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給劉氏定罪的，也不是京兆府，而是三司！

    “在此之前，京兆府對劉氏惡行一無所知！

    “數(shù)月前，一直是京兆府的衙役巡查碼頭，他們的人是什么嘴臉，對待大伙兒如何，不需要我說，但這幾個月來，都尉府巡查碼頭秩序，卻從未向普通腳夫要過一個銅板，也沒有毆打過一個良善之人！”

    言及此處，趙寧目光變得真誠，聲音愈發(fā)有力，“趙氏在碼頭有倉庫，有諸多貨物裝卸運輸，你們中也有人為趙氏做過工。趙氏平時待人如何，大伙兒難道沒有親身體會過？

    “今日這件命案，疑點重重，有人說親眼目睹了事情經(jīng)過，那就跟我們一同去京兆府，在公堂上說清楚！

    “諸位若是信得過我趙寧，信得過都尉府，那就去看看這件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番話說完，人群安靜得落針可聞。

    普通百姓是不可欺的，誰給他們的工錢多伙食好，誰平時對他們呼來喝去、動輒打罵，誰從不干涉他們正常做生意賣苦力，都是他們的親身經(jīng)歷，哪能分辨不出來？

    經(jīng)年累月積累下來的感受認知，絕非一兩件還沒完全弄清的事能夠輕易改變。

    “我相信趙氏！趙氏族人從不打罵腳夫苦力，又怎么會無緣無故殺人？”

    “我相信趙公子，相信都尉府，是他們鏟除了蒼鷹幫、白衣會，還救出了我家親戚的女兒……”

    “京兆府的衙役不把我們當(dāng)人看，對拾荒的老人都拳打腳踢，都尉府的人從來不打人……我相信都尉府！”

    “我們愿意去都尉府，看看審案過程?！?/br>
    人群又熱鬧了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大部分都是認可趙氏與都尉府的。

    龐凖聽得一顆心漸漸下沉，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第一二二章 風(fēng)暴降臨（3）

    龐凖聽得一顆心漸漸下沉，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發(fā)生在碼頭，涉及修行者的命案，京兆府跟都尉府都有權(quán)處理。

    如何把這件案子抓在京兆府手里，讓后續(xù)謀算趙氏的案子也順理成章進入京兆府，他們有過詳細安排與計劃。

    硬碰硬是不行的，雙方扯皮爆發(fā)爭執(zhí)，最后只會驚動上層。到時候趙玄極跟徐明朗各執(zhí)一詞，在皇帝面前也會一直掰扯。

    如果趙玄極態(tài)度強硬，照目前的文武形勢看，徐明朗也無法以勢壓人，一言而決。

    雖說爭論持續(xù)下去，徐明朗有可能會贏，但只要雙方扯皮幾天，發(fā)現(xiàn)不對頭的趙氏就會有時間做出應(yīng)對和布置。

    既然靠上層爭斗無法完美解決問題，那就只能從下層著手。用民情民意左右案件歸屬，無疑最為迅捷，也最是妥當(dāng)。

    只要百姓群情洶涌，不信任都尉府，京兆府就能理所當(dāng)然的“順應(yīng)民心”，把案子接過去。

    就像當(dāng)初劉氏案爆發(fā)時，京兆尹龐升面對百姓群體意志，也無法在光天化日之下明著違逆一樣。

    無論怎么說，“父母官”“為民做主”都是臺面上的旗幟。

    所以龐升、龐凖等人早早就做了安排。

    他們不僅把今日廝殺的戰(zhàn)場，從貨船引到了碼頭上，暴露于眾目睽睽之下。

    在一邊打斗的時候，一邊大聲呼喊、控訴趙氏欺人殺人，在圍觀者心中建立這場命案的基調(diào)。

    還安排了人手，在官差到來后，出聲引導(dǎo)眾人的思想認識與情感立場。

    一切都跟順利。

    特別是趙寧親自帶人到場之后，龐凖更是偷偷樂開了花，他以為只要他說出趙寧的身份，人群就會再也不信任都尉府。

    可沒想到，趙寧不過是看似慷慨激昂的說了一番話，竟然就扭轉(zhuǎn)了人群意愿！

    這讓他們兩個月的布置，顯得都好像毫無作用。

    為何會如此？

    龐凖眉頭緊皺。

    蒼鷹幫、白衣會的覆滅，關(guān)這群碼頭螻蟻什么事，難不成每家都有親戚的女兒被解救？

    劉氏沒了，跟這群人又有多大關(guān)系？京兆府的衙役，憑什么就不如都尉府府兵？

    都尉府才挺直腰桿幾天？京兆府多年來的付出與恩德，難道就被這群狼心狗肺的草民這么遺忘了？

    豈有此理！

    龐凖這個錦衣玉食，生活在富貴云端的世家公子，弄不明白這些底層百姓的心是怎么長的，更想不通眼前的場景。

    他不甘心，遂立即上前幾步，站到了趙寧側(cè)前，不無憤怒的向人群大聲道：“趙氏的人敢在碼頭當(dāng)眾殺人，趙寧就敢在都尉府刑訊逼供！

    “他哪有不幫自家人的道理？船行的人進了都尉府，就是進入龍?zhí)痘ue，必然尸骨無存！你們相信他，跟相信殺人者有什么區(qū)別？！”

    這話被他說得字字千鈞，鎮(zhèn)住了很多人。

    眼見不少人又變得遲疑，龐凖心中一喜，生出一股“孺子可教”的欣慰之情，覺得之前不該暗罵這些市井之輩都是愚民。

    于是龐凖心情不錯的接著道：“你們應(yīng)該相信的是京兆府！

    “京兆府的官吏衙役，百十年來管轄這里，不避風(fēng)雨維護秩序、緝拿兇徒，辛辛苦苦懲惡揚善，查辦不法，為你們的安居樂業(yè)付出了不知多少血汗。

    “可我們從未向你們索取什么，從未讓你們報答，難道你們還不能信任我們？

    “本官以京兆府的信譽做保，這件案子，京兆府一定會秉公處理，讓大家都滿意！”

    說完這些，龐凖臉上的憤怒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和煦微笑，雙目飽含期待的看著人群，等待讓自己滿意的反應(yīng)出現(xiàn)。

    比嘴皮子，門第俊彥還會怕了、輸給將門子弟？

    沒有人會覺得自己面目可憎。

    身為官員，多少會覺得自己的差事是為國為民做貢獻，就更容易自我感覺良好。

    龐凖對官府在民間的威信當(dāng)然也有信心。

    如今是太平盛世，又非什么皇朝末世，他相信官府是受萬民擁戴的，京兆府在百姓心中是有地位的。

    然而人群的反應(yīng)，卻讓龐凖面上的笑容，逐漸變得僵硬，變得很難維持。

    本來已經(jīng)開始疑慮，有被他說服傾向的百姓，在聽完他關(guān)于京兆府的那番言論后，竟然都沉默不語，而且面色都顯得很怪異。

    以至于混在人群里的那些漢子，振臂高呼，帶頭大喊相信京兆府的行為，在得不到半點兒回應(yīng)的情況下，怎么看怎么滑稽。

    百姓們回憶起了生活里的點點滴滴。

    很快，他們有了主意。

    “我還是相信趙公子，相信都尉府?！?/br>
    “對，我寧愿相信都尉府，也不相信京兆府！”

    “我們?nèi)ザ嘉靖?，看看這案子到底怎么審?！?/br>
    “如果都尉府刑訊逼供，我們絕不答應(yīng)！”

    “趙公子這樣的人，應(yīng)該不會大刑逼供吧？”

    “去看看就知道了！”

    聽著人群中大多數(shù)人都說出這樣的話，龐凖只覺得一口氣悶在胸中提不起來，旋即臉憋得通紅，有當(dāng)場噴這些愚民滿臉唾沫的沖動。

    都聽不懂人話嗎？本官說的是趙寧會包庇族人，說得是京兆府為百姓付出良多！

    為何又是這樣的結(jié)果？本官沒摸黑京兆府，沒有贊美都尉府！這些小民都沒長腦子嗎？

    趙寧瞥了龐凖一眼，淡淡道：“龐大人，本官要帶命案相關(guān)人等回都尉府審案。你若是沒事就讓開，不要擋著道，妨礙公務(wù)。”

    聞聽此言，龐凖氣不打一處來，牙關(guān)咬得咯吱作響，恨不得將趙寧一口生吞！

    趙寧見龐凖不動，就將他扒拉到一邊，然后招呼都尉府府兵動身。

    他知道龐凖在想什么，明白對方的悲憤與不解。那也曾是他的心理活動。

    前世國戰(zhàn)爆發(fā)，雖然有一品樓那樣的江湖義士捐軀赴國難，但卻不是所有百姓都在為大戰(zhàn)出力。

    尤其是到了戰(zhàn)爭中后期，大軍連征集民夫，保障糧秣運輸都很難。無數(shù)人寧愿舉家逃離，躲避兵禍，也不愿襄助王師，保衛(wèi)家園。

    這里面原因很多，但最重要的一個，是朝廷、官府已經(jīng)失去了民心。

    當(dāng)時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日夜血戰(zhàn)的將門世家，都非常不理解這一點。

    他們都認為，大齊盛世之下，國富民足，百姓安居樂業(yè)，國家有難，理應(yīng)舉國同力拒敵。

    為何百姓保家衛(wèi)國的忠義熱烈，會遠低于預(yù)期？

    趙寧也是在戰(zhàn)爭后期，才弄清楚原因。原因為很多，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權(quán)貴、官府對百姓剝削、欺壓過甚。

    百姓不擁戴官府，自然不會幫著朝廷；百姓仇視官府，就會希望改朝換代。

    當(dāng)時有人曾說：國不愛我，我何以愛國？

    這個國，不是指國家，而是指朝廷，指皇朝。

    京兆府的衙役，巡街時吃飯喝酒，從來都是賒賬。賒的賬，自然不會還。

    有人告上官府，衙役就付些錢清賬，而后那家商鋪就會很快因為各種罪名，被官府搜查、查封。

    官差還跟市井黑幫相互勾結(jié)，默認蒼鷹幫、白衣會收取保護費，并且分利。

    市井黑幫打死打殘了人，有官府暗中庇佑，苦主求告無門，還會被報復(fù)。

    為了抖威風(fēng)，也為了掩蓋自己的瀆職行為，更為了證明自己有為國為民做事，京兆府的衙役在巡街時，就會毆打驅(qū)趕最弱勢最沒有反抗能力的群體——拾荒老人，說他們污染了街坊環(huán)境。

    至于街邊的乞丐，比拾荒者更臟，他們是不管的。因為乞丐都有頭子，頭子也會給他們分錢。

    凡此種種，多不勝數(shù)。

    這盛世再是絢爛多彩，也是權(quán)貴的，是富人的，不是底層百姓的。

    底層百姓為了最基礎(chǔ)的衣食住行，仍然要拼死拼活，不敢生病，不敢出意外。他們還得在官吏面前低眉順眼，忍辱偷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龐凖接觸不到這些。

    前世得趙寧起初也沒認識到這些，他們看到的，只是官府公文上年年增長的賦稅收入，和官員們自己書寫的“官民和睦”“盛世繁華”的官樣文章。

    所以龐凖注定理解不了眼前這一幕。

    他以為他們謀劃布置了周密的行動，就可以利用民情民意，來讓趙寧和都尉府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