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困青茗 第56節(jié)
等景元帝入殿以后,他才使了勁咬牙挺直起身。 景元帝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 隨后就完全無視了他,徑直在御案前提筆作畫。 等最后一筆撂下, 景元帝仿佛才想起他似的, 開口道:“汪全勝, 你知道朕為什么要保你嗎?” 話是對他說的, 眼神卻沒看向他,只是提著那副畫作輕輕吹氣, 讓這剛貼合上去的筆墨能潤透一些。 汪全勝唇瓣已經(jīng)干裂,努力張嘴的時候似乎都能聽到兩片唇瓣分開的剝裂聲,喉管在囂張著想要止渴,身軀在忍不住往前癱軟,他咬著牙啞聲回道:“奴不知?!?/br> “朕一早知道你為梁奇正做事了,但是朕還是想保你?!本霸鄢洞阶猿埃骸耙驗槟闩率俏ㄒ灰粋€站在朕身邊的人了。” 景元帝剛繼位不久時,雖為帝王,但也年幼,何啟簡嚴(yán)厲又疏遠,他身邊無一人可信,而景元帝自己也知道他不過是一個朝臣對外端坐靜立的傀儡罷了,除了他還會有宗親,景元帝努力在朝臣前表現(xiàn)得尊師重道,在百姓面前表明自己是個明君,這樣每日給自己壯威鼓勁,他覺得自己做得很好。 可突厥進犯時還是讓他這個沒坐穩(wěn)多久的小皇帝膽戰(zhàn)心驚,這還是大雲(yún)多年以來第一次打仗,他不知自己該干什么,也不知需要說些什么,每日擔(dān)憂,心緒悵惘,何啟簡就在外面奔波,景元帝幾乎見不到他人影,而那些宮女太監(jiān)也仿似木偶一般,只會整日說些“是”“諾”“得問下太傅”這類毫不中聽的話, 就是在那段時間的某一天里,景元帝獨自在御花園里解悶,突然就聽到有人在喊“全勝”這兩個字,那時還在御花園里打理花草的汪全盛剛剛進宮沒多久,新改的太監(jiān)名字還沒熟悉呢,聽見同鄉(xiāng)毫無規(guī)矩地叫喚他名字時連忙應(yīng)了聲,只是沒想到這么巧,他這邊剛應(yīng)下,而前線戰(zhàn)報卻也在此時傳來了捷報,那傳信的內(nèi)侍在御花園找到景元帝,激動道:大雲(yún),勝了。 這可當(dāng)真是全勝! 景元帝覺得汪全勝跟他有緣,跟大雲(yún)有緣,將他要了過來,也沒讓他再改回那太監(jiān)名,汪全勝的名字便一直叫到了今日。 他知道他有些小心思,但這沒有關(guān)系,這宮里面的人,誰能沒有點小心思呢,汪全勝已經(jīng)是最為他著想的人了。 他已少有親緣照拂,卻在這個太監(jiān)身上感受到了久違的關(guān)切 。 一樣的差事,敷衍行事和真心做事也還是有差別的。 更何況,汪全勝在為梁奇正做事的時候,也并沒有出賣他。 景元帝在第一次知道汪全盛和梁奇正有勾結(jié)的時候怒不可遏,卻也只是想將他作為刺向梁奇正的一把刀,他當(dāng)時假意在一樁梁奇正緊要的事務(wù)上透露了點口風(fēng),但梁奇正毫不知情,行事仍如他往日作風(fēng),差點毀了景元帝的計劃,可他也覺得沒什么。 他想著,啊,這個人,至少,即使背地里投靠了梁奇正,但是他并沒有出賣自己。 但即使是這樣,在面對親兒子的血緣親情上,汪全勝卻還是毫不猶豫拋棄了自己,拋棄了律法。 景元帝看著因勉力跪姿而顫抖不止的汪全勝道:“今日之后,宮里就再無汪全勝之人了,你可有怨?” 汪全勝聽得一顆心沉沉下墜,但搖了搖頭。 他想這是應(yīng)該的,他欺騙幾十年來獲利的因,終于在此刻結(jié)下了果。 他哪里是什么汪全勝,他應(yīng)該是汪全盛,是他爹希望汪家老祖宗保佑于他,讓他能夠?qū)⑼艏艺衽d,繁盛汪家的祈愿。 圣上聽錯了,他以為自己叫全勝,他便就叫全勝,可是此刻,他現(xiàn)在的命運也如這欺騙來的這幾個字一般輕飄飄散了。 被人帶著拉出去之際,汪全盛回頭,透著紙張反面,正看到當(dāng)時他和景元帝第一次在御花園中遇見的地方,畫紙上如當(dāng)初一般,海棠花正艷。 門口傳來兩聲篤響,打斷汪全盛的遐思,他不久前剛買來的下人站在門口詢問道:“主子,那人按您的吩咐將人帶過來了,您要見見嗎?” “自然要見。”汪全盛勾起唇角,眼里迸出嗜血的光:“你把我推出去,叫那人帶她進來?!?/br> 茂慶點頭,將他推出了里屋。 汪全盛冷笑,他買來的下人推著他的輪椅到了外間,而他花重金雇來的殺手就在門口復(fù)命。 看,這就是銀子的魅力,即使他不良于行,即使他現(xiàn)在勢力不存,他還是可以差使眾人。 茂慶悄悄看了眼自己的新主子,眼里略微瑟縮了下,他是前兩個月前才被賣到主子身邊的,往日主子總是沉默寡言,也面無表情,但是從這兩日起,主子突然就亢奮不止,每每臉上總是掛著詭異笑容,時不時還會囈語幾分。 那個殺手將人帶了進來,他手里拎著條手腕粗的麻繩,繩子后面跟著一個被捆了好幾圈的女子,披頭散發(fā),不住蒸掙扎,無人看得清她面孔。 “我看不清。”汪全盛的雙眸緊盯著那女子,誓要將她看穿:“茂慶,你將她推近點。” 茂慶依言將那女子推到了汪全盛面前,并且壓低了她的身子。 這個角度剛好將岑青茗的頭壓到跟他同一高度,汪全勝笑著撩開她面上的亂發(fā),他終于得見她的完整面容,岑青茗也終于停下了掙扎,只是一雙利眸刺向他身上,帶著nongnong的恨意。 汪全盛仔細辨認(rèn),才確認(rèn)了這就是他當(dāng)日在垚兒行刑時看到的女子。 李元朗真是大意,汪全盛冷笑,當(dāng)日他從宮里出來,萬念俱灰,他不能給垚兒收尸,只能藏在離街一條的客棧閣樓里遠遠觀刑,他那時想,等垚兒走了,他的孫兒在豐榮縣也將難保,但好歹他們的尸首尚能存骨,到時候他就回到豐榮縣上,在垚兒所處的鎮(zhèn)上走走,呆呆,了卻殘生。 只是沒想到他竟然看到了李元朗! 當(dāng)日他悲痛之余眼睜睜看著李元朗帶著身邊女子一同觀刑,相處雖不甚密,但李元朗的視線卻粘她粘得極緊,尤其那女子身邊居然還跟著李元朗的一向不離身的侍衛(wèi)。 汪全盛在朝多年也未聽得李元朗與哪個女子相處甚密。 他雖是老了,但手里有財便有人,派人躲在暗處跟了李元朗許久才發(fā)現(xiàn),最近這段時日在京城傳唱的戲牌,竟然都是李元朗的手筆。 更遑論他從豐榮縣那知道的消息。 原來,李元朗在豐榮縣與那女寨主成親之事并非空xue來風(fēng),汪全盛好笑,他知道朝中有些人也知道李元朗這番境遇,大家明里暗里還在嘲笑李元朗,卻沒想到,也可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呢。 這人,倒是瞞過了朝中所有人。 他痛失愛子,李元朗這個罪魁禍?zhǔn)讌s活得逍遙,甚至還帶著那女人去看他兒子的受刑場,他也該嘗嘗痛失所愛的滋味吧? 汪全盛看著岑青茗的眼笑嘆道:“看來這就是最近名耀京城的岑寨主了,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啊?!?/br> “岑寨主,你也別這樣看著在下,我也不想害你的?!蓖羧珓僬f著話,臉上凝露出怨恨表情,手里將岑青茗嘴里不斷想向外吐出的捂嘴巾塞得更緊了:“要怪,就怪你命不好,跟李元朗那種人搭上關(guān)系。” “你之后,就算下了地獄,冤有頭債有主,也要找對人才是。” 話落,就讓殺手將她帶了下去,那岑青茗不住搖頭,腳上不住踢踏。 汪全盛看了止不住發(fā)笑,不是匪首女子,武功蓋世嗎?也不過如此,他吩咐那殺手道:“按我之前說的行事。” 那殺手點了下頭,扯著嗚咽不止的岑青茗,去派手底下的人布置去了。 汪全盛看著窗外,靠在輪椅上分外閑適。 他快到等不及了,讓李元朗親眼看著心愛之人在他眼前永逝,他真想看看到時候他臉上會有什么樣的表情,是怨恨還是悲痛,汪全盛眼神陰絕,到那時,他會行行好事,再讓這對苦命鴛鴦一道團聚。 汪全盛側(cè)過頭吩咐身后的孩子:“茂慶,你去看看,隔壁檐廊處的亭子里有沒有人到了?!?/br> 他們租住的是一間客棧上房,但向外探去就是京城最偏最美的賞湖景點——月牙亭。 此地以在此亭中能看到整個湖心月牙般的美景聞名。 此刻,茂慶推開窗欞,他眺目而望,正看見亭里有一少年正穿著主子吩咐好的白衫靜立在那處,見他探頭,那人也隔空看了過來,茂慶咽了下唾沫回頭道:“主子,您約的人已經(jīng)到了。 汪全盛將手放在輪椅上,微笑道:“走吧,我們也不能讓客人久等了?!?/br> 第73章 無心 輪椅車轂聲滾滾, 在地上印出一道痕跡。 李元朗望向石道上遙遙而來的汪全盛,唇角抿成了一條線,他是真的沒想到, 景元帝居然還能如此心善, 讓汪全盛能夠逃過一劫。 “好久不見啊,李大人?!蓖羧⒆旖茄σ猓骸氨緛砝吓珣?yīng)當(dāng)是要行禮的, 可惜奴這雙老腿不爭氣,就不便多禮了, 也請大人多體諒則個?!?/br> “怎么會呢?!崩钤蕸鰶龅溃骸巴艄珣?yīng)當(dāng)算得上老當(dāng)益壯才是, 怎么能如此謙虛?!?/br> “那也比不上李大人少年得意啊?!?/br> 兩人話鋒機關(guān)都是互不相讓。 李元朗勾起了唇:“汪公公死而復(fù)生到了此處, 不是來這和我打舌戰(zhàn)的吧?” “李大人可真是心急。”汪全盛唇角掛著一絲嘲意:“我和李大人這么久未見, 好歹也能閑話一敘吧, 你害死了我兒子,我也未曾心急到要將你現(xiàn)在就血償了。” 李元朗也沒想到鄭汪垚都犯了如此鐵罪, 汪全盛還能說出血償時的義正言辭, 李元朗冷聲道:“你兒子是罪孽深重, 與旁人何關(guān), 你即使是怨我, 又何必牽扯其他無辜之人?!?/br> “其他無辜之人?”汪全盛冷笑:“若不是你和她聯(lián)手毀了我兒子,我也沒必要一定要揪著你們不放?!李元朗, 你冷情冷性,沒想到居然還能為了一個姑娘有這般行事, 放出風(fēng)聲, 造勢聲望, 一舉一動, 居然都是為了她,實在是讓人不不可置信?!?/br> “確實不可置信, 因為你剛才所言都是你的臆想罷了,岑青茗不過是一個玩意。”李元朗冷嘲:“她聲勢如何與我有何干系,你是不是太能異想天開了?!?/br> “李大人,就單因您為她鬧出的這滿城風(fēng)雨,可是足足花了我近千兩紋銀才查出來的,怎么李大人現(xiàn)在敢做不敢認(rèn)了?”汪全盛將手搭在膝上,施施然道:“怕是李大人也知道此舉驚煞眾人,誰能相信呢,一個朝廷重臣處心積慮為一個女山匪造勢,這可真是前所未見,聞所未聞,也不知何老知不知道他手下愛徒這般行事?!?/br> “我做的?”李元朗好笑:“你花了這許多銀子就只得了這個消息?說我買通別人,給那女匪首編個彌天大謊,為她請人做戲,譽滿京師?汪公公,你是不是上了年紀(jì),腦子有些毛病才會覺得我這般無聊,還是覺得景元帝待你心慈,你便也覺得別人如同圣上一般?!?/br> “汪公公,我勸你花錢的時候也得長點心眼,不要別人說什么您就信什么,白白可憐了您在宮里攢下的這些身家。” “你——”汪全盛指著李元朗氣得發(fā)顫,不過一息,他又平靜了下來,讓這小子現(xiàn)在逞點口舌之快又能如何,之后不還是得任他拿捏。 汪全盛冷笑道:“李大人何必強詞奪理,你到了此處不就是因為那女匪首,既然如此,又何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 “我來此處,自然是想看看是誰如此異想天開,拿一個女囚犯來要挾我,我只是想遍千萬,都沒想到居然是已經(jīng)死了的汪公公?” 李元朗笑著低語:“汪公公,也不知道你這樣重現(xiàn)人世,有沒有辜負了為你謀一條出路的圣上?!?/br> 汪全盛瞳孔微縮,他是對不起圣上,但是他沒法放下逍遙法外的李元朗!垚兒死時痛苦哀嚎尸首分離的畫面尚在眼前,一閉眼就在腦海,他夜夜不敢入睡,就怕看見垚兒捧著自己腦袋質(zhì)問自己為何不救他?怕麗娘在他面前哭怨為何保不下的她的孩子。 汪全盛咬牙道:“我是對不起圣上,對不起圣上之事我自會贖罪,況且,只要李大人不開口,這世上之人就沒人知道我還活在這京城,圣上也只會以為我已經(jīng)云游天下了?!?/br> “我為什么不會說?”李元朗冷下臉,汪全盛是可憐,幾月不見發(fā)已花白,雙腿已廢,本就是知天命的年紀(jì),原先在宮里養(yǎng)尊處優(yōu)養(yǎng)成的一身氣質(zhì),現(xiàn)在瘦骨嶙峋,不堪入目,兩瞳深陷,活似個精血全無的死人狀態(tài),但他可憐也不能磨滅他縱著鄭汪垚害了那么多人的罪孽。 李元朗警告道:“汪公公,在下勸你還是回頭是岸,別再執(zhí)迷不悟了,你兒子之前做下的孽,傷害了多少無辜百姓,他吞進了多少民脂民膏,養(yǎng)肥了多少惡,殺了多少人,你身為父親居然可以全都無視,只顧念自己孩子的好惡得失,更何況,鄭汪垚也不一定是你的孩子吧?你如此這般的寵溺偏幫于他,到底是害他還是幫他?汪公公,你想過沒有?!” “你胡說!這是麗娘為我生的孩子,她怎么會騙我!”李元朗這段話明顯是刺到了汪全盛的心病,他形容癲狂,全無往日在宮里時的淡然風(fēng)度和頤指氣使的高高在上,“李元朗你懂什么你就胡說,你被人愛過嗎?你有被人真心喜歡過嗎?我有的!所以即便不是我的孩子,我也會幫他,但你呢?!你懂得情愛嗎,你知道怎么真心待人嗎?你所交之人都是你想要攀爬的梯子,連荀瑋都已離你而去,你身邊還剩得了誰?!” “垚兒是該死,他貪心不足,但他也不該如此慘死啊?就算是我害了他,那我也可以替他承受?。 ?/br> 李元朗心中刺痛,冷笑:“汪公公,你前面還說我情根深種呢,現(xiàn)下卻又說我不懂情愛?是否太過善變了,更何況,你怎么替他承受,你自身犯的罪孽都還沒有洗刷干凈,你怎么還?” 汪全盛精神已經(jīng)明顯陷入自己的情緒之中,完全聽不進去別人的發(fā)言,只一直重復(fù)道:“你該死,你該死,你們都該死……” 茂慶在他身后也有些害怕畏縮,尤其是聽了剛才那段秘辛,他都怕今日就是他的死期。 李元朗也覺得今日難能善了,他看汪全盛這般神情,直覺已無話可聊,轉(zhuǎn)身便要離去。 “李謙!”汪全盛見他要走,終于從沉溺的情緒中緩了回來,他尖聲叫住他:“你難道就不想看看岑寨主的最后下場嗎?” 李元朗回頭看著他,平靜道:“你待如何?” “我待如何?我自然要看著你親眼見她去死!”汪全盛怨毒道:“李謙,若是你能按照我說的所為,我可以將你們有情人的尸首葬于一處?!?/br> “親眼看著她去死?我自然沒有異議,我不過當(dāng)做提前監(jiān)刑罷了?!崩钤屎闷妫骸暗俏乙蚕肼犅牐阆胱屛易鍪裁??” 汪全盛聽他嘴硬,但最后還是問出了需要做什么,忍不住冷笑,還說和那女子沒有干系。 “只要李大人回去以后自書一封遺書,然后自盡,我自然能有辦法將你們有情人合葬在一處。” 李元朗挑眉:“你并不打算在這里處置我?” 汪全盛冷臉:“那得看你,若非必要,我絕不會給圣上惹麻煩?!?/br> “我一個朝廷命官好端端留有遺書自盡,你覺得會有人信?你覺得這就是不給圣上添麻煩?” “這不需要你管,你只需要照做就好了!”汪全盛看著李元朗嘲道:“李大人不會怕了吧?” “當(dāng)然怕了,我好端端的一條命,為什么要給女囚犯陪葬。”李元朗完全不上汪全盛的套,好整以暇道:“汪公公需要怎么處置那女囚犯,我說不定還能幫幫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