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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 第284節(jié)

    可是啊,人生總有許多曲折離奇的經(jīng)歷,會讓人在覺得認清了自己的時候,告訴你,其實你還沒有真的了解自己的內(nèi)心,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成為二當家后,第一次帶人下山,耿安國沒有像往常那樣,帶著劫來的金銀財物上山,在他走進山寨大門的時候,身后跟著一大群衣衫襤褸、形容枯槁、風塵仆仆而又狼狽不堪的流民。

    耿安國懷里,還抱著一個瘦成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眼看活不成的小女孩。

    當耿安國在山下看到路旁,橫七豎八或坐或躺的流民時,他第一時間沒有在意。

    直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小孩哭嚎聲鉆進耳朵,眼見對方趴在一個瘦骨嶙嶙、寂然不動的婦人身邊,哭得像是一只惶恐無度的小貓,而那個婦人的手腕和小孩的嘴邊,都有潺潺血跡時,他再也邁不動腳步。

    他抱起了那個,被母親用自己的鮮血,最后喂養(yǎng)了一次的小女孩,帶著那些即將像雜草一樣死在道旁的流民,上了梁山。

    多年的梁山生涯,讓耿安國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殺人如麻的悍匪,心硬如鐵,沒了道德,除了自家兄弟,不會將任何人的生死放在心上。

    至少,他殺起富人和他們的伙計、護衛(wèi)來,心中無波。

    但當他看到那個孤苦無助、即將餓死的小女孩,看到那個死了之后,依然睜大布滿痛苦、絕望、悲憤與不舍的雙眼,瞪著青天白日的婦人時,他才意識到,他或許已經(jīng)可以無視富人的性命,卻終究做不到漠視窮人的苦難。

    從那一天起,耿安國下山撿人的行為,一發(fā)不可收拾。

    次數(shù)多了,山寨人滿為患,錢糧漸漸入不敷出,耿安國被迫冒險,違背不攻打地主莊園的原則,開始帶著麾下兄弟向地主大戶借糧,連官府的稅銀也不放過。

    而這,讓他們迎來了官府的報復,防御使的軍隊數(shù)進梁山水泊。

    當這些流民被富人大戶侵占良田,成為流民時,官府跟富人沆瀣一氣;當這些流民餓得不人不鬼橫死鄉(xiāng)野時,官府無動于衷;而當這些流民搶了官府、富人的錢糧,官軍立時大舉出動,全力絞殺這些他們嘴里的山賊暴民。

    大當家不止一次對耿安國大發(fā)雷霆,要他放棄這種給梁山招禍的行為。

    耿安國思考過,猶豫過,糾結過。但最終,他沒法說服自己,無視那些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孩子們,和那一雙雙飽含期待與忐忑的眼睛。

    耿安國率軍迎戰(zhàn)官軍。

    幸運的是,幾次交手,耿安國都勝了官軍,雖然損失不小,但弟兄們的戰(zhàn)力也磨練了出來,尤其是流民青壯的加入,讓梁山漸漸有了兵強馬壯的意味,耿安國麾下的戰(zhàn)兵尤其多了。

    但耿安國不敢得意。

    因為他知道,官府的兵馬只會越來越多。跟皇朝為敵是一條怎樣的道路,耿安國心知肚明,他也害怕過,但他沒有選擇。

    就在耿安國厲兵秣馬,準備跟官軍進行下一次廝殺,盡人事聽天命時,國戰(zhàn)爆發(fā),而后,天子下詔四方勤王。

    這時候,耿安國覺得,梁山的出路來了。

    做山賊盜匪,一輩子都是人人喊打的命,早晚被官府剿滅,只有投身國戰(zhàn),才有未來可言。

    梁山好漢成了王師的一部分,大家就有了出身,日后就有皇糧可吃,不僅不用再被官兵絞殺,還能光明正大在這個世界生活,而不是窩在山上。

    這是梁山改寫命運的唯一機會,決定著山上數(shù)萬人將來能否吃碗安生飯。

    帶著梁山上下的殷切期望,耿安國率領最精銳的八千兄弟,前往鄆州。

    在那里,他要跟與他廝殺多時的官軍并肩作戰(zhàn),他要跟逼得他麾下兄弟婦孺成為流民的官府并肩作戰(zhàn),他要跟他這輩子最大的敵人——富人勢力并肩作戰(zhàn)。

    他知道這條路不會好走。

    離開水泊,耿安國在馬背上回望梁山的時候,感受到了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蒼涼、悲壯與無奈。

    山賊一旦下山,便是舉目皆敵,他跟他身后這八千被山上數(shù)萬家眷目送的好漢,將成為一支沒有側(cè)翼沒有后援的孤軍。

    除了親人的希翼,他們什么都沒有。

    縱然身負義軍的名頭,畢竟曾是“為禍一方”的山賊,是“煽動百姓”跟官府為敵的悍匪,防御使的軍隊對方會如何看待他們?地方上的刺史會如何對待他們?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又會如何對待他們?

    對耿安國與他的八千兄弟來說,從梁山到鄆州,從一個戰(zhàn)場到另一個戰(zhàn)場,這漫漫前路,注定是充滿荊棘險阻,這一去,注定了要身不由己,江湖漂浮。

    離開梁山那一天,呼嘯而過的山風,聽起來像是在嗚咽。

    第三三九章 危難之際(6)

    到鄆州的時候,正是大雪紛紛的時節(jié)。

    耿安國沒到過鄆州城,事實上,他這輩子都沒進過州城,第一次踏進這匯聚了四方財富、凡間少見的繁華之處,耿安國無暇去欣賞市井街坊的熱鬧景象。

    他只得記得刺史府的大門很高很大,給人濃重的壓迫感,他記得刺史大人的公堂很寬很廣,而是總是人來人往,他記得最清楚的,還是大雪下白茫茫的世界,仿佛一眼望不到盡頭。

    這或許是因為他在公堂外一動不動站得太久,從巳時直到日落,不曾挪動過半步,白色的積雪刺痛了眼球、迷亂了視野。

    那天他沒能見到刺史大人,當公堂關門的時候,他都沒得到可以入內(nèi)的命令,在他拉住一名小吏詢問緣由時,對方只是漠然的告訴他,明日再來。

    耿安國沉默著離開了刺史府,他心中沒有怨忿,作為一支“劣跡斑斑”的山賊軍,初來乍到,必然會被給下馬威,白站一天不算什么。

    只是第二日他再來的時候,依然是在公堂外站了一整日,期間滴水未進。大片的雪花依然在飄飄揚揚,呼呼的風聲不曾停歇,好似人間的疾苦全與它們無關,它們只顧按照自己的意志行走在天地間,不在乎是不是讓人受了苦受了難。

    第三日來刺史府,依然沒能見到刺史大人,灰溜溜的回去時,耿安國有些想不通。

    張貼在城門的布告上,皇帝號召四方義士勤王,要求各地官府好生接應,按照地方軍標準供給糧秣的詔令,明明寫得一清二楚;

    百萬青壯百萬軍、官民同心同德的宣言,明明是那么醒目,為何他因為抵抗外寇入侵到了這里,遭受的卻是這樣的冷落與蔑視?

    那場大雪停下的時候,鄆州積雪不止三尺,耿安國終于見到了刺史大人。

    在兩句毫無感情的規(guī)矩宣讀后,他有了官身,得到了對方的允許,在城外扎了營,梁山軍因此不用再風餐露宿。

    然而應給的軍糧卻遲遲沒有運到營中。

    義軍就食于當?shù)兀彩遣几嫔隙脊诒姷臈l例,可當耿安國去刺史府詢問時,得到的只是鄆州糧秣不足,需要時間征集調(diào)派,讓梁山軍等候幾日的冰冷之言,充滿公事公辦、敷衍塞責的意味。

    耿安國不懂官場之事,也不可能清楚鄆州到底有沒有糧食,他只知道,隔壁某個防御使的營地中,這幾日一直有運送輜重的馬車驢車不斷進出。

    在他實在忍不住,質(zhì)問刺史府的官員,為什么布告上天子詔書保證的糧秣,就是不能給到他們時,對方依然是板著臉,木偶一樣不屑的回答:

    陛下的旨意他們當然會嚴格執(zhí)行,只不過鄆州有鄆州的情況與難處,得看實際情況處理,梁山軍想要糧秣可以,靜靜等待就是了,可如果耿安國一直來催問,賴著不走,妨礙了刺史府的正常辦差進度,那過錯只能他自己擔。

    刺史府官員的每句話都挑不出毛病,可耿安國就是覺得事情不對。

    但最終,他也沒甚么辦法,還不能賴著不走,否則對方會說他妨礙刺史府的辦差秩序。

    他只能回到營中,每日派人打探。

    慶幸的是,在離開梁山時,他們?yōu)椴呷f全,準備了足夠多的糧食,這才不至于餓肚子。

    只是每日看著輜重車輛進出那些防御使軍隊的營地,看著鄆州的百姓挎著籃子抱著酒rou,笑容滿面的送給對方,耿安國有一種錯覺,自己好像是后娘養(yǎng)的。

    唯一讓耿安國稍微好受的,是其它義軍的情況也跟梁山軍差不多。

    但這真的值得心情好一些嗎?

    如果說軍糧的事情,梁山軍還能靠自己解決,那么春衣戰(zhàn)袍的問題,就不是梁山軍自己可以處理得了,耿安國再有先見之明,也不可能從梁山帶著大批布帛出來。

    梁山軍下山是沙場征戰(zhàn)抵御外寇,又不是四處跑商。

    天日漸暖,兄弟們身上的棉衣已經(jīng)穿不住,每日稍微一訓練就汗流浹背,捂得人渾身通紅,被汗水浸濕的棉衣貼在身上,說不出有多難受。

    然而兄弟們卻不能不cao練,來日大家都是要跟胡人廝殺的,爭分奪秒提升戰(zhàn)技都來不及,怎敢生疏了武藝?

    在鄆州呆得日子長了,耿安國也漸漸知悉了一些情況,譬如早在國戰(zhàn)伊始,鄆州百姓就在云家等地方大族的號召下,給官府捐獻了大批錢糧物資,而且捐獻行為至今不絕。

    鄆州百姓是良善的,這一點耿安國已經(jīng)親眼見過,雖然對方用酒rou雞蛋勞軍的對象,沒有他們這群山賊悍匪。

    另外,城墻內(nèi)外修繕工事的青壯,都積極賣力得很。

    他聽說府庫的錢糧物資已經(jīng)多得堆放不下,刺史府甚至為此專門新建了倉庫,耿安國怎么都想不明白,明明錢糧軍資堆積如山,為何刺史府的官吏,還口口聲聲鄆州糧秣不足,軍糧拖了許久才運來一星半點,春衣更是遙望無期。

    無奈之下,耿安國去賄賂了一名熟悉的刺史府官吏,對方收了他的孝敬,明明白白的告訴他,錢他雖然收了,梁山軍的物資他卻沒辦法。

    不過對方給耿安國透個口風:等到刺史大人跟倉曹主事解決了自己的事,空出時間,自然會處理他們的問題。

    耿安國聽明白了,這話的意思是,刺史府先要自己吃飽,然后才會考慮讓他們喝湯。

    不服?耿安國能怎么辦,去查賬?他有這個權力嗎?上書?他的折子到了大海會聽見回響嗎?鬧事?那豈不是又從王師義軍成了亂賊?

    說到底,他們只是一群義軍,在朝中和地方都沒有根基,人微言輕分量不足,誰會認真聽他們說話?哪個手握大權的既得利益者,會把他們當回事?

    吃他們的空餉,才是上頭的正常cao作。

    軍糧短缺,春衣遲遲不到,梁山軍中怨言四起,大家都受不了這個鳥氣,嚷嚷著如果官府不把他們當人看,那他們就回梁山去。

    耿安國比大家更生氣,官府的丑惡面目他都沒跟大家說,生怕大家聽了當時就撂挑子,苦痛煎熬只能自己一個人默默承受。

    但他沒想過就這么回去,那會浪費這唯一的翻身機會,為了梁山之眾的未來,他必須忍辱負重。

    想當初,上梁山就是為了求一個快活自在,不被狗官狗大戶欺壓,不受這些惡霸閑人的鳥氣,不曾想混了好些年,現(xiàn)在竟然又回到了原點。

    只要一跟官府權貴打交道,就得忍氣吞聲、經(jīng)受不公、忍受盤剝,現(xiàn)實是如此諷刺,讓耿安國覺得人生無比荒誕。

    可現(xiàn)在的他,已經(jīng)不能像當初那樣一走了之,因為他肩負梁山數(shù)萬人的命運。

    沉重的生活負擔,最終還是壓得他低下了頭,彎下了腰,成為了權貴官員面前的聽話蟲,在被對方狠狠壓榨的同時,不敢奮起反抗不敢言行不端,反過來,還要希望對方下手輕點,多少讓他有點湯可以喝,能夠茍延殘喘。

    多年來的梁山抗爭生涯,到頭來,好似半點兒意義也沒有,怎么看怎么像一個笑話。

    耿安國不知道該說什么。

    西河城大戰(zhàn)的動靜,耿安國在軍營也聽得清清楚楚,畢竟相距不過數(shù)十里,所有人都在同一時間意識到,戰(zhàn)爭已然來臨。

    耿安國心頭一喜,想著機會或許來了。

    而后,敗報傳回鄆州,大家都愣住了,跟所有人預想的不一樣,鄆州首戰(zhàn)慘敗,敗得極為徹底。

    形勢瞬間到了谷底,所有人都被推到了懸崖邊上,性命垂危。

    讓耿安國意外的是,鄆州城內(nèi),同樣有戰(zhàn)斗爆發(fā),只不過結束得很快。

    他打探到了只言片語,說是一群來路不明的修行者,在一位絕世強者的帶領下,斗敗了刺史府的修行者,還聚集到刺史府前,向刺史大人當眾發(fā)難。

    因為不能擅自離開軍營,耿安國沒法知道更多,但僅僅是這些只言片語的描述,就讓他趕到了久違的戰(zhàn)栗,好似全身的血液,都在剎那間沖到了腦門。

    天可憐見,沒有人比耿安國更渴望這么做,只是他做不到而已,沒想到這大齊的皇朝內(nèi),竟然還有人真的敢這么做,而且做到了。

    將那些狗官踩在腳下,當著萬民的面審判他們,這是只有在美夢中才會出現(xiàn)的畫面,現(xiàn)在竟然有人將它變成了現(xiàn)實!

    對方是誰,什么來頭,修為到了什么境界,長什么樣,耿安國迫不及待想見一見。

    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如果真的能見到對方,他愿意納頭就拜,如果,萬一......對方能夠調(diào)轉(zhuǎn)兵鋒去跟胡人開戰(zhàn),他愿意誓死跟隨。

    可問題隨之也來了,對方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敢這么做?

    公然對刺史府出手,這需要多么強的底氣?

    噠噠的馬蹄聲在長街上急促起落,耳聽得聚將鼓越發(fā)催人,耿安國收起第一次在鄆州大街縱馬的異樣情愫,招呼身后的兄弟再快些。

    三通鼓畢不到者,斬。

    耿安國知道自己不會遲到,但他還是希望盡量早一點,以便能給大軍主將一個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