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困青茗 第61節(jié)
身后那群人臉色鐵青,有幾個甚至垂下了頭,妄圖藏在身后不被李元朗看見。 只有何老應了他的話。 他是對跪在地上的木子和劉夫子問的,雖然眼神一直盯著李元朗。 他說:“我就問一句話,你們和這位李大人是否相識 ? ” 木子已經不知道怎么說話,但劉夫子還算鎮(zhèn)定,自若答道:“李大人當時就在岑寨主的身旁一道送糧,草民當然也是認識他的?!?/br> 何啟簡聽完后便闔目,再不開口了。 眾人心中頓時打起了鼓,既然這兩人相識,李元朗和岑青茗又有舊,那誰知道他們幾人會不會聯(lián)合起來為岑青茗做了這出戲? 但看看這一臉肅然的李元朗又覺得不必如此,大好前程呢,為一個女山匪屬實沒有必要。 劉夫子也明顯看見了眾人的臉色。 他也沒什么要解釋的樣子,只是照舊依著之前的言辭說了原本發(fā)生的事情,“圣人明鑒,也請各位大人作證,草民所述一言未從有失,句句為實,我本讀書人,飽讀圣賢書,新風縣之前年年都曾說有官糧救濟于民,但每年分到手中只剩殘余,而且所剩的都是一些碎米硬粟?!?/br> “我雖然不是勤儉之輩,卻也不是什么惰懶之徒,概因家中良田被鄭汪垚吞并,而草民讀書至今卻手無縛雞之力,縣中學堂早已形同虛設,私塾更是久未聽聞,草民只有這滿腔學識還算能掙點銀錢,養(yǎng)家糊口,可惜這些都無以為生,我兒都準備去做縣里富戶的長工了,可那些人的活計真不是人干的啊!我兒身上現(xiàn)在還留著做工時留下的奴印?!?/br> 劉夫子緩了一口氣繼續(xù):“我兒去做長工,卻被以奴役之刑對待,要從那富戶手中脫身,居然還得用白銀三十贖身!上告官府,卻無人問道,甚至還被關押牢中飽受毒打,草民一家極苦之下才還清了債務,可實在是過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沒有糧吃,我的孫兒今年出生,尚未足月,沒有米吃,母親也沒奶水,都是一家子用著血水才將將把他養(yǎng)活……” 說到此處,劉夫子哽了一聲,啞著嗓子舉誓重言道:“我劉鳴欒若有一句虛言,舉家難安,終身不得孔孟之道,下輩子九畜輪回。” 其實劉夫子的話也都能被證實,鄭汪垚和齊豐這兩人所作之惡,皆被記錄在案,只是真當親臨之事的百姓淡淡說著曾經的苦難時,眾人也才正視因那貪官所造成的惡果。 即使再小的官,對于百姓所言都是難以僭越的一道墻,他們心中所起的任何念頭,都可能造成無數(shù)民眾生活的坎。 劉夫子年數(shù)已高,蒼白著發(fā)平靜地述說著過往發(fā)生的一切時還是很有說服的,甚至直到最后,他眼眶盈淚說著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想著以死威懾貪官,換社稷清白,而差點讓自己正值壯年的兒子,剛剛出生的孫子,都差點餓死,這樣的沖擊力對這些久居上位的高官不可謂不強。 而那戲苑的主家瑯娘以及最先傳播詞曲的花旦也都被拉到了殿上。 這幾位更是在市井之中見慣臉色的,雖是大內皇宮,但她們到底也見過了不少達官貴人,這個場面,照舊捧出一番笑臉,依著之前李大人所言去說便是。 反正中間有什么差池,李大人肯定會將漏洞圓上的。 就在她們耍著花腔說起這些戲詞被傳的原因之后,這些場面人終于皺起了眉讓她們下去了。 瑯娘冷哼,就這些人現(xiàn)在面上一臉不屑,真到了戲苑里還不是個個滿臉迷醉跟著小曲哼唱,挑著姑娘燦笑。 李大人吩咐的這幾句話,瑯娘她們都死死刻在心里,說完之后,其他的瑯娘也不敢多說,只是裝傻充愣佯笑了混過去。 不過好在這些人也沒問什么太出格的。 瑯娘心道幸好,她實在是有些心慌,上一個說出李大人這些端倪的人已經不知去向何處了,現(xiàn)在只是配合大人演出一戲,這算什么要求。 這一場事了,一定再也不沾事務,慢慢脫手才好。 證人一場場的來,詢問百遍都說是為了報恩,為了還情,新風縣那幾百人的請愿血書還在御案上放著呢。 南書房內鴉雀無聲。 誰人能料到,這一場場審問下來,沒想到當真審出了個一心為民的的山寨匪首,眾人臉上皆都有些變化莫測。 等到最后景元帝要傳喚岑青茗時,坐在一旁的那些高官都未出一詞。 景元帝先例行公事問了幾句岑青茗為什么要做這些以及和劉夫子他們的關系。 岑青茗對昨日剛聽的戲曲還有印象呢,她直接將里面的一句戲文說了出來,甚至于在那些戲文里將她夸的天花亂墜的溢美之詞也全都拿出來用在了自己身上。 景元帝被她大言不慚的自夸愣了半晌,她這般面無表情夸贊著自己,仿似在說別人一般,再聽她說的這幾句話這幾個詞,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說什么絕世英豪呢。 景元帝笑出了聲,他活到如今倒還沒遇到過這般妙人,也真是有趣,只是再有趣,事情還是得問,而且她這般張揚,怕是等會就有不少人要對她群起而攻之了。 不用他說,馬上就有人跳出來質問,最致命的就是那些賑災糧的明細去處。 岑青茗可沒忘記昨日在茶館中那些人嘴里說的話,她昨日還特意將李元朗當時送糧的記錄簿子翻了出來,此刻別人一問,便鎮(zhèn)定自若地呈了上去。 李元朗沒想到岑青茗竟然備了,他之前還特意憑著記憶寫了一本,現(xiàn)在就藏在他懷中,可這輕薄的本子此時卻如岑青茗一般,硌的他心痛。 景元帝翻開那簿子,細細查看,沒過多久,便看著李元朗惑道:“這字跡是李卿所寫?” 李元朗沒想著說謊,當日他在岑青茗身邊,人人可見,聽見景元帝有此疑問也只能垂著頭輕聲道:“是這山匪謹慎,迫我所寫?!?/br> 岑青茗面無表情,只是心中嘖嘖,這表情這實力,差點都令她懷疑真的是她強迫他寫的了。 這樣想著,岑青茗止不住四下環(huán)了一眼,李元朗,他到底在防誰? 那簿子所寫倒是樣樣俱全,時辰,地點,名字,與一般上報朝廷的錄本無甚差別,畢竟是李元朗寫的,也是簡潔清晰,到時與新風縣人口,記錄一對便知,只是這簿子已經如此詳實,又有何差。 但若是這樣,岑青茗現(xiàn)下就是救了幾百人的有功之臣。 景元帝指尖輕敲御案,瞥了眼李元朗,隨即道:“ 岑青茗,你雖有過,但也有功,念在你并不藏私,一心為民,特恕你罪,當然,朕也不是那么不講理的人,朕甚至還能給你一份賞,你想要什么,若不是什么太出格的,朕都可以滿足你?!?/br> 此刻在南書房的都沒想到景元帝竟連岑青茗的功過都還未明辨,便直接說賞了。 岑青茗也沒有想到,但此際遇也是機不可失,下一秒岑青茗便振聲道:“我母親,之前一直被李大人私自扣押在外,我沒有什么其他念想,但求能與母親一同離京?!?/br> 第78章 對峙 岑青茗繼續(xù)道:“我母親, 不懂寨務,體弱多病,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之前一直不知被李大人關押在何處?!?/br> “而我為人子女, 不知母親身體是否康健,也不知她身在何處, 如今既然可得圣上一諾,便不求什么賞賜恩惠, 但求和母親團聚, 然后尋一富庶之地了此殘生便可。” 昨日岑青茗在知道李元朗讓她面圣以后她就有了這個念頭, 等和翠翠見面以后更是堅定了這個想法, 她功法有異, 而母親一直被用來作為把柄,她實在太被動了。 岑青茗的這句話顯然讓在場眾人都震驚不已, 原先想著李元朗可能與岑青茗有私的念頭也蕩然無存。 人群里多是看著這場變故面面相覷, 驚訝不已的, 唯獨陳秋刈露了個笑臉, 卻也馬上遮掩了起來, 私藏案犯家屬,不管這家屬是犯了事還是沒犯事, 都夠這李謙喝上一大壺的。 坐在一旁官員本就是為諫言李元朗而來,初時的震驚過后, 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在等著看李元朗的笑話, 而余下李元朗找來的這幾名人證, 木子在一旁面露擔憂, 戲苑的那幾個人一臉事不關己,劉夫子則滿臉游思, 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元朗同樣沒想到岑青茗會在景元帝面前來這么一招。 初時的震然過后,李元朗淡定自若道:“臣不知岑姑娘為何對我有這番誤解,你的母親并未犯事,在查清身上并無案情相關的記錄后,便早早放她離去了,前幾日,我還在楊柳巷里看見過她。” 該說不說,李元朗還是懂得些岑青茗心思的,她不過就是想在人前逼自己將她母親的下落告訴她,果然,李元朗這樣說了之后,岑青茗也松了口。 “既然如此,那我便沒什么想要的了?!贬嘬梢粋€山匪正兒八經走到這個位置竟然沒有一絲慌張,反而是十足的正義凜然。 “鄭汪垚齊豐之流是朝廷有失,我雖然將今年的米糧送到了大家手中,但是曾經過去那么多年被克扣的糧食卻再也沒法送到了他們手里,這其中可能就差一口飯而早逝的,今日新風縣有個聚義寨岑青茗,他日若是再出個新風縣,卻不知道有沒有第二個岑青茗了,也請諸位大人,論事行事之前好好想想?!?/br> “你——”有激不起性子的官員對著岑青茗如此嘲諷就要開腔怒斥:“你,你又是個什么東西!” “誒?!本霸蹖⑹峙e至半空,示意讓他平靜一點:“她說的有什么不對嗎?只要你們做到你們該做的,又何至于引出這些事端?!?/br> 那官員聽著景元帝在上的訓斥,略帶不服地坐了下來,怒視著岑青茗。 岑青茗又無所謂,她平日可罵不著這些大臣,現(xiàn)在也只是勸他們好好做官,有什么不對。 只是岑青茗沒想到景元帝真如李元朗所說,如此平易近人,那她其實真的討要些東西也沒什么吧? 可惜她剛才調子起得太高,直接給拒了,岑青茗免不了一陣rou痛。 景元帝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居然再問了一遍岑青茗:“既然是誤會,那剛才你提出的賞賜就做不得數(shù)了,朕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這次,你可以好好想想?!?/br> 岑青茗暗喜,面上卻是十足的苦惱模樣,半晌才言:“我也沒什么想要的,不過我們貧苦百姓出身,多點銀子傍身總是好的,圣上若是真的想要給我些什么的話,不若多給我些銀子吧?!?/br> 岑青茗看著景元帝小心翼翼伸出指頭,比劃道:“白銀千兩?” 這名聲哪有這銀子重要啊。 景元帝大笑,“這要求簡單,白銀千兩,朕現(xiàn)在就可以給你。” 旁邊剛調來景元帝身邊的小太監(jiān)瞧著這行為頗為放肆的女山匪,本想出聲呵斥,但看著圣上興致勃勃的模樣,將要開口的話默默咽了回去。 說話間,手下的人已經拿著托盤呈到了岑青茗面前,紅布掀開,都是碩大的銀錠子,岑青茗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銀錢,瞧著眼熱,伸手就要將托盤接過。 呈給她的小太監(jiān)差點被岑青茗的力道給拉了過去,忙輕聲道:“岑姑娘莫著急,等這里結束,這銀子就會送到了您手里?!?/br> 岑青茗訕訕,戀戀不舍地將裝著銀子的托盤松了手。 旁邊眾人都將岑青茗的舉動看在眼里,心里的不屑露于言表。 而景元帝也是感慨萬千,李元朗自己瞧著倒是光風霽月,不為外物所累的模樣,沒想到看中的這個女子卻是個一心鉆進銅錢眼里的。 岑青茗哪管得了他們想什么,現(xiàn)在銀子在手,可以選擇的余地就多了,就算李元朗不愿意為寨子里的那些人安排后路,她也有能力讓他們擇一處而棲。 更何況,現(xiàn)在母親和翠翠的下落也都知道了,于她而言,就更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念想了。 這樣想著,岑青茗偏過頭看了李元朗一眼,他此刻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么。 岑青茗有些猶豫,她這樣在眾人面前直接下了他的臉,來要挾他給出了母親的位置,他還能將她手底下的人毫無芥蒂地送出牢獄嗎? 岑青茗越想便越覺得沒戲,忍不住又開口問道:“圣上,那我寨中兄弟,他們同樣也跟著我一道送了糧,多多少少也算有功吧 ?是否可以將他們都盡數(shù)放了?” “怎么,你以為這里是什么菜市場嗎?還能到處砍價!”坐在一旁的官員實在撐不住氣,怒罵道:“你們做山匪的,能得到這么多賞賜已經是圣上菩薩心腸,網(wǎng)開一面了,你這匪賊居然還得寸進尺?!?/br> “圣上,您可千萬不能被這起子賊人迷惑啊,就算她真的做了這些事,救了這些人,但之前他們犯的那些罪就可以不算了嗎?” “臣聽聞,這山匪盤踞在新風和豐榮兩縣久矣,這么些年,他們占據(jù)著山頭,搶掠來往商戶行人的商貨盤纏,禍亂一方百姓,這也是不爭的事實,難道就憑著這一處的善就能把之前的惡抵消了嗎?” “圣上,臣不服!” 隨著這人的出頭,身后的不少官員也都高聲附和。 畢竟是千兩白銀,像他們這樣的人家一年最多也不過這些銀錢,現(xiàn)在居然被這樣一個鄉(xiāng)野之間的女子隨意拿到了手里,這得讓多少人心有不甘。 那最先站出來發(fā)難的官員,落座后偷偷看了眼何啟簡,何啟簡與他目光一對,片刻后兩人又不著痕跡地重新落在了大殿之上。 景元帝沒有表態(tài),示意他們靜了靜聲,對岑青茗道:“他們這些人的話你也聽到了,那你覺得是否在理?” 岑青茗有些氣惱,但也怕被他們累及親友,只能壓著脾氣道:“我們雖是山匪,但也是貧苦百姓出身的,都是為了混口飯吃,若是能填飽肚子,誰又愿意躲進這深山野林里做個不敢透露相貌也無姓名的人呢?!?/br> 岑青茗轉過身,對著身側坐在一旁高高在上的官員們道:“我們聚義寨加上我共計貳佰一十二人,其中一百一十人人都為婦孺,二十二人皆年事已高,不事生產,其余滿打滿算只余一百人可以攢點活計,而這一百人卻得養(yǎng)活貳佰一十二人?!?/br> “我們雖然是山匪,但我們在山上還是進行了開墾,地里還種著蔬果,即使難以養(yǎng)成,品相極差,但仍為了混口飯吃仍在努力生活。” 岑青茗吸了口氣繼續(xù):“對,我們是搶劫了過路商戶,但那些商戶給的買路錢甚至不如鄭汪垚建官道向他們索要銀錢的十之七八?!?/br> “鄭汪垚在外面散播我們的惡名,說我們兇神惡煞,不留活路,但我們哪比得上他,正常鄉(xiāng)間百姓過路,我們什么時候向他們要過錢?而那些我們掠了銀財?shù)纳虘?,又有多少以次充好,濫竽充數(shù)在坑害百姓。” “而我們十年間也不過共計劫取了不到千兩銀子,折合下來每個人甚至不足五兩銀子,就是這些銀兩,讓我們撐過了這么久,但我們這些人真的該死嗎?我們這些人的活路真的得靠這樣自救嗎?” “若我們當年沒有做匪,運氣好點的就是像劉夫子般等待著被施舍,然后靠著貪官的憐憫求生,運氣差些,那這些年早就不知道橫死在哪個山溝了?!?/br> “岑青茗,你說的這些是否太過理所應當?!若是人人都以你這言論行事,那大雲(yún)的江山豈不是都亂了套?你們若是遇到了貪官,盡可以向上反應,但你們以此為借口,踞山為王,而你這些長篇大論,不過都是在遮掩你的惡性!” “你若是這么認為,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贬嘬粗浅鲱^之人道:“你身在京城,政治清明,上有圣上照拂,下有市井嚴明,你的一生都在順風順水,你也不會知道有多少人為了能夠將鄭汪垚的惡事曝光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