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出自《性理字訓(xùn)》第一章 “造化”，謝景行早已經(jīng)爛熟于心，幾乎是祝世維話音剛落，便接了上去，“形而下者，有方有體，是之謂器?！?/br>
    祝世維聽著謝景行背書，看他背了一句就停下，說：“繼續(xù)?！?/br>
    謝景行只能繼續(xù)往下背：“自然之理，是之謂天；主宰萬化，是之謂帝......”

    祝世維等著謝景行背了一長段，才翻過好幾頁，問：“修道明倫，以覺乎人，是之謂教?！?/br>
    謝景行被驟然打斷，幸虧他后面又花了些功夫，游刃有余轉(zhuǎn)到“學(xué)力”這章，道：“未知未能，必效諸人，是之謂學(xué)......”

    “純粹無妄。”

    “天理之名，是之謂善......”

    “氣動而健，能始萬物?！?/br>
    “其數(shù)也奇，是之謂陽...”

    一句比一句急，順序也被打亂，謝景行第三章 跳回第一章，應(yīng)對自如。

    “‘若動若靜，各止其所，是之謂定。’出自哪本書？”祝世維突然換了問題。

    謝景行答道：“出自《大學(xué)》”

    “何意？”祝世維猛地將書合上，緊盯著謝景行問。

    謝景行卡了一下，才回答，“動其所動，靜其所靜，動靜有常，則動亦定，靜亦定?！弊?/br>
    古文有的很好理解，有的卻是需要經(jīng)過成體系的學(xué)習(xí)后，才能弄清釋義，謝景行有學(xué)古文的基礎(chǔ)，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琢磨，基本上能清楚《性理字訓(xùn)》和《小學(xué)》兩本書上內(nèi)容的含義。

    祝世維捋了捋胡子，滿意地點(diǎn)頭，“不錯，我就不繼續(xù)考校了，待會兒我給你這兩本書的注解，你自己回去好生研讀就成?！?/br>
    謝景行恭敬答應(yīng)，這次卻是沒有作揖。

    外間的侍從見里面考校告了一個段落，走了進(jìn)來，詢問是否進(jìn)膳。

    祝世維才覺出腹中饑餓，吩咐了侍從擺膳，又看向謝景行，“你跟著一起吃點(diǎn)吧。”

    謝景行是在家里吃過才來的，周寧早早起床給他做了一碗羊湯面，他吃完后身體暖熱，過來一路也沒覺出冷，現(xiàn)在腹中還是飽的，就拒絕了。

    祝世維也沒勉強(qiáng)他，“以后早上都來這里吃，我一個孤寡老頭獨(dú)自吃飯甚是無趣，你就當(dāng)是來陪我了?！?/br>
    “好?！?/br>
    “那你先坐會，等嶼哥兒上門來，我們再繼續(xù)學(xué)習(xí)。”祝世維往門外走去，“你們一起學(xué)，也算有個伴?！?/br>
    謝景行只得在大堂等著，順便閉眼歇息。

    不過坐了兩息時間，門外就傳來了輕快地腳步聲。

    腳步急，卻不重，謝景行心中一動，睜開眼看過去。

    果然，是嶼哥兒。

    嶼哥兒也看見了他，嘴角忍不住地向上翹，“謝哥哥。”

    謝景行讓他坐在了身邊的椅子上，“這么高興？”眼睛都亮閃閃的。

    “能和謝哥哥一起讀書，當(dāng)然高興了。”嶼哥兒穿著一雙白毛包邊的短靴，他本端正坐著，這時腳卻悄悄來回踢了兩下。

    謝景行沒放過他這動作，眉眼上也染上笑意，有嶼哥兒陪著，興許讀書生涯不會太枯燥。

    一刻鐘后，祝世維帶著謝景行和嶼哥兒到了書房。

    謝景行剛跨進(jìn)門里，書房里掛著的一副書法就撞進(jìn)他眼里，上面的字體龍飛鳳舞，看著很是瀟灑，可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書法有多好，而是上面寫的內(nèi)容。

    赫然是當(dāng)初他默的李白的那首詩！

    瞧著謝景行直勾勾地盯著那邊，嶼哥兒也看過去，“那是祝爺爺去年專門去信找人寫的，上面是謝哥哥送給我的那首詩。”

    拉著謝景行的手，嶼哥兒兩人走到書法跟前。

    祝世維笑得得意，“好詩得有好字來配，你寫給嶼哥兒的那副字我是不能想了，只能找了擅書的老友，舍了我一壇子上好的梨花白，才總算是得了這一副勉強(qiáng)配得上這首詩的墨寶。”

    他沒說的是，大炎朝讀書人都愛詩，他那老友也不例外，不止給他送回來了這一副墨寶，為了感謝祝世維讓他讀到了這首好詩，還倒送給祝世維一壺他珍藏許久的霧里花和幾塊好墨。

    喜地祝世維當(dāng)晚一邊欣賞詩和字，一邊把整壺霧里花全喝了，醉倒到第二日晚間才醒轉(zhuǎn)過來。

    謝景行又一次體會到了大炎朝讀書人對好詩的狂熱追捧，可他之前曾告訴祝世維，他只記下了這一首詩。

    現(xiàn)在成了祝世維的弟子，他當(dāng)然愿意再給他默幾首詩，可他該怎么推翻自己說過的話？

    祝世維眼睛癡迷地看著詩，謝景行移開眼，天長日久的，總能找到機(jī)會，現(xiàn)在還是先讀書吧。

    三人坐定，祝世維端坐于上方，下面一左一右擺著兩套桌椅，謝景行和嶼哥兒分別坐在凳子上，兩人間約有一臂的距離。

    祝世維端起茶盞呷了一口，對著下面兩張臉先是露了個笑容，之后才嚴(yán)肅了神色，“景行，你既然決定要踏上科舉之路，我便先給你說說科舉流程，你心里得有個底。”

    科舉六試，前三試是縣試、府試、院試，合為“童試”，過了童試后就是秀才，成了秀才才算真正踏上了科舉路，不然就永遠(yuǎn)只是個讀書人，或是老童生。

    有了秀才功名后，就具備了開設(shè)學(xué)堂，招收學(xué)生的資格，除此以外，秀才還有許多好處。

    相較于普通老百姓，秀才可以將屋門加高，表明地位，可以見官不跪，甚至免除部分賦稅和徭役，犯罪后，縣官也不能直接懲罰，先得報于上級，免了秀才功名，才能施加刑罰。

    秀才雖已經(jīng)具有一定社會地位，可卻不能做官。

    只有通過“鄉(xiāng)試”，獲得舉人功名，才算是有了踏入官場的敲門磚，如若考不下去，可以在縣衙里招收雜官時，上門應(yīng)試，雖然機(jī)會少，競爭也大，可錄取后便也算是有了官身。

    這樣得來的官身是末流中的末流，終其一生也只能當(dāng)個芝麻官。

    要想輕松些進(jìn)入仕途，唯有繼續(xù)科考，通過“會試”和“殿試”，成為進(jìn)士。

    看謝景行聽得認(rèn)真，祝世維繼續(xù)說：“‘縣試’、‘府試’每年一次，分別在二月和四月舉行，‘院試’三年兩試，每一次考試都需要過五關(guān)斬六將，于成千上萬讀書人中脫穎而出，才能繼續(xù)下一次的考試。如此，你可明白了科舉之艱難？”

    謝景行點(diǎn)頭，沒顯退縮，他也是曾在萬千人中成了高考狀元的人，根本不會被祝世維的話嚇住。

    他有著成年人的靈魂，比其他人自制力更強(qiáng)，還有著堪稱作弊的記憶力，他也不覺得自己的悟性差，言而總之，謝景行不信自己會太過落后于人。

    祝世維暗中點(diǎn)點(diǎn)頭，年輕人就該有些鋒芒，不畏艱難，才能拔得頭籌。

    又說：“前些日子，臨近年關(guān)，我心知那種闔家團(tuán)圓的情況，你該是不能完全靜下心，便只讓你回去背誦記憶。今日起，我就會開始教你《大學(xué)》、《中庸》，明其意，懂其禮，由淺入深，再慢慢學(xué)做文章，今年二月的縣試，你定是來不及參考的，可要想通過明年的縣試和府試，甚至是院試，你必須得需要下苦工才成。”

    謝景行答應(yīng)道：“學(xué)生必將全力以赴?！?/br>
    嶼哥兒發(fā)現(xiàn)祝世維訓(xùn)話完了，也連忙說：“我也會努力的。”

    嚴(yán)肅的氣氛驟然松懈，謝景行送了口氣，他還是喜歡輕松地學(xué)，若是課堂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他學(xué)起來會有負(fù)擔(dān)，難免會影響心情。

    祝世維也收齊臉上的嚴(yán)厲，笑著說：“嶼哥兒我是不擔(dān)心的，就是不知你們倆到時誰會學(xué)得更好些？”

    有競爭才會有動力嘛。

    想到競爭，祝世維看向謝景行，“等你考中了秀才，就得去縣城書院讀書了，科舉路上形只影單可不成，總要尋三兩志同道合的友人，不然，人生只余科舉，也甚是無趣?！?/br>
    謝景行明白這個道理，還有，閉門造車終究會走向死胡同，他有祝世維做老師引導(dǎo)也不夠，就算一時取得成功，遲早也會落后、失敗。

    嶼哥兒臉上笑容頓收，浮現(xiàn)出一絲急色，“那我呢？我又不能參加科舉，到時謝哥哥去縣城書院學(xué)習(xí)了，我怎么辦？”難道他只能同謝哥哥一起讀一年書嗎？

    祝世維有了這段時間的了解，知道嶼哥兒同謝景行親近，卻沒想到嶼哥兒能這么不想離開謝景行。

    謝景行轉(zhuǎn)頭看著嶼哥兒，眼見著他眼里的快樂消失，輕聲說：“沒事，還有一年多時間呢，說不定過段時間嶼哥兒就厭煩了，不想和我一起讀書了呢?！?/br>
    嶼哥兒第一次對謝景行大了些聲音說話，“才不會，謝哥哥亂說?！蹦樕媳砬榻辜?，他是絕對不可能厭煩和謝哥哥一起讀書的。

    謝景行本只是想安撫嶼哥兒，沒想到反惹得他更急了，連忙解釋，“我開玩笑的，嶼哥兒別當(dāng)真?！笨磶Z哥兒還是顯得不高興，他又說：“是我太想和嶼哥兒一起讀書，剛剛我是擔(dān)心嶼哥兒不愿，才說了試探你的?！?/br>
    嶼哥兒將信將疑，“真的？”

    謝景行點(diǎn)頭，“千真萬確?！?/br>
    “我永遠(yuǎn)不會不愿的，我會一直、一直、一直喜歡和謝哥哥一起讀書?！睅Z哥兒連說三個“一直”，將自己的喜歡表達(dá)的明明白白。

    謝景行怔住，嶼哥兒常會說些他無法招架的話，接著又失笑，只有孩子才會輕易地把“永遠(yuǎn)”訴之于口，世事無常，永遠(yuǎn)哪有這么簡單？

    可好不容易把嶼哥兒哄好，謝景行沒有在將心里話說出來，只是笑了笑。

    嶼哥兒也跟著謝景行笑，沒過片刻，又帶著了點(diǎn)憂愁，“可是只有一年?！?/br>
    祝世維一直觀察著謝景行和嶼哥兒的動作，聽到嶼哥兒這么擔(dān)心，說：“縣里書院也有女子、哥兒讀書的課室，嶼哥兒要實(shí)在舍不得，到時一起去縣城書院讀書不就成了。”

    嶼哥兒驚喜地睜大雙眼，“真的嗎？”

    祝世維故意馬下臉，“嶼哥兒就這么不信祝爺爺，老夫何時騙過你？”

    腳步輕盈地走上祝世維所在的位置，嶼哥兒搖了搖他的衣袖，“沒有不信祝爺爺，我是太高興了，一時沒注意，脫口而出的?！?/br>
    臉上佯裝的怒色頃刻間消失的無影無蹤，嶼哥兒真真是惹人疼。

    看祝世維笑了，嶼哥兒偷偷對著謝景行眨了一下左眼，笑容狡黠。

    居然還會做wink，謝景行可愛都說膩了，可又有哪個詞能更適合表達(dá)他見著嶼哥兒這動作和神情時的感想呢？

    謝景行沒想到。

    真的和貓貓一般可愛。

    祝世維作勢咳了咳，“行了，回去坐好，我還沒說完呢?！?/br>
    “好?！睅Z哥兒幾步回到座位坐下。

    “其他都離你太遠(yuǎn)了，只說縣試，縣試要考五場，正場、初復(fù)、再復(fù)三場，再加上兩場連復(fù)，考試內(nèi)容包括詩詞、九章、經(jīng)義等，這些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今日我先講《大學(xué)》第一章 ?！?/br>
    謝景行端正坐姿，將桌上擺著的《大學(xué)》翻開，他不是那種仗著記憶力好就隨意應(yīng)對的人，雙目炯炯地看著祝世維。

    祝世維被下面兩個小學(xué)生認(rèn)真盯著，心中澎湃，不能做官，他還可以育人。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祝世維先是自己抑揚(yáng)頓挫地將第一章 通讀了一遍，又讓兩人一句一句跟讀。

    謝景行清朗的少年音和嶼哥兒溫潤綿軟的聲音交雜錯落，很快，兩人便將第一章 讀熟了。

    祝世維開始講解其義，一般老師只會用朱熹注解講義，他卻不同。

    “人的自然稟賦叫做‘性’，順著本性行事叫做‘道’，按照“道”的原則修養(yǎng)叫做‘教’?！弊?/br>
    祝世維先將朱熹注解說了一遍，沒有停下，又說：“這句話不外乎‘遵從本性’四字，純凈無私的天性來源于上天，遵從本性，遵尋天地萬物自然變化，平衡自身，理解并實(shí)踐自身的‘道’，最終自我完善，與天性合二為一?！?/br>
    一段話說完，祝世維喝了口茶，緩解了嘴里的干咳，“以大炎朝開國皇帝來說，他一開始只做一個天下處處可見的本分農(nóng)民，可在上天降下災(zāi)禍后，又一步步成為開國皇帝，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就是在遵從本性，一步步實(shí)現(xiàn)天人合一，如此才為大炎朝平順度過一百多年奠下基礎(chǔ)?！?/br>
    謝景行和嶼哥兒聽得連連點(diǎn)頭，眼睛一瞬不瞬看著祝世維。

    祝世維越講越得勁兒，也愈發(fā)投入，將深奧道理融于史實(shí)講解。

    謝景行也喜歡這種教法，身心投入。

    不知不覺太陽就升上了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