下可否允準(zhǔn)？我朝雖朝局穩(wěn)固，但各地士紳豪強(qiáng)侵占良田、放貸者趁隙盤剝，積貧積弱日盛，國庫愈漸空虛，變法刻不容緩。”姜茂言辭懇切，深深一揖。

    “愛卿所言甚是。只是這總領(lǐng)變法的人選——”皇帝說到這里略頓了頓，似乎是在沉吟，深邃的目光徐徐落到他身上，“不如就由——”

    姜茂連忙搶在他開口前高聲道：“不如就由陳一亮陳大人總領(lǐng)此事。陳大人能力出眾，德隆望尊，實在是總領(lǐng)變法的絕佳人選?。　?/br>
    原本站在下面靜靜垂聽的陳一亮聽了，登時不干了，心里頓時罵出了聲。

    好你個姜茂，你這是要害死我！

    變法觸動的是廣大士紳豪強(qiáng)地主階級的利益，那些人或在地方為官，或在京都任要職，或家族強(qiáng)盛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他這是要把他往死路上逼??！

    不說變法之艱難，就算成功，也是得罪了一大片人，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絕對不能攬下這閻王差事！

    當(dāng)下把自己貶得一文不值，又極力給姜茂戴高帽：“姜大人德才兼?zhèn)?，超群出眾，又年高德勛，才是變法的不二人選?。　?/br>
    兩人在御前竟?fàn)巿?zhí)起來，皇帝臉色難看，喝止道：“夠了！法子是你們提出來的，讓你們?nèi)マk實事了又諸多推諉，貪生怕死，個個都是嘴皮子功夫厲害，只會紙上談兵！”

    兩人都悻悻地垂下了頭。

    姜茂卻忽的想起女兒安華跟他說過的事，又道：“陛下，臣倒是可以舉薦一人?！?/br>
    “說。”皇帝冷冷道。

    “都察院都事衛(wèi)敬恒。此人雖有些夜郎自大，頗具才干，不失為變法的好人選啊?！?/br>
    皇帝面上波瀾不驚，瞧不出什么。

    姜茂愈發(fā)不敢抬頭，剛想斟酌著再次開口，就聽見上方傳來一道清冷女聲：“家父有何才干？若是他真有才干，也不至于為官多年還只是個從五品都事？姜大人此言，是在暗指皇上不會選賢舉能嗎？”

    “還是不愿擔(dān)此變法重任，所以隨便拉了個庸碌之人出來墊背？也不怕耽誤了社稷大事，實在是居心叵測?！笔骅笥值馈?/br>
    姜茂被她懟得氣煞：“胡言亂語！你一介女流懂什么國家大事？你……”

    “行了?！被实酆茸∷?，“變法人選朕自有道理?！?/br>
    又命他們跪安。

    見皇帝動了怒，姜茂也不敢再多說，瞟了衛(wèi)舒梵一眼才和陳一亮一道離去。

    “別氣了，朕早晚會收拾他，只是還不到時候?！被实蹖⑹诌叺囊槐K清茶遞給她，示意她潤潤嗓子。

    舒梵接過來卻沒喝，皇帝抬眸看來，清清淡淡的一眼，她才掀開茶盞抿了一口。

    只是，心里余怒未消。

    衛(wèi)敬恒再混賬也是她父親，輪不到旁人陷害算計。

    他有幾斤幾兩她還不知道嗎？接了這差事等于半只腳踏進(jìn)了閻王殿。

    “說起來，你真的不希望自己父親的官職能升上一升嗎？朕不是說這件事，但朕可以給他派一些別的活兒。”

    “德不配位必有災(zāi)殃，他有些能力但無大才，多謝陛下美意?！?/br>
    李玄胤笑了，自此確認(rèn)她和衛(wèi)敬恒的關(guān)系確實不睦。

    也不知道衛(wèi)敬恒打哪兒知道了她在御前反駁他接差的事兒，特地找到她這兒質(zhì)問她。

    “變法，你要去？”舒梵如同看著一個傻子，“你要去的話，我回頭就幫你向陛下請奏?！?/br>
    衛(wèi)敬恒的目的當(dāng)然不是為了攬這種要命的差事，他只是借題發(fā)揮罷了。

    “我好歹也是你父親，你如今官居侍中，就不能替我謀個好點兒的差事？”他總算是說了出來，臉色還有些不自然的漲紅。

    說到底，這并不是什么光彩事。

    尤其是衛(wèi)舒梵下一刻挑了下眉，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

    那目光似乎在說，你一個父親竟然跟女兒索要官職？

    衛(wèi)敬恒老臉更紅，更有惱羞成怒的跡象。

    舒梵已經(jīng)懶得再搭理他：“陛下尋我有事，父親回吧，耽誤了差事，豈是你可以擔(dān)當(dāng)?shù)闷鸬?？?/br>
    衛(wèi)敬恒只能眼睜睜望著她離去，氣得七竅生煙。

    他氣了整整一個月，到了十一月初都沒消氣，心里慪得很，偏偏拿這個死女兒一點辦法都沒有。只是，跟旁人提起這個女兒時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