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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困青茗 第46節(jié)

    這原本是他們談事的地方,往常李元朗都會和他坐在窗邊桌案旁互弈品茗或者商討公務。

    而現(xiàn)在,李元朗坐在書房里那張古樸沉悶的雕花紅木桌旁,半人高的紅木桌遮住了他的身形,而與書桌隔絕一半距離的就是此刻站在屋內(nèi)正中央的荀瑋。

    李元朗的聲音晦澀難辨,荀瑋即使跟著他那么久也沒看出聽出他此刻的情緒,他仍是靜的,但是荀瑋隱隱卻覺得帶著風雨欲來的危險。

    就像此刻,他從一個座上客變成了一個被審人。

    “致遠,你去刑部大牢做什么?”

    他仍是在喚他的字。

    荀瑋知道他要問什么,他既然當時跟岑青茗說了出來,他也不怕李元朗找上他,直言道:“我去找了岑青茗,是,我將一切都告訴了她,你們之間的恩怨,你們之間的糾葛,我都告訴了她?!?/br>
    “你有什么權(quán)利替我做決定?!?/br>
    這會荀瑋終于聽出來了,是他陰沉到極點的聲音,是他快要爆發(fā)時的情緒。

    即使這樣,荀瑋還是忍不?。骸八静慌洳簧夏愕南矚g,她——”

    就在快要出口時,荀瑋停住了,緩了片刻,他道:“算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br>
    他要怎么說,他根本不知如何開口,他難道告訴他你喜歡的姑娘就在那座大牢里墊著腳尖妄圖勾引他嗎?!

    “既然不知道怎么說,那就不必再說了?!崩钤逝陌宓溃骸拔遗c你認識也有五六載,你如今在刑部做的也不錯,就不必一直跟在我身后,刑部都官缺個正職,從明日起,你便到馬大人處,調(diào)令和文書我會安排人給你?!?/br>
    荀瑋不可置信:“李元朗,你當真要為了她將我調(diào)走?而我不過是將你們之間的恩怨說與她聽而已!”

    “所以呢,荀瑋?!崩钤实穆曇舫领o無波:“所以我應該感恩戴德?還是感激涕零?我不喜歡別人插手我的事,無論是你,還是任何人?!?/br>
    “好?!避鳜|連說了三個好,才深呼吸平靜下來:“李元朗,我是做錯,我是不該插手你們之間的事,但李元朗你還記不記得當時我進刑部以后,你對我說的話。”

    荀瑋哽了一下:“我當時謹小慎微,對你也是一臉謙卑之態(tài),你對我說,你我兄弟二人之間,不必如此拘禮,我一直記到如今?!?/br>
    “但什么是兄弟,兄弟是有人犯錯的時候可以拉你一把,兄弟是若有人被誤解之際,也會堅定的站在你的一旁?!?/br>
    “李元朗,你說你從不把我當做手下,我也從未把你當過我的上官,我以為我們雖不是同窗,但也有惺惺相惜之性,你那年把我從槐花巷的巷口救起,我當你是知己,當你是莫逆,我本不愿沾染何老與梁國舅的恩怨,但因為是你李元朗,我甘愿以你為首,但你現(xiàn)在竟然為了一個女子要和我翻臉嗎?”

    說到最后,荀瑋也有些氣急:“李元朗,你遲早有一天會栽在這個女人身上?!?/br>
    李元朗靜靜地聽著,沒有任何反應,等了一會,見他不再開口,然后才道:“說夠了嗎?”

    荀瑋說了這許多,但李元朗仍是無動于衷,此刻荀瑋看著他冷漠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徹底平靜了下來,閉著眼點了點頭。

    “好,那就走吧?!崩钤实穆曇魺o波無瀾。

    荀瑋抿唇,彎了下/身,向他行了個下官禮,隨后頭也不回出門了。

    空氣中凝著死一般的靜,不知過了多久,李元朗在這空無一人的房間輕笑出聲,仰靠在椅子上闔目嘆息,他們每一個人都說自己變了,李圭、荀瑋還有岑青茗,那自己到底是什么樣?李元朗嗤了一聲,誰知道呢。

    ——

    李圭等荀瑋走后等了一會才去敲了書房的門,過了半天李元朗從里面走出來。

    明明只是剛?cè)肓饲?,李圭卻看著李元朗身上帶著一股料峭寒意。

    李圭低下頭認錯道:“大人,小人錯了,府里已經(jīng)全部恢復原樣了?!?/br>
    李元朗點了點頭,邁出了房門,看著正在回廊里走動清掃的下人,隨意道:“李圭,你跟著我身邊多久了?!?/br>
    “大概也有十一二年了吧?!崩罟鐐?cè)眼偷偷看了下李元朗,保證道:“大人,我下次絕對不做這種事了。”

    “這么久了。”李元朗長出口氣:“就不要再來對我指手畫腳了?!?/br>
    李圭應了聲,把剛想問荀瑋的話咽了回去。

    他看著府院門口,心下黯然,荀大人,怕是再也不會來了吧,他家大人,倒真成了個孤家寡人。

    李圭嘆完,便隨即斂神,將手里剛才暗衛(wèi)送來的文書案宗都交到李元朗手中:"大人,這是您剛才要的沈遠生平,還有,還有您父親當年案情的記錄?!?/br>
    第61章 窮思

    翌日, 李元朗下早朝時見到了沈遠,他仍是人群里面最形單影只的存在,別的朝臣或三三兩兩, 或呼前喚后, 只有他,永遠一個人。

    李元朗走到他身邊, “沈大人,聽說這幾日都察院辦了個大案, 現(xiàn)在正是缺人的時候, 很忙吧 ?”

    “李大人說笑了, 這么多年都過來了, 這點事也不算什么, 聽說刑部這幾天抓了許多匪賊,怕是李大人要多辛苦一些了?!?/br>
    沈遠一如既往的謙遜有禮, 說話也是輕輕柔柔的。

    他如今也是而立之年, 但卻仍像剛?cè)氤墓賳T一般誠摯, 一直帶著些不沾世事的執(zhí)拗,

    李元朗就沒見過他發(fā)脾氣過, 他初入官場的時候,和那些老官打交道不多, 但每見一人,皆是睥睨之態(tài), 即使是官職最小的, 看見他也都是趾高氣揚之狀, 蓋因他是那屆考生當中最窮窘的, 除了沈遠。

    那時李元朗就是一個小小的編修,與沈遠其實也沒什么交集, 卻是某天李元朗因被翰林遷怒當著眾人責罵了一頓,眾人看著他冷嘲了一番就散了,李元朗面無表情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書籍,就是這個時候,李元朗見到的沈遠。

    他幫他一起撿起地上的書籍,然后勸慰他不必在意。

    李元朗后來向別人打聽過,大家都說沈遠最好說話,人也最是清貧,平素埋頭做事,就沒發(fā)過脾氣,唯一一次震怒是因為受害者不堪蒙冤,自盡當場,沈遠當眾發(fā)愿,要秉公正,執(zhí)明法,讓那審查的好生落了個面子。

    這件事在當時朝中之人口中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其虛偽,也有人道其剛烈,不過不管怎樣,都讓當時那名不見經(jīng)傳的沈遠出了個名,不過后來眾人見他也無甚作為,只是照常在都察院中謹慎做事,對他倒也沒那么關切了,及至到了幾年后李元朗打聽這件事時,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笑談。

    但李元朗看過他出的一些案卷,言辭論調(diào)有理有據(jù),刑罰分明,確實沒有違背過他的所愿。

    沈遠并肩和李元朗走在一起,笑道:“李大人是有何事吩咐嗎?”

    “無事,就是久未與沈大人同行了。”李元朗這樣說著,看了眼沈遠腳上的靴子道:“沈大人,內(nèi)務府今年按例還需給我做雙官靴,但前幾月府里做多了些鞋子,我多了也沒處用,您就去那讓他們幫您做雙吧。”

    似怕沈遠不答應,李元朗還加了一句:“沈大人不去,那這官靴也只是白白送給了內(nèi)務府的人?!?/br>
    大雲(yún)的官靴都是定制的,按品階不同,份例不同,像李元朗這樣的,一般三四年內(nèi)務府就會按他的尺碼幫其定制,但是像沈遠這樣的,可能七八年都不一定能輪得著他。

    而現(xiàn)在沈遠腳上的官靴也不知穿了多久,靴頭已經(jīng)有些開線了,那原本的黑褪成了一片灰,雖然這樣,但看著也是愛護極好的,不曾沾染一點灰塵。

    沈遠家貧,朝中眾人皆知,他妻家跟他一樣都不富裕,聽說最初的時候,日子過得也算不錯,后來沈遠還接了家里人來京,后來不知怎得那些人都被他送回老家了,日子還過得越來越清貧。

    沈遠低頭看著自己這雙鞋子,也知道他的好意,笑著婉拒道:“穿得久了,也有些感情了,這新鞋即使是新做的也比不上舊鞋合適,合腳呢?!?/br>
    這般閑聊著,兩人已經(jīng)到了官署。

    沈遠向李元朗行了個禮,告辭道:“下官已經(jīng)到了地方,就不能再陪大人了?!?/br>
    李元朗抬眼瞧了一眼匾額,是到地方了,他的路在另外一條。

    眼看沈遠就要入門,李元朗終于忍不住問道:“沈大人,我想問一問,十五年前那份豐榮縣您寫下的案宗到底有沒有疑點?”

    沈遠離去的身形頓在原地,回頭看了一眼他,認真道:“李大人之前不是問過了嗎,我還是那句話,我所斷之詞皆非妄言,無愧于心?!?/br>
    ——

    一場疾雨過后,京里的秋意更濃了。

    李元朗有些焦躁,時間拖得太久了,再拖下去,獄里的苦寒之氣怕是對岑青茗不利。

    而按押送齊豐回來的手下來報,他們一路遇上了幾次刺殺,原本之前就被嚇得幾乎失魂的齊豐更是有些畏人。

    齊豐是在深夜入京的——按照李元朗的要求。

    深夜入京,隔日才能開審。

    齊豐被偷偷押到李元朗住處時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了。

    “齊豐?!崩钤蕪倪@屋內(nèi)的上首位走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坐在地上宛如腐rou一堆的新風縣令:“出去了這么久,知道誰才是真心實意幫你的人了嗎?”

    齊豐一路舟車勞頓,遇上的人個個兇神惡煞,更何況之前不是被追殺就是被人拉著眼睜睜看著殺人,手段之殘暴肆虐,無所不及,此時看著一身溫柔和煦的李元朗這才醒了些神。

    他扯著李元朗的袍子有氣無力哭喊道:“大人,下官之前錯了,不該和那姓鄭的同流合污,但那些骯臟事情可都是他逼我做的!那些臟錢基本都進了他的口袋,若不是那姓鄭的仗著汪公公強逼于我,我就算再借十個膽子都不敢做這些事啊!大人,您說要幫我的,只要您能讓我活下來,我做什么都行的!”

    “齊豐,我是能幫你,但也得看你怎么做,你干的那些勾當我基本都清楚,你說你是被鄭汪垚逼的,可你也得有證據(jù)不是,你們之間的往來勾當,那些臟款明細,你該都記著吧,你把那些東西都交出來,我也才好幫你說上一兩句,不然,我都怕被你連累呢?!?/br>
    “齊豐,我知道你是個好的,你是景元三年的進士,和鄭汪垚不一樣,你是有實干的啊,可千萬不要在這渾水里浮沉了?!?/br>
    李元朗的聲音如清風朗月,和煦得不帶一點傷害,齊豐在外一路忐忑懸蕩的心仿佛都被撫平了,李大人知道自己的能力,也知道自己的苦楚,他好像真的能幫他,好似他按著他的意思去做就真的沒事了。

    齊豐就在這沉醉得讓人迷眩的嗓音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對啊,現(xiàn)在還有誰能幫他呢,那些人都想讓他死,都想讓他開不了口,可就算是這樣,他也不能讓鄭汪垚清清白白留在這世上,都是他害得自己變成這番模樣,他明明上任之前也想能為民做一番事實,博一個清名的。

    李元朗看著他臉上茍同的模樣,心里充滿不屑,但臉上卻更加和善,聲音也更加低沉。

    緩緩誘出后面的話:“你們這十幾年也做了不少魚rou百姓的事吧,這里面也有不少冤假錯案吧,我記得十五年年前,還曾經(jīng)有一個趕考舉子路過豐榮縣被害的,這里面也有鄭汪垚的一手吧?”

    李元朗毫無道理地揣測推斷:“那個舉子一身正氣,怕是到了京城會狀告鄭汪垚吧,鄭汪垚害怕了?然后滅了他口?你們怕?lián)熅桶训準峦圃诰哿x寨頭上對不對?”

    “或是那舉子不畏強權(quán),跟你們這當?shù)氐氖裁锤簧毯兰澠鹆藳_突,被他們害了?然后拋尸到了雞冠嶺之中,你們偏袒與他,掩蓋了這樁惡行,這里面總可以選個解釋吧,齊大人,你曾被迫與他同流合污,那案件你想怎么翻都行,這臟水也隨你怎么潑都行?!?/br>
    “最重要的是,要將他徹底拉下馬來。”

    最后這句話被李元朗說得輕飄萬里又擲地有聲。

    那兩個推斷,前者當然都是李元朗的臆想,事實上這個臆想也全無道理,往來舉子那么多,怎么偏偏去了雞冠嶺的那個舉子就被害了,怎么其他舉子鄭汪垚就不怕他們?nèi)ド暇罡媪??但是后者這番言論,咂摸一下倒是也有幾分道理的。

    齊豐腦子亂糟糟的,已是成了一堆漿糊,但他聽得恍惚,卻冥冥中覺得,按著他的話說肯定不會有錯,只是在李元朗說那什么舉子被害之時,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好似有些問題對不太上,他張了張口妄圖解釋兩句,卻見那張在燭火之中分外無害溫柔的臉突然變得有些可怖。

    “這些事,齊大人應當知道該怎么辦吧?”

    齊豐忙點了點頭。

    齊豐就眼看著那張令人膽寒的臉又重新變得如沐春風。

    “這樣就好,那就送齊大人下去吧,明天,有些話齊大人就得知道該說和不該說的了?!?/br>
    門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一陣驟雨,帶著那卷疾風,打在府中花葉上,凋零了一地。

    李元朗站在窗欞處往外看,簌簌清雨飄在他臉上,讓他在這室昏暗燭光中有了一絲清明。

    是錯的嗎?還是對的。

    李元朗想,其實也沒什么差別,不管是岑山下的令,還是聚義寨手下害的人,不過都是因為鄭汪垚這個渣滓。

    如果他是個清官,或者說,是個庸官,不做那些害民損利之事,那岑山就不會帶著他的鄉(xiāng)人兄弟上山,他爹也不會被匪賊所害,所以,罪魁禍首,其實就是鄭汪垚不是嗎。

    瓊瓊花枝斜刺在窗口,李元朗伸手摘下了那朵在雨中搖搖欲墜的殘花,花仍帶著點清香,只是花瓣邊緣已經(jīng)變得枯黃殘破了,李元朗面無表情連著花心一塊碾碎在了手心,手一抬,便掉落了下去,只剩手中的那點黏膩花汁,他拿著帕子又一根一根擦凈了,無所謂了,他想,如果這一切的恩怨要有個出口,那鄭汪垚就是那個最初的起點,讓他能快點伏罪,岑青茗聽了應當也會高興的。

    明日,一切也該塵埃落定了。

    第62章 真相

    這次的案件原本最多只到三司會審, 只是圣上頗為重視此事,在聽到齊豐入京之后,要求親自參與, 全程陪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