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85節(jié)
他“我”了兩聲,臉色大變,也是沒忍住,捂著嘴就往外跑。 片刻后,陳安之精神抖擻的回來了,環(huán)視屋中一圈,頗有虎視眈眈之意,氣勢不減反升,好似出去的時候,往自己肚子里多裝了一個胃。 吐了第一回 ,就會很快有第二回,第三回。 不到兩個時辰,陳安之已經(jīng)跑出去了六七回,魏無羨也差不多,趙寧本來不會醉的,到底還是沒扛住陳安之自殺式的喝法,也跟著跑了幾趟。 最后一次回來的時候,陳安之幾乎是爬著進門,再也沒有山高我為峰的睥睨之氣,揮手讓所有藝伎退出去,就躺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直哼哼。 屋子里只剩下兄弟三人,陳安之四仰八叉的看著房梁,明明已經(jīng)爛醉如泥,連坐起來都沒力氣,雙眼卻亮得反常,亮得嚇人,好似房梁上有他光明輝煌的未來。 他忽然一字字的道:“徐相前日來了府上,跟祖父秉燭夜談至天明。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但昨日父親告訴我,從今往后,陳氏跟徐氏不再是對頭,讓我注意些。而我……也要離開禮部外放,出任實權(quán)官職?!?/br> 依照常理,陳安之在禮部怎么也得歷練兩年,絕無可能這么快外放,還出任實權(quán)官職——就像新科三甲,得在翰林院先呆上兩三年一樣。 但唐興、周俊臣就早早進了京兆府,陳安之提前升遷外調(diào)也不是一定說不過去。不過這種反常的安排,只會發(fā)生在非常之時。 趙寧眉頭微微皺起。 眼下朝堂風(fēng)云變幻,的確是非常之時。很多人的命運,都被時勢大潮裹挾著改變。這里面免不得有悲歡有離合,有同舟共濟也有背道而馳,注定了幾家歡喜幾家愁。 趙寧忽然理解了,陳安之今日喝酒為何這么不要命。 第一一七章 符師 徐氏跟陳氏的對立關(guān)系,跟趙氏與孫氏相差無幾。 不同的是,孫氏在將門里能排進前三乃至前二,而陳氏在門第中排名靠后,且這些年因為跟宰相不和,門第打壓將門的好處撈不到不說,還一直受到排擠,家勢日見式微,已經(jīng)有吊車尾的風(fēng)險。 前段時間,劉氏大廈傾覆,從中樞到地方都騰出了許多緊要官職,陳氏聯(lián)合幾個同樣跟徐氏不和的門第,互相推薦家族子弟補缺,想要趁機撿漏。 然而事與愿違。 陳氏等家族收獲寥寥,大頭還是讓徐氏等家族占了去,此消彼長之下,陳氏等家族不僅沒能撿漏成功,稍振家聲,反而更見頹勢。 于陳氏而言,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家道中落的懸崖邊上。 在這種情況下,徐明朗忽然造訪陳氏,一旦他給出了豐厚條件,陳氏只怕很難拒絕,就此跟徐氏化干戈為玉帛,也不難想象。 追根揭底,權(quán)力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就算一切的出發(fā)點不是家族利益,最終也會回到家族利益上,畢竟,沒哪個世家家主能坐視家族傾頹。那跟亡-國之君并無本質(zhì)差別。 顯而易見的是,陳安之的火速升遷外放,就是陳氏得到的好處之一,有類似待遇的陳氏族人,自然不會只有他一個。 就是不知道陳氏從宰相那里得了好處,又付出了什么。 陳安之說完話,翻身從地毯上爬了起來,四手并用的去杯盤狼藉的食案下找到半壇酒,動作麻利的舉起來,“今朝有酒今朝醉。來,誰先倒下誰是孫子!” “干!”趙寧和魏無羨也翻出了酒壇。 這晚的酒局沒有誰真的趴下站不起來,三人也沒有留宿燕來樓,雖然都已經(jīng)無法站直身體,但還是搖搖晃晃出了門。 陳安之酒量最差,今天又喝得最猛,抱著馬車的車轱轆吐了一陣,就被隨從扶進了車廂。 陳氏府宅跟趙氏、魏氏不在一個方向,趙寧跟魏無羨目送馬車離去,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后者冷不丁的道:“這廝在禮部這些日子,應(yīng)該過得很憋屈,我看他有好幾回都想罵娘,到最后卻都忍住了。 “末了都沒跟我們訴訴苦,抱怨、唾罵上官幾句,發(fā)發(fā)牢sao。這可不是陳咬金的性格,他一向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說什么,不太過腦子的?!?/br> 趙寧聞言有些默然。 禮部里雖然有陳氏族人照應(yīng),但禮部尚書卻出自龐氏,而龐氏又是徐氏姻親家族,依照互相之間之前的關(guān)系,想來陳安之過得不是很順。 不過這情況已經(jīng)改變了,再多說也沒了實際意義,過往的委屈只能自己咽下。 魏無羨抓著下巴道:“這廝一向性烈如火,最喜歡呼朋喚友,不耐寂寞,不屑于禮法規(guī)矩,孤零零到了規(guī)矩最森嚴(yán)的禮部任職,還得忍著氣,的確是心里苦啊,怪不得今天喝酒這么猛?!?/br> 趙寧沉吟片刻:“男人學(xué)會了沉默,學(xué)會了有苦自己咽,也算是邁出了成熟的第一步。” 魏無羨大點其頭,而后下定了決心,“趁著年節(jié),咱倆得多找他喝喝酒!總得叫他把胸中郁壘吐出來才是,不然悶出病來,弄得情志郁結(jié)、精神抑郁,那可就麻煩了?!?/br> 趙寧當(dāng)然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為了讓自己的狐朋狗友正經(jīng)開心起來,趙寧跟魏無羨好生合計了一下,光喝酒狎妓自然是不成的,得有劇烈運動才能打通心胸,趙寧提議多多互相切磋,還能順便砥礪修為,魏無羨則是立馬大叫反對。 今天下午他已經(jīng)被追打得上了樹,表示要練趙寧去練,他絕不摻和,為了免受皮rou之苦,魏無羨甚至開始往外倒肚子里的壞水,說要制造些機會去揍世家公子里的年輕俊彥。 譬如故意在青樓跟人家爭風(fēng)吃酷,飛鷹走狗的時候沖撞別家的踏青帷帳,扮作大盜飛賊去劫富濟貧等等。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一邊綢繆一邊走向自己的坐騎,正要上馬,背后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兩人回頭去看,就見有人被從樓里打了出來,以一敵多的情況下,很快就被揍得抱頭鼠竄。 這種事在青樓太常見,趙寧和魏無羨見怪不怪,本來沒打算理會,但當(dāng)他們看清被打的人是誰后,對視一眼,都選擇了幫忙。 被揍得站不穩(wěn)的,不是別人,正是都尉府總旗張文錚。揍他的也不是普通人,乃是幾個將門韓式的子弟,也不知雙方怎么就爆發(fā)了沖突。 不過會在青樓大打出手的,除了市井黑幫中的粗人,世家里也只會有年輕公子,稍微年長有官身的世家族人,都會注意影響,免得壞了風(fēng)評。 正因如此,這些韓式子弟里也沒什么高手,御氣境后期的趙寧一出手,眨眼便放倒了兩個,攔住了其他人。 加之他跟魏無羨都是本著平息事態(tài)的目的,不是真的想跟人斗毆,所以場面很快就控制了下來。 “既然是趙公子、魏公子的朋友,我們就不追究了,二位請便?!睘槭椎捻n式公子抱了抱拳,就帶著己方的人轉(zhuǎn)身,韓式并非趙氏對頭,這點面子沒理由不給。 趙寧也沒有糾纏,剛剛他已經(jīng)大致問清了緣由,張文錚并非是受了欺負(fù)。 魏無羨把張文錚這個混日子的酒鬼拉了起來,對方站起來的時候,他自個兒差點摔倒,可見他腦子雖然還清醒,身體委實已經(jīng)扛不住酒力。 張文錚被圍毆得頗為凄慘,臉歪眼斜,也不知是被揍得沒力氣了還是飲酒過多,站也站不穩(wěn),一條腿好像還瘸了。而且這家伙還沒帶隨從,也沒個人幫扶照顧。 “多謝二位?!蹦陜H四十多歲,鬢角已有根根白發(fā)的張文錚,行了個歪歪斜斜的禮,解釋了下這場鬧劇的原因。 事情很簡單,因為想喝燕來樓的招牌美酒梨花白,他經(jīng)常光顧這里,以往兜里沒多少銀子,基本就是買了酒就離開,如今腰包鼓了,自然免不得叫個清倌兒嬉戲一番。 沒想到喝得多了,上茅房的時候跟韓式子弟撞在一起,還吐了人家一身,這便有了這場沖突。 好歹是同僚,平日里關(guān)系也算融洽,趙寧見張文錚沒法兒靠自己回去,左右也大致順路,就牽馬送了他一程。 魏無羨因為酒勁兒上涌,已經(jīng)徹底站不穩(wěn),被隨從帶了回去。 小半個時辰后,趙寧扶著跌跌撞撞的張文錚,進了他家的門。出乎趙寧的預(yù)料,張文錚的宅子窮陋逼仄不說,竟然連個女主人也沒有,家中就一個老仆,還是正兒八經(jīng)瘸腿的那種。 好歹是都尉府總旗,六品官員,這樣的家業(yè)實在是太過寒酸。 趙寧進門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所在。 這座院子最寬闊的正房,竟然不是用來住人的,張文錚這個一家之主都是住在廂房。 此刻正房的門開著,里面紅光氤氳,有熱氣散發(fā),趙寧第一眼就看到了配有風(fēng)箱的爐灶,以及只露出一角的架子上掛著的幾件兵刃,更感受到了絲絲縷縷的靈氣,顯然是符兵。 趙寧心頭一動,眼簾微沉,卻沒有立即說什么。 進了廂房,將張文錚扶到椅子上坐下,趙寧也在另一邊落座,瞟了眼看起來仍是醉意熏熏的張文錚,開門見山:“張總旗費盡心思把我引到貴府來,就是為了讓我知道,閣下乃是一位符師?” “何謂費盡心思?”張文錚面不改色,老仆端了茶水過進來,他伸手做請。 趙寧道:“梨花白雖然好,張總旗經(jīng)常裝在酒葫蘆里的,卻并非這種酒?!?/br> “想不到趙總旗年紀(jì)輕輕,竟然能靠嗅著張某葫蘆里的酒香,就辨別出酒的品類?!睆埼腻P沒有否認(rèn)。 趙寧沒有喝茶,“張總旗雖然看起來放浪形骸,卻也只是尸位素餐而已,為人處事堪稱謹(jǐn)慎,在都尉府從不與人相爭,我也從未聽說張總旗在狎妓時與人沖突。 “今日張總旗跟人動手到無法走路的局面,還正好讓我撞見,挑得還是我已經(jīng)出門的時候,可是太巧了些?!?/br> “趙總旗果然心思細(xì)密。”張文錚用高看趙寧一眼的口吻道。 趙寧看著張文錚:“我的確需要一名符師,但卻不是普通符師。” “正好,張某也不是普通符師?!睆埼腻P臉上已經(jīng)完全沒了醉態(tài)。 趙寧挑了挑眉:“哦?” “張某會煉制紫晶石?!睆埼腻P肅然正色道。 趙寧道:“這就是張總旗今晚的目的?” “趙氏得了劉氏的紫晶礦,自然需要一名能煉制紫晶石符兵的符師,而張某這身本事也需要一個施展的地方。”張文錚直言不諱。 趙寧輕笑一聲,“看來張總旗之所以在都尉府應(yīng)付差事,是因為醉心符兵之道,無暇他顧?” 張文錚喟嘆道:“確切說來,是仕途無望,所以只能寄情于物,鉆研自己擅長的符兵之道。只可惜,張某官小位卑,耗盡俸祿,也沒煉制出幾件像樣符兵。反倒是半生蹉跎,中年潦倒,活得不人不鬼……” 說到這,他自嘲一笑,沒有過多流露傷感、落寞的情緒,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趙寧稍作沉吟,“紫晶石珍貴非凡,之前劉氏又控制了售賣方向,流入民間的少之又少,張總旗是如何會煉制紫晶石符兵的?” 第一一八章 也曾意氣風(fēng)發(fā) 張文錚,字長興,年四十有三,官宦之后,祖上曾任秦州將作府府監(jiān),其父乃是河西之地有名的符師,家族在秦州城也屬大族。 張文錚天資聰慧,四歲能文,七歲能詩,有過目成誦之才,在秦州也是頗有盛名的神童,十五歲就已經(jīng)是鍛體境九層大圓滿。 彼時,張文錚被視為能讓張家家勢大興的天驕奇才。 如趙寧一般,張文錚也被家族傾力培養(yǎng),萬千寵愛集于一身,要什么有什么,只希望他能成為舉國聞名的大符師,進入朝廷將作監(jiān),成為皇朝大匠,將家族從秦州帶進燕平城。 起初,張文錚表現(xiàn)得非常符合家族期待,煉制符兵的技藝日益精湛不說,還能文能武,這為他在家族和秦州城中贏得了許多贊譽,大家都夸他少年老成,識得大體,將來必成大器。 然而要成大器哪有這般簡單,所謂的少年老成,如果不是年少吃苦積淀而來,只是本能聽長輩的話,那也絕對談不上穩(wěn)固,并非真的老成。 秦州城第一大族,便是門第世家——關(guān)中龐氏。張家與對方關(guān)系不錯,因為張家煉制符兵的水準(zhǔn)獨步秦州,制造出來的符兵性能更強,龐氏便請張家的符師為他們煉制紫晶石符兵。 有了這層關(guān)系,兩家往來逐漸頻繁,龐氏勢力非比尋常,張家怎能不有意結(jié)交,久而久之,兩家便愈發(fā)親近。 在這種情況下,張文錚認(rèn)識了龐氏的千金小姐,少年慕少艾乃人之常情,加上張文錚名聲在外,龐氏小姐也他高看一眼,時間一長,兩人便情投意合。 然而問題也出在這,自古男人娶妻,女方門楣低一等很常見,但要女方下嫁,那就不容易了。龐氏的嫡女自然是要攀高枝的,這樣才對家族有利。 彼時張文錚與龐氏小姐都年少,對人情世故不甚精通,兩人私下一合計,都覺得只要張文錚出人頭地,有大好前途,以兩家的親近關(guān)系,二人必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何謂出人頭人?龐氏是書香門第,張文錚若能科舉高中,進士及第,則必然被龐氏接納。 從那以后,張文錚便放棄了鉆研符兵之道,一門心思撲在了圣賢書上,日夜苦讀,廢寢忘食。 張家當(dāng)然不希望張文錚去考什么科舉,家族世代傳承的符兵之道才是根本,開始是勸說,后來就是家法…… 但張文錚卻是王八吃了秤砣,鐵了心,無論家族如何教訓(xùn)、逼迫,始終不改其志。 他一方面是為了跟佳人長相廝守,另一方面也是覺得家族符師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