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194節(jié)
“傷亡雖重,然臣等顧念圣恩,前赴后繼,死不旋踵,將士折損近半,終克關(guān)城。然恰在此時,大都督下令臣部撤下戰(zhàn)場......” “趙氏所領(lǐng)雁門軍,趁勢攻入黑石谷中,遂配合白風口的趙寧所部,擊敗北胡軍! “......臣未能奪得頭功,罪不容誅,望陛下責罰......然大都督假公濟私,把臣下當?shù)妒?,亦絕非沒有圖謀,請陛下明鑒.......” 密報寫完,安思明通篇瀏覽一遍,沉吟半響,終是用了印信。 通篇內(nèi)容,都在說北胡軍戰(zhàn)力尋常,雁門軍表現(xiàn)一般——他當然不會稱贊雁門軍。只有詆毀雁門軍,才能達到詆毀趙氏的目的,讓皇帝對趙氏不滿。 皇帝對趙氏越是不滿,他就會得到皇帝越多支持,往后在雁門軍的處境就會越好。 要把雁門軍說得不堪,就必須說敵人也不強。 而敵人占盡地利,最難打的一仗,他部付出巨大代價,終于取得突破,本來可以率先突破鳳鳴山,立下大功的,卻被趙玄極摘取了勝利果實! 安思明叫來心腹,讓對方將密報送回燕平。 內(nèi)容半真半假,馬腳不多。但安思明知道,這肯定跟趙玄極的軍報大相徑庭。他現(xiàn)在就是在賭,賭皇帝相信誰! 他孑然一身,這回賭敗了,也就是一個人敗了,又沒有家族會被牽累,有什么需要顧慮的? 但如果他賭贏了,他就依然還是雁門關(guān)防御使! ...... 燕平,宮城。 日暮降臨,華燈初上,皇帝站在風雪亭里,雙眸映出萬家燈火、璀璨星河。夜風中,他遙望著從腳下延伸出去的京城,沉默不語。 他負在身后的手里,拿著幾本折子。顯然他眼下在思考的東西,就跟這些內(nèi)容非同尋常的折子有關(guān)。 除了天元太子、契丹可汗的國書,就是趙玄極跟安思明的軍報。 趙玄極在軍報里,極力言說北胡軍是如何強悍,天元將士的百戰(zhàn)精銳是如何難纏,雁門軍此戰(zhàn)能勝,全靠將士殊死相搏,趙寧洞察戰(zhàn)機。 在趙玄極這里,雁門軍是英雄,趙寧是大功臣。 可在安思明的密報里,事情完全是另外一種模樣。 該信誰? 北胡各部是什么情況,去年代州之事后,他就早早派了飛魚衛(wèi),前去草原查探。 要說草原上真多出了那么多修行者,飛魚衛(wèi)豈能不知?要說契丹軍都訓(xùn)練有素,好似日日都在cao練,飛魚衛(wèi)為何什么沒有看到? 飛魚衛(wèi)的回報,跟安思明的軍報相對應(yīng),跟趙玄極的軍報完全不符! “北胡軍怎么會這么強悍?除了天元軍,契丹軍也多年沒有大戰(zhàn)! “修行者眾多?自古以來,草原的修行者又何曾多到哪里去?人頭分辨不出修為,就可以隨意說?” 面色鐵冷的皇帝,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冷哼,“北胡軍要是這么強,沒有見過血的雁門軍,怎么能在攻防戰(zhàn)中贏下此戰(zhàn)? “一群沙場新卒,在被對方占盡地利的情況下,都能戰(zhàn)勝對方,還說對方強得離譜......真當朕不知兵事? “趙寧,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再強又能強到哪里去?左右戰(zhàn)局?大都督啊大都督,為了讓自家杰出子弟平步青云,你是連老臉都不要了嗎? “把這么多軍功堆在他身上,他承受得起嗎?真當雁門軍是你家的?真當軍功可以隨你們杜撰? “為了突顯雁門軍跟趙氏的重要性,讓趙氏一門在朝堂上呼風喚雨,就渲染北胡威脅,渲染草原軍隊強盛,這豈是臣子所為?!” 這些念頭在皇帝腦海中一閃而過,讓他眼中的怒火好似要點燃燕平城。 但他很快平復(fù)了心境。 因為他今天叫了臣子過來議事。 平日,能到風雪亭來就只有皇帝,敬新磨也只能呆在亭子外伺候,自從宋治即位,這里就只出現(xiàn)過兩個臣子。 現(xiàn)在,其中一個臣子到了。 來的是宰相徐明朗。 見禮后,皇帝讓宰相進亭,兩人在亭中對坐,前者將手里的兩份折子,遞給了徐明朗。 遞過去的,是天元部跟契丹部請罪的折子。 既然是國書,理應(yīng)通過鴻臚寺、中書省遞交,先經(jīng)宰相的手,而后才會到皇帝手里。 但這是徐明朗第一次見到這兩份折子。 如果是一年前,皇帝這種破壞現(xiàn)存權(quán)力架構(gòu)的行為,必然會引發(fā)徐明朗的不滿與抵觸。 但是而今,剛剛經(jīng)受宦海最大挫折與打擊,重新確立皇帝信任的宰相,明顯已經(jīng)沒有勇氣觸犯龍顏。 看完折子,徐明朗沒有向之前一樣,遇到任何國事,都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談,不管皇帝什么意思,就毫無顧忌說出自己的看法,而是先詢問皇帝的意思: “陛下以為如何?” 皇帝道:“契丹部愿意承認所有戰(zhàn)爭責任,契丹可汗會親率王族、大臣,前來燕平城謝罪,宰相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徐明朗點點頭,“契丹部已經(jīng)害怕至極,只要契丹部不被大齊滅亡,契丹可汗等人可以奮不顧身。” 皇帝道:“契丹部在沒有經(jīng)過大齊允許的情況下,擅自對達旦部出兵,并且在鳳鳴山阻擊雁門軍,造成雁門軍四萬將士傷亡,其罪的確難恕?!?/br> 徐明朗觀察著皇帝的臉色,揣度著皇帝的心意,順著皇帝的意思道: “但契丹部的認罪態(tài)度,已經(jīng)足夠虔誠,可汗親自帶著王族過來謝罪,這是史書上絕無僅有的事。 “大齊是禮儀之邦,仁義治天下,對待外族也該恩威并施,不好煎迫過甚。 “如今,鳳鳴山一戰(zhàn),已經(jīng)起到了威懾作用,大齊也可以就此軟禁契丹可汗。執(zhí)意滅亡契丹部,殊無必要,而且可能讓草原人人自危,對大齊不利?!?/br> 皇帝微微頷首,“宰相所言甚是?!?/br> 簡單的對話,敲定了契丹部的存亡。 但這番對話的含義,卻不只是這么簡單。 徐明朗的那番話,是在極力避免戰(zhàn)爭繼續(xù)下去。 契丹可汗已經(jīng)甘愿親自謝罪,可見戰(zhàn)爭的面貌如何,但凡契丹部還有生機,能夠抵擋雁門軍,他們就不會做這個選擇。 換言之,只要戰(zhàn)爭繼續(xù)下去,契丹部必被雁門軍滅亡。屆時,雁門軍中會產(chǎn)生多少軍功?趙氏會在滅亡契丹部時,掠奪多少財富,讓自身壯大多少? 通過這些話,徐明朗也在試探皇帝,對待趙氏對待將門的態(tài)度。 皇帝同意徐明朗的見解,就讓徐明朗對皇帝的心意,有了起碼推斷。 但這個推斷,還遠遠不夠,徐明朗需要進一步弄清楚,皇帝眼下對待將門跟門第的策略,于是他主動往下說: “天元太子,戰(zhàn)前就該來燕平成,為燕燕特穆爾之事謝罪的,卻無故中途反悔,還去參與了進攻達旦部的戰(zhàn)爭。 “是可忍孰不可忍。陛下是否要回絕天元部的請求,拒絕天元太子入京,命令雁門軍攻伐天元王庭?” 皇帝不動聲色,“鳳鳴山一戰(zhàn),雁門軍損兵折將四萬,以他們?nèi)缃竦膽?zhàn)力,再讓他們遠征漠北,只怕不妥?!?/br> 徐明朗俯首拱手:“陛下明鑒!” 他心中已經(jīng)基本確定了,皇帝接下來對待將門跟門第的態(tài)度。 雁門軍的確傷亡不小,但遠征漠北,卻可以驅(qū)使契丹、達旦兩部將士,并讓它們供應(yīng)雁門軍軍糧,難度并不大。 皇帝不讓雁門軍遠征漠北,一方面,固然是蒙赤愿意來燕平,大齊的天威已經(jīng)得到維護,另一方面,也是不愿趙氏跟雁門軍再立戰(zhàn)功。 皇帝接著道:“天元部狼子野心,朕雖然暫時愿意聽聽天元太子怎么說,但如果他不能讓朕滿意,朕仍會滅了天元部!” 說到這,皇帝看了宰相一眼,“鳳鳴山一戰(zhàn),北胡軍中出現(xiàn)了六名王極境,針對此事,宰相怎么看?” 第二三二章 坐著與跪著(三更) 徐明朗面容肅穆:“僅憑契丹一部,絕對不會有這么多王極境??梢婙P鳴山一戰(zhàn),并不是如天元太子說的那樣,他們完全沒有參與。 “而根據(jù)雁門軍戰(zhàn)報,當時在天元部、契丹部跟達旦部的戰(zhàn)爭中,有達旦部王極境被斬殺,現(xiàn)身的‘契丹’王極境有兩人! “兩個草原王庭,最少擁有了八名王極境,這是草原對大齊最大的威脅,大齊必須慎重處理?!?/br> 百余年來,大齊輕視草原,篤定草原對大齊沒有實質(zhì)威脅的根本,除了對中原皇朝國力的自信,就在于大齊的王極境數(shù)量,不是草原可比。 而現(xiàn)在...... “若無這么多王極境,這些蠻子哪里來的底氣,敢在鳳鳴山阻擊雁門軍,跟我大齊王師作戰(zhàn)?天元太子怎敢出爾反爾?” 皇帝冷哼一聲:“好在鳳鳴山一戰(zhàn),打服了他們,讓他們意識到了,他們就算有這么些王極境,仍非大齊王師對手,及時幡然醒悟?!?/br> 雁門軍戰(zhàn)報傳回,皇帝得知草原有這么多王極境時,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調(diào)遣大齊王極境北上,確保后續(xù)戰(zhàn)斗的勝利。 好在天元、契丹兩部及時低頭。 “契丹可汗跟他帶來的王族中,就有三名王極境,草原沒了這三個頂尖強者,實力也就弱了很多?!?/br> 徐明朗試探著說道,“鳳鳴山一戰(zhàn)中,趙氏多了趙鎮(zhèn)中、趙北望兩個王極境,現(xiàn)在大齊的王極境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了雙手之數(shù)。” 他這話的意思,本來是沒了契丹部那三個王極境后,大齊王極境的數(shù)量,依然穩(wěn)壓草原一頭,不必過于重視草原。 更何況,達旦部跟天元部還是敵對關(guān)系。 皇帝眼神銳利,一言不發(fā)。 徐明朗低頭不語。 大齊眼下十一個王極境,趙氏就占了三個,數(shù)量已經(jīng)跟帝室齊平。無論是對皇帝來說,還是對徐明朗而言,這都絕對不是個好消息。 兩人沉默半響,皇帝道:“鳳鳴山兩戰(zhàn),雁門軍共計折損四萬,而兩戰(zhàn)殺敵不過六萬,這份戰(zhàn)果,宰相怎么看?” 徐明朗遲疑著道:“百余年前,我大齊王師蕩平草原時,殺敵超過二十萬,傷亡也不過四萬余......由此可見,這些年,趙氏是怎么治軍的。” 話至此處,徐明朗沒有繼續(xù)往下說。 皇帝也沒追問。 “鳳鳴山一役的軍功評定,就辛苦先生一回,帶頭主持核算、評定如何?”皇帝忽然語氣親和的道。 “臣領(lǐng)命!” 千言萬語,都在那聲“先生”中,無需再多作說明。徐明朗已經(jīng)知道,他在這件事中應(yīng)該怎么做了。 讓他來評定此戰(zhàn)軍功,他還能讓趙氏好受不成? ...... 徐明朗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個符合他宰相身份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