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鎮(zhèn)其它六成鐵匠鋪聯(lián)合起來，自然可以斗垮那個最大的鐵匠鋪。

    但諷刺的是，在最大的鐵匠鋪為了壓低鐵器價格，縮減給師傅的工錢后，其它鐵匠鋪不僅沒有借勢而起，召集所有鐵匠鋪起來掀翻對方，反而有樣學(xué)樣，也壓低自家?guī)煾档墓ゅX，不讓學(xué)徒有成為師傅的機會，還千方百計賄賂官差，希望他們?nèi)フ覄e家鐵匠鋪的麻煩。

    李大頭搞不清楚東家們的斗爭。

    他只知道自己沒什么工錢，只能吃飽肚子，贊不下娶媳婦兒的錢，更無力在小鎮(zhèn)購置房宅，他覺得這是不公的，幾年下來，他積攢了很深的戾氣，但他不敢對東家有怨言，因為他不想丟了飯碗，像他這樣的學(xué)徒，走了立馬就有人能頂替，頂多就是前階段師傅辛苦些，東家不會有實質(zhì)性損失。

    這樣一來，李大頭的戾氣與怨氣，只能發(fā)泄在不如自己，比自己還要弱小的人身上，亦或是發(fā)泄在別人沒法對他怎么樣的事情上，因為那樣就不用付出代價。

    所以在劉婆婆被瘦虎兒當(dāng)街欺辱時，他端著飯碗坐在門檻上看得津津有味，還跟身旁的人有說有笑。

    當(dāng)有人指責(zé)他這樣是沒良心時，為了表明自己并非小人，讓更多人注意到他聽他說話贊同他的意見，達(dá)到標(biāo)新立異、嘩眾取寵的效果，他言辭鑿鑿的說劉婆婆是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自己兒子凍死了偏要誣陷是被官差打死的，為的就是訛詐官府的銀子。

    還說他曾親眼看到劉婆婆的兒媳婦偷人，可見他們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貨色，被瘦虎兒當(dāng)街欺凌就叫作惡人自有惡人磨。

    他的話果然引起了很多人的興趣，大家都來問他細(xì)節(jié)，李大頭胡編亂造一通，竟然說得有些人心服口服，紛紛附和他的言論。

    這讓那一刻的他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平日里他只是一個卑微的學(xué)徒，被師傅呼來喝去，被東家不假辭色當(dāng)牲畜使喚，何曾有人認(rèn)真聽他說話，贊同他的言論，讓他這么有存在感、成就感？

    至于劉婆婆的那個小丫頭孫子，好像聽到了他污蔑劉婆婆的話，在被瘦虎兒帶走之時，轉(zhuǎn)過頭來惡狠狠盯著他時，李大頭雖然有一瞬間的理虧、害怕，但還是很快說服了自己。

    一個小丫頭片子而已，馬上就要被賣掉，還能拿自己怎么樣？就算她活了下來，能再來鐵匠鋪前，難道別人會聽信一個五歲小孩子的話？

    鐵匠鋪最近沒什么生意，午后李大頭沒什么事，好在東家沒在鋪子里，師傅也早早回去了，李大頭得以偷個懶。

    他馬上跟左右店鋪的幾個小伙計，湊在一起繼續(xù)說劉婆婆的事，先前被眾星捧月的感覺讓李大頭很迷戀，現(xiàn)在還想再體驗一回，“我跟你們說，劉婆婆她......”

    可這回不等他往下說，酒鋪的伙計就搶著大聲開口了：“劉婆婆啊，不就是要給她兒子出口惡氣，報自己瞎眼的仇嘛，我跟你們說，類似的事我也碰到過。

    “我約莫六七歲的時候，一個大我三歲的女孩強行要給我掏耳朵，結(jié)果枯脆的松針斷了一截到我耳朵里，她想把那截松針掏出來，結(jié)果又?jǐn)噙M(jìn)去一截，晚上我耳朵疼，我母親檢查才發(fā)現(xiàn)耳朵里有兩截松針。

    “我們自己弄出來了，沒去找大夫，找她家人也沒討到一個說法也沒一句道歉，從此我的耳朵就不好使了，現(xiàn)在這么多年過去，我的耳朵更聾了，恨心也重 了！我真想找個機會也戳聾她的耳朵！”

    李大頭好不容易等到酒鋪的伙計說完，急不可耐的要開口。

    誰想飯鋪的伙計接著道：“我小時候，爹娘不在家，跟我哥一起睡覺，半夜我被蚊子咬醒了，我哥點燃了油燈燒蚊子，結(jié)果失手把油燈弄倒了，燒了我一身，你們看看，現(xiàn)在我手臂上都有疤痕。好在我哥反應(yīng)快，把燈油擦掉了，要不然我會被燒成火人，我從來沒恨我哥，我感謝他救了我.....”

    忍得心似火燒的李大頭，終于又等到了機會，馬上張開了嘴。

    但糧鋪的伙計已經(jīng)搶先，他伸出斷了一截小拇指的手：“一歲多的時候被jiejie砍掉的......”

    布店的伙計：“我小時候被鄰居家的孩子扔木頭，砸到了腦袋，現(xiàn)在還會經(jīng)常聽見嗡嗡的響聲......”

    某個伙計：“我......”

    李大頭再也沒能繼續(xù)編造劉婆婆家的丑事，贏得大家興致勃勃的聆聽，與驚嘆不已的附和。

    所有人都在迫不及待說自己的事，劉婆婆的事只是給了他們一個契機，每個人都急著表述自己讓別人聽自己說，沒有人再去關(guān)心劉婆婆的經(jīng)歷，也沒有人真正想要了解劉婆婆，雖然劉婆婆的事剛剛發(fā)生，但好像已經(jīng)從這些人的記憶里消除了，不值得再去多談?wù)撘恍?/br>
    李大頭覺得挫敗，他很不甘心。

    但他無能為力，他很想搶回話語權(quán)，讓所有人都聽他說，但他實在沒什么震撼人心的經(jīng)歷，如果他是個姑娘，他這個時候可能會大聲說自己曾經(jīng)被侵犯過，達(dá)到語不驚人死不休，收獲同情與關(guān)注的效果，但他不是。

    原來，這些伙計都跟他一樣，只是想要借這個機會宣泄自己積累的壓抑情緒。因為每個人在生活中都已經(jīng)足夠不順利，心情足夠不好，所以都沒有心思再去理會別人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想傾訴自己的經(jīng)歷，哪怕那不是真的。

    “我要去殺了瘦虎兒，為劉婆婆報仇！”李大頭忽然語出驚人。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一眨不眨的看著他，一個比一個震驚。

    第二四七章 清白天地渾濁世道（6）

    大家的注意力，再度回到了李大頭身上，都安靜聽他說話。

    酒鋪的伙計問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他之前還在說劉婆婆罪有應(yīng)得。李大頭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憋了半天沒有一句話，眼看其他人都要收回注意力，他連忙說瘦虎兒是眾所周知的惡霸，殺他總是沒有錯的，但這件事得從長計議。

    于是乎，大家開始談?wù)撌莼鹤鱿碌膼菏?，并對他發(fā)出強烈的譴責(zé)，眾人的情緒逐漸激動，一個個紅著臉要為劉婆婆主持公道，要讓瘦虎兒付出代價，表示人間的正義必須得到彰顯，否則他們不答應(yīng)。

    “現(xiàn)在就去！我跟你們一起去！”

    這句話，讓激烈的場面霎時間落針可聞。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手里提著一柄菜刀，站在眾人身后，眼神堅定。

    那是酒樓的伙計，大家都認(rèn)得，平日里沉默寡言，性子比較安靜木訥，干活的時候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經(jīng)常被酒樓東家夸獎，但也沒見給他漲工錢。這條街上，只有他會給土狗喂吃食。他有個奇怪的姓氏，叫作左車兒。

    “你真要去對付瘦虎兒？”李大頭咽了口唾沫。

    “對！這個惡霸早就該死了，誰跟我一起去？”左車兒問面前這些年紀(jì)比他大的伙計們。

    “你不會真要去吧？”布店伙計咽了口唾沫。

    “你剛剛不是說要殺他全家嗎？咱們現(xiàn)在就去！”左車兒肅殺道。

    糧鋪的伙計畏畏縮縮道：“瘦虎兒很能打的，你打得過？”

    “不是還有你們嗎？”左車兒奇怪道，“難道你們不跟我一起去？”

    “這......殺人是犯法的！”李大頭找了個合適的借口。

    “原來你們都不敢，一群膽小鬼，我自己去！”左車兒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再也不理會眾人，自己抬腳就走。

    “瘋子......”

    “瘋了......”

    伙計們完全無法理解左車兒說干就干的言行，他們只是逞逞口舌之快罷了。在這一刻，望著在街道上漸行漸遠(yuǎn)的左車兒，他們的臉紅了，感到了羞愧。

    李大頭嗤笑一聲：“他那是找死去了！”

    “對對對，自不量力，可笑至極！”

    “瘦虎兒是那么好殺的嗎？能殺我早就殺了?！?/br>
    “就是，沒長腦子，活該干最重的活，拿最少的工錢！”

    跟左車兒一比，面目丑陋性格懦弱，無地自容的伙計們，在李大頭的帶頭示范下，終于找到了鄙棄左車兒的理由，一個個都自認(rèn)為比左車兒聰明，頓時理直氣壯起來，不再去想自己的可憎可笑，轉(zhuǎn)而專心致志嘲諷左車兒的愚蠢。

    李大頭再度感受到了自己的突出性，這讓他分外受用，胸膛挺了起來，下巴也抬了起來，為了鞏固這份成果，于是言語愈發(fā)惡毒：“他以為他是誰？行俠仗義的俠客嗎，主持公道的官差嗎？他一定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其實不過是嘩眾取寵罷了！

    “真是可笑，這世上哪有什么懲jian除惡不求回報的俠士，如果有，我把街上那泡狗屎吃了！你們等著看吧，他一定會被瘦虎兒干掉，最少也會被打斷腿，在他成了乞丐沿街乞討的時候，咱們可別忘記他今天說的話，得好好轉(zhuǎn)述給他聽......”

    他說得唾沫四濺，好似已經(jīng)看到左車兒，在大雪天乞討時被他嘲笑，羞憤欲死的模樣。但他不解的發(fā)現(xiàn)，他的言語這么精彩，眼前的伙計們卻又不看他了，一個個都盯著他身后，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

    李大頭不滿的回頭，想看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就見左車兒在城門前停住了腳步，沒有再動，他臉上立即爬滿譏諷之色：“早就知道這廝沒膽子去找瘦虎兒，咋咋呼呼給誰看呢，丟人現(xiàn)眼......”

    他這話沒有等到期待的附和。

    就在他皺眉的時候，布店的伙計捅了捅他的胳膊，指著城樓的位置，艱難的咽著唾沫，聲音顫抖道：“你快看......城墻上！”

    “城墻上能有什么，瘦虎兒在那等著跟左車兒決斗不成？”李大頭嗤之以鼻。嘲諷的話剛剛說完，瞳孔猛地一縮，張開的嘴再也閉不上，反而越張越大，身體也不受控制的開始發(fā)抖，怎么都停不下來。就像是白日見了鬼。

    李大頭的確是看到了鬼。

    如果死人就是鬼的話。

    城墻上，吊著一排血淋淋的人頭，瘦虎兒赫然在列！

    他不可能殺得了左車兒，也不可能打斷左車兒的腿了。他的人頭已經(jīng)被石灰腌制過，但看起來依然是滿臉驚恐，駭人無比。

    不僅是瘦虎兒，還有許顯。作為瘦虎兒為非作歹的庇護(hù)者跟參與者，他的人頭就在瘦虎兒旁邊！

    除此之外，松林鎮(zhèn)有名的地痞惡霸，那些被人深惡痛絕的家伙，人頭全都掛在城頭！

    最為恐怖的是，就連松林鎮(zhèn)的八品主官，還有他的一干爪牙，也都成了一顆顆被腌制的頭顱！

    光是這副光景，就嚇得李大頭褲襠濕了一片。

    松林鎮(zhèn)城內(nèi)外沸騰了。

    站住腳步抬頭看的行人，聞訊出門的百姓，相繼聚集到城門前，眼看著這些死于非命的惡徒，發(fā)出了此起彼伏的驚呼。有人當(dāng)場拍手稱快，有人嚇得跌坐在地，有人淚流滿面卻大聲叫好，有人旁放無措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最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城樓飛檐上，雙手環(huán)胸閉目養(yǎng)神的青衣中年漢子身上。很顯然，他就是始作俑者，因為他的身邊，立著兩桿大旗，分別寫著一句話，左書“青衣人除惡刀”，右書“世間無義我來昭”！

    而在瘦虎兒、許顯等人的人頭上，還有一塊巨布寫成的布告，上面詳細(xì)列明了這些人頭的主人，近些年來犯下的種種欺男霸女、魚rou鄉(xiāng)里罪行，每一個人的罪行都寫得密密麻麻，證明著他們死有余辜。

    隨著一名膽大年輕的書生，將布告上的文字念給眾人聽，場中一時安靜得落針可聞，只有各種各樣的呼吸聲。百姓們聽著書生的抑揚頓挫的誦念，看著城樓飛檐上的青衣人，內(nèi)心的震動無以復(fù)加。

    這一刻，沒有人覺得他面目普通，沒有人覺得他是個農(nóng)夫，在眾人眼中，他就是神，懲jian除惡、主持人間公道的神！

    隨著書生念完布告，已經(jīng)聚集了千百人的城門前，各種議論聲叫好聲謾罵聲嗡的一下子蕩開，好似山巒崩塌。

    “瘦虎兒這狗賊終于死了，他早就該死了！”

    “我可憐的女兒啊，你被玷污的大仇終于有人替你報了！”

    “許顯這直娘賊死得好，這混賬死上十回八回都不過分！”

    “我要去給我老爹上柱香，告訴他許顯已經(jīng)死了......”

    “這些狗官沒一個好東西，上梁不正下梁歪，要不是他們目無法紀(jì)，松林鎮(zhèn)怎么會有這么多齷齪事？”

    “說得對，最該死的就是這些狗官！他們從來沒做過一件好事，就知道盤剝欺壓我們，我兒子被官差打斷了腿，他們卻說是我兒子先動的手，毆打官差是死罪......”

    “要不是這些狗官認(rèn)錢不認(rèn)人，松林鎮(zhèn)哪有這么多地痞惡霸？我們的日子怎么會這么難過？”

    “青衣人除惡刀，好，好?。≡瓉磉@世上真的有俠客，官府不肯主持的正義，還有人愿意挺身而出，真是太好了，這世道還有救！”

    “對對對，原來這些青衣刀客，不是官府布告上說的什么悍匪，而是我們的救星，是我們的恩人，真該謝謝他們！”

    “我回去拿酒，我要敬他一碗！”

    “老瘸子，你不是不喝酒嗎？”

    “今天不喝也得喝，喝死了我也能含笑九泉......”

    “大俠威武！”

    “青衣大俠好樣的！”

    “求大俠收我為徒，我愿追隨大俠懲惡揚善，鋤強扶弱！”

    “大俠......”

    李大頭愣愣看著眼前這一幕。

    所有人都站起來了，包括他的伙計朋友們。但他沒有，因為他尿了褲子，站起來肯定會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迎來眾人的恥笑。所以他只能坐著，而且因為要遮掩褲襠，坐姿還十分別扭。

    好在現(xiàn)在沒人有心思關(guān)注他。

    布店伙計望著城樓一臉神往，不可思議道：“原來這世間還真有人愿意為了天下公義挺身而出，行俠仗義的俠客原來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