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明明他和方重明算得上心腹之交。

    然后他就憑著那一把帶血的刀以及各方“人證”被判為了兇手。

    往后余事再不必多言。

    龍涎香終于燃盡了。

    眾人無言，這內(nèi)里明細(xì)眾人都覺頗多疑點(diǎn)，甚至不可思議，這樣的事情，除非只手遮天，否則怎能成功。

    陳道然沒有證物，一己之言甚至算不得供詞，方重明臨死之前說不出話，只給他在地上留了半個血印的“走”字。

    他臨死之前都怕他也被他們所害。

    可是陳道然并沒有死啊，那些證物都已湮滅，他只能拼著自己這條殘命，點(diǎn)燃這條不歸路。

    但如果是之前，僅憑這些言論當(dāng)然無法將鄭汪垚繩之以法，可他現(xiàn)在身旁還站著個曾與鄭汪垚同流合污的一丘之貉。

    所有的一切都能對上，而齊豐也已伏法。

    鄭汪垚從陳道然走進(jìn)這南書房之時就被拎在隔壁偏殿，此時被推著進(jìn)到了南書房殿內(nèi)，看著正中間跪在地上的齊豐惴惴不安。

    他不是應(yīng)該死在路上了嗎……

    鄭汪垚這樣想著就忍不住抬頭去看汪全勝的臉色，自上次在驛站一別，他就再未見過他爹了。

    隨后就被旁邊的侍衛(wèi)摁下了頭，喝道：“龍顏豈是你想見就見的！”

    鄭汪垚心下慌亂，此時殿內(nèi)朝臣聚集跪滿一地，明顯圣上已是動過怒了，為什么？因?yàn)辇R豐，還是……

    鄭汪垚胡思亂想之際，卻覺有一道目光一直盯著自己，側(cè)頭望去，竟然有人站在一側(cè)一直怒視著他。

    是誰？他為什么這樣看著自己？

    鄭汪垚被押扣在地上，聽著圣上喊著他的名字，在問：“你可知罪？”

    鄭汪垚咬牙：“臣，不知何罪之有?！?/br>
    “死到臨頭仍不知悔改，朕問你?！本霸郯櫭挤干系馁~本：“景元二十年的那筆征款你從何而來，用在何處，還有景元二十二年你從齊豐那收的一萬兩白銀？這一百萬兩白銀你們是怎么來的！”

    景元帝隨便拎出一頁都是一筆巨款。

    下方朝臣一片吸氣之聲。

    就連梁奇正跪在下方都不住咬牙切齒，他都不曾有過如此“豐功偉績”，這汪全勝怕是要害死他了！

    鄭汪垚再忍不住，悄悄抬起了頭，看著景元帝手中拿的那本賬冊徹底死心，這人，竟狡猾jian詐至此，齊豐居然從一開始就提防著自己，兩個人犯的事他竟也敢以筆墨錄之。

    鄭汪垚一陣驚慌一陣懊悔，可他明明搜過的，也派人跟在齊豐身邊查探，怎么竟連一絲蹤跡都無。

    “我……”

    鄭汪垚啞口無言，但仍費(fèi)力解釋道：“臣不知這些是什么意思，齊豐他，一直以來頗為艷羨臣在豐榮縣的治理收成，常言想與臣換一地治之，臣當(dāng)然以為是他在開玩笑，但好似他總是……”

    “鄭汪垚！”陳道然聽不下他這些道貌岸然毫無條理的話，寒聲道：“你記得我嗎？記得被你害死的方重明嗎？”

    “放肆——”殿內(nèi)小太監(jiān)剛想阻攔陳道然的話卻被皇帝攔了下來，那接下來的話就被扼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悶在喉中。

    陳道然還在質(zhì)問：“鄭汪垚，你這幾十年的縣令位置坐得安穩(wěn)嗎，吃了那么多民脂民膏身上還滋潤嗎，殺了方重明后你就安心了嗎？”

    “你，你……你是誰？！”鄭汪垚差點(diǎn)魂飛魄散，他怎么知道這件事？！他怎么可以在這里說這件事！他倉皇地環(huán)顧周圍人的眼色，卻個個未給他一個眼風(fēng)。

    他想抬頭去看看汪全勝，又害怕被人看到再惹非議。

    這當(dāng)真是他從出生到現(xiàn)在第一次這么驚懼惶恐，第一次感到死亡扼住了他的神魄。

    陳道然摘下氈帽也脫下了手套，那突兀的六指就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他用這雙終于重見天日的雙手撫開他蓬亂的發(fā)際，一道寸長的刀疤赫然出現(xiàn)。

    那刀疤約有拇指之粗，蜿蜒在皮rou之上仿佛蟲狀爬行，心驚又可怖，一看下手之人就是為了奪命而來，若是真的得手，怕是陳道然當(dāng)場就得開顱。

    “鄭汪垚，你不記得我，難道不記得我腦袋上這傷疤，不記得我手上這六指了嗎？”

    “陳道然……”鄭汪垚面目變得扭曲，因緊張而澀然的嗓子在知道是他后完全失了調(diào)，如一根斷的弦突兀撥弄，赫然停止，最后呲拉一聲刺穿眾人耳膜：“你是陳道然，你竟還活著！”

    這么多年了，陳道然未見的尸體一直是鄭汪垚的心上刺，但是他沒想到他居然活得下來，還走進(jìn)了這皇宮內(nèi)殿。

    鄭汪垚這才想起身在何處，但已追悔莫及，剛才的反應(yīng)已是讓這殿內(nèi)眾人一清二楚。

    陳道然扯唇笑了，這是他十幾年間第一次發(fā)真心，毫無負(fù)擔(dān)的微笑：“是我，我還活著，鄭大人沒想到吧，我這條賤命居然這般硬?！?/br>
    鄭汪垚死死咬緊牙關(guān)才能不讓那惡毒的字眼流出，這人是要徹底毀了自己??！

    陳道然見他低頭不語，昂首淡聲道：“事實(shí)真相眾人皆有評判，但鄭汪垚所做之惡，罄竹難書，陳道然懇求圣上重查方重明一案，也懇求圣上能夠?qū)⑧嵧魣愡@些年所干的勾當(dāng)都公之于眾，鄭汪垚所犯之累罪并案，草民愿和他受一般刑，只求還一個公道?！?/br>
    他沒物證，就干脆用這rou身博一條路，他要拉著他邁進(jìn)烈獄！

    “朕要你同他受刑做甚么?！本霸劾湫Γ骸霸撌苄痰牟皇悄?，是另有其人?！?/br>
    “你們來說說，受刑的人該是誰，也來跟朕說說，之前的案子是怎么查的，怎么鄭汪垚就成了個清清白白的人?！?/br>
    底下的朝臣垂頭不語，而景元帝的聲音從上面?zhèn)鱽?，喜怒難辨。

    他看著下方這群自命不凡的大臣，此刻都低著頭看不清臉色。

    “劉品呢?！?/br>
    “邱春婓呢?！?/br>
    ……

    “崔易呢?！?/br>
    “梁奇正呢。”

    景元帝將當(dāng)時查這些案件的人一個個點(diǎn)名過去，直至到了梁國舅身上。

    “查！給朕查！讓朕看看到底是誰有這么大本事，將這天都翻了，朕真倒是要看看你們還能再編出什么瞎話來蒙騙朕！"

    眾人埋頭齊齊跪在地上，平日里囂張多言的梁國舅也再未開口。

    這次的局面是何啟簡完全沒想到，在人前，他還是那個德高望重的何太傅，圣上對他仍表現(xiàn)得十分尊崇，尊師重道這件事，景元帝就從未給人留下過話柄，知道他今日拖著病體硬要來此，憐他病弱，免他跪禮，所以從開始到現(xiàn)在何啟簡都坐在一旁的高椅上，看完了全場。

    此刻他看著李元朗沉思，難怪，難怪他定要追查至此，原是因?yàn)檫@樣，倒也是個孝順孩子。

    何啟簡看著跪伏在地的梁奇正，這一局，梁奇正輸?shù)膹氐?，而他倒是真的撿到了個好苗子，辦事狠絕妥帖但為人孝順，筠兒也喜歡。李元朗不愿開這個口，無所謂，他可以將他們的親事辦好，只是何啟簡想到前兩天從手下處得來的消息，眸光一閃，李元朗和那聚義寨的寨主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第64章 陌路

    南書房的人都散了, 此刻，殿內(nèi)只留下了李元朗一人。

    景元帝靠在御案之上，看著這個從寒門出身一路爬上來的權(quán)臣。

    李元朗的官不算大, 但在他這個年紀(jì)能坐上這個位置的卻寥寥無幾, 尤其握有實(shí)權(quán)，且能在何啟簡手下有一席之地的。

    他是個可用之人。

    從李元朗這次從外回京后的舉動更是印證了這一點(diǎn), 他有膽識，有心計, 梁奇正那頭狐貍也被他繞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此刻怕是在府里大動肝火, 一想到這, 景元帝怕是都要笑出聲來, 這頭狐貍剛開始在他與他商議共斗何啟簡之時，說得天花亂墜, 講得信誓旦旦, 后來他迎娶了他女兒, 奉上了后位, 又許他相位, 卻沒想到一招奪權(quán)，他竟當(dāng)真以相爺自居。

    呵, 倒是真變成了個賣女求榮的，梁國舅, 這稱號實(shí)在襯配他, 景元帝當(dāng)時想, 這樣也行, 就讓梁奇正和何啟簡互斗，他就算再不得權(quán), 也還是大雲(yún)最尊貴的皇帝，他們還沒人敢明面上爬在自己的頭上。

    只是他手里到底人少，就算梁奇正再翻不出什么花樣，何啟簡又已年事已高，但李元朗卻正當(dāng)年少，景元帝看著李元朗上下打量，這樣一個孤臣，無根基，無底蘊(yùn)，無親族，何啟簡找了這樣一個人將這朝廷的一灘渾水?dāng)嚺饋碚媸窃俸貌贿^，而他若是能拉攏于他，那這朝中眾臣他不都得掌于其手。

    景元帝這樣想著，便搖頭在御案上嘆道：“朕沒想到我這皇帝做的如此失敗，身邊竟連一位可信可用之人都沒有，李卿，如果你是朕，你會怎么做？”

    李元朗低頭淡聲道：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滿朝文武也都是您的子民，子民于君又何敢有欺瞞之意，圣上多慮了?！?/br>
    景元帝呵笑：“李元朗，你這話說的可是和你老師說的一字不差啊。”

    “這本就是事實(shí)罷了?！?/br>
    “但不論如何，朕為君而言，身邊可親近信賴之人實(shí)在甚少?！本霸劭雌饋眍H為悵惘：“若李卿不嫌棄，私下你我也不必以君臣相稱，你這些年不容易，一直以來都聽說你父母早逝，卻沒想到竟是這般緣由，是朕的錯，若朕早些能看清那些人的真面目，又豈能讓元朗落入這般境地，也能讓朝中少失去一位股肱大臣?！?/br>
    李元朗垂著頭，面上毫無情緒，心里卻有些厭煩，這里的每個人都在做戲，連這九五之尊的皇帝為了權(quán)勢竟也愿意低頭來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言辭。

    可這就在不久之前，這里卻還站著一位九死一生濟(jì)世愛民的良臣。

    “元朗怎會嫌棄，只是禮不可廢，圣上終究是圣上，臣子終究只是臣子，元朗這一生，也是托圣上之福，才能走到了今天?！?/br>
    景元帝又是一番吁嘆慰問，幾番拉扯，見這人竟是連一絲口風(fēng)都不露，景元帝面上不顯，還讓李元朗好生回去歇息調(diào)養(yǎng)，但等他走后，卻沉下了眼，眼神晦暗，此子，也是頗為棘手。

    李元朗當(dāng)然知道景元帝想要什么，可他卻覺得好生無趣。

    景元帝權(quán)微，只是位尊，此刻他覺得自己之后大權(quán)在握，便來與他做戲，但他其實(shí)并無奪權(quán)之意，不管是梁奇正、圣上亦或是何啟簡，他都無所謂，這朝堂之上，哪有一方徹底的干凈，不過是利益趨之，權(quán)勢誘人罷了。

    如果他未攀上何啟簡，可能會像沈遠(yuǎn)一般做個獨(dú)行的直臣，但也說不好，李元朗嗤笑，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無欲無求，清廉克己的連清官不是也沒逃過權(quán)欲的熏陶嗎，李元朗眼中閃過一絲陰霾，他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何理由，能說出那個無愧于心！

    李元朗踏出南書房的時候，卻正碰見荀瑋過來。

    按禮，按職位，荀瑋都不該在這內(nèi)殿之中。

    曾經(jīng)好友，迎面相對，此時卻相顧無言，只是擦肩而過。

    ——

    李元朗帶著人沖入沈遠(yuǎn)家中時，沈遠(yuǎn)正準(zhǔn)備食用晚飯，他執(zhí)著吃著桌上的兩菜一湯，看見李元朗也無絲毫慌亂，只是讓他妻子再添一雙碗筷，叫李元朗坐下來一起用飯。

    沈遠(yuǎn)媳婦看著這些闖入家門的官差竟然也只是嘆了口氣，一副認(rèn)命模樣，按著沈遠(yuǎn)的吩咐給李元朗添了餐具，然后離開了。

    李元朗沒有客氣，他讓那些官兵站到了門外，自己在這一張長凳上坐下了。

    京里寸土寸金，沈遠(yuǎn)家中沒這么多錢，他官職又不高，租住的是一間二進(jìn)的宅院，李元朗讓那些官兵出去，院子便幾乎站滿了人，帶這么多人來搜查這間小宅，到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可李元朗絲毫沒覺得自己夸張，他只是覺得好笑，沈遠(yuǎn)夫妻二人如此平靜看著他帶人進(jìn)來，怕是對今日早已預(yù)料，但這個人卻一直在外人面前裝成一副清正剛潔的樣子，如今住在這偏遠(yuǎn)簡宅，誰又能知道他背后藏著哪些骯臟齷齪。

    只是心里再多起伏面上李元朗仍是一派淡然之態(tài)，他陪著沈遠(yuǎn)靜靜地用了這一頓飯。

    沈遠(yuǎn)胃口不佳，吃了一些便放下筷子，然后看著李元朗吃，李元朗也沒跟他客氣，將這桌上的小菜豆腐都吃了個干凈。

    飯畢，李元朗撂下筷子，虛望著桌上的空碟擦了擦嘴，平靜道：“沈大人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來的目的了吧？”

    明明是做錯事的人，沈遠(yuǎn)卻一臉云淡風(fēng)輕，點(diǎn)頭道：“自然是知道的，從你問我的那天開始我就知道會有今日?！?/br>
    “那你為什么騙我？”李元朗直視著沈遠(yuǎn)妄圖看出他的一絲虛心：“沈遠(yuǎn)，你何來的問心無愧?！?/br>
    沈遠(yuǎn)避開他視線，低聲道：“你信嗎？李謙，我只做過那一次假 ?！?/br>
    “你覺得我會信？”

    沈遠(yuǎn)苦笑道：“你不信我是應(yīng)該的，我做這事的時候就天天在想，若有今日，會是什么情形，可真到了今日，我居然覺得解脫了?！?/br>
    “你解脫了，我卻難安，沈遠(yuǎn)，你怎么有臉一直用這幅道貌岸然的模樣以清官自居，若你但凡有一絲你裝樣的志氣傲骨，我怎會……”

    千般思緒纏繞心頭，李元朗一時哽住，若沈遠(yuǎn)堅持到底，那他的父親冤情怎會至今，他的母親又何必自苦，鄭汪垚又如何能逍遙法外，還有，還有他和岑青茗又怎會落入今日這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