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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 第336節(jié)

    趙寧看到這里,收斂了眼中凌厲之色,他不發(fā)一言,只是遠遠跟著隊伍,一路出了坊區(qū)。

    這支百十人的隊伍在出城之前,于半路匯合了好幾支差不多的隊伍。加入進來的熱血青壯少則數(shù)十多則數(shù)百,等他們到城門外時,規(guī)模已經(jīng)超過千人。

    城門外有官府設(shè)立的辦差棚子,棚外衙役按刀而立,棚內(nèi)官吏坐在桌案前處理公文。

    主座上的兵曹主事,則是翹著二郎腿靠在椅背上假寐,旁邊還有小吏殷勤的扇風(fēng)。

    聽到外面有動靜,他立即睜開眼連忙收了腳,揮退了身旁的小吏,裝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

    “李大人,這是今日招募的助戰(zhàn)青壯,一共一千一百零九人,名冊在此,請李大人過目?!睅е犖槌鰜淼墓倮?,跟兵曹主事見了禮,將幾份名冊遞了上去。

    留著八字胡的兵曹主事,見是下面的官吏,臉上認真之色頓時沒了,接過名單隨意翻看兩眼,揮揮衣袖道:

    “你的差事已經(jīng)辦完,且自退下,這些人交給本官就是?!?/br>
    “是,下官告退?!?/br>
    兵曹主事?lián)]手招來正在辦差的官吏們,吩咐道:“這一千余人,你們分一分,依照狄大人定下的規(guī)矩,一半送到各個軍營去,一半領(lǐng)去修繕城防?!?/br>
    幾名官吏無不應(yīng)是。

    官吏們出去后,兵曹主事又把雙腿翹在了桌子上,繼續(xù)閉眼假寐,小吏一面扇風(fēng)一面不無擔憂的道:

    “狄大人性格強硬作風(fēng)嚴厲,背后還有趙總管撐腰,那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倉曹的人可是基本都被處置了。

    “眼下是非常之時,大人是不是該做做樣子?要是被他們發(fā)現(xiàn)大人這副模樣,只怕大人不好應(yīng)付?!?/br>
    小吏不說還好,一說兵曹主事頓時來了氣,轉(zhuǎn)頭瞪著他怒道:“本官一不貪墨,二不瀆職,該做的事都做了,油水分毫沒撈,狄大人還要怎樣?

    “他就算到這來了,還能把本官下獄還是怎么著?他有什么理由?你這鳥廝,做你的事就是,本官什么模樣還要你來教?!”

    小吏知道兵曹主事心中不高興,不敢再多言,只能陪了個笑臉,繼續(xù)賣力的扇扇子。

    其實這時節(jié)還不熱,不需要扇風(fēng)。不過有人在一旁扇扇子,體現(xiàn)的是官員高人一等的特權(quán),不是需不需要的問題。

    小吏心里明白兵曹主事心情不好,和一定要他伺候扇風(fēng)的原因。說到底,這是在不滿狄柬之到任后,讓所有官吏都沒了灰色進帳。

    之前大家腰包鼓鼓的,不僅自己可以好吃好喝,還能給妻子、小妾們金銀珠寶,逛青樓的時候也能出手大方。

    可現(xiàn)在大家只能領(lǐng)俸祿,加上戰(zhàn)爭期間物價飛漲,日子就過得緊巴巴的,各種享受沒有了,回到家宅小妾們伺候得也不如以前賣力了,妻子甚至還會給臭臉,在青樓也不能一擲千金贏得清倌兒們的喝彩,生活可謂毫無樂趣。

    很多官員為了維持體面的花銷,不得不開始啃老本,誰心里能沒有怨言?

    在這種情況下,還想官員們積極振奮的辦差,那不是癡人說夢是什么。

    像兵曹主事這種有地位有實權(quán)的官員,也就只能辦差的時候翹翹腿,讓小吏在一旁扇扇風(fēng),來體驗一下官員尊榮,彌補心中的傷痕了。

    趙寧來到了修繕城防的青壯民夫,統(tǒng)一聽從調(diào)遣和吃飯的地方。

    說起來,自從任了汴梁北面行營大總管,趙寧真正在鄆州停留的時間并不長。

    剛來不及處理任何公事,當夜就率兵出戰(zhàn)西河城,而后跟狄柬之見了一面,沒多久又回了一趟晉陽。

    眼下這是三臨鄆州城,屁股還未坐熱,博爾術(shù)的大軍就陸續(xù)逼近過來。

    助戰(zhàn)民夫沒有工錢,官府只管餐飯,趙寧剛到營地,還沒去看看青壯們的伙食,就見一名軍校正在鞭笞一伙民夫。

    這軍校下手很重,鞭子聲很響,對民夫一邊打還一邊罵,說什么讓被打的人懂得什么是規(guī)矩。

    剛剛是趙寧第一回 認真觀察城防工地,看到的景象讓他心情很不好,民夫們或者搬運沉重的磚石,或者負擔沉重的活計,個個都累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雖然也有很多軍士跟他們一樣忙碌,但那些軍校卻像是監(jiān)工一樣,對他們不假辭色的吆五喝六,沒有任何好臉色,說出來的話也很是難聽。

    碰到不滿的,輕則拿腳去踹,重則鞭子揮打,很多民夫迫于壓力,不得不咬牙支撐加快行動,一著急難免磕著絆著,受傷的甚至流血的都不少。

    那些軍校雖說也有和顏悅色的,但大部分卻是頤指氣使,不但不關(guān)心民夫的傷勢,反而還要唾罵鞭打,惹得民夫們又氣又懼。

    一個腰肥體圓的壯漢,只穿著打了補丁的短褂短褲,四肢被打得四肢皮開rou綻,卻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哀嚎,而是咬牙忍著疼,牛眼圓睜的不忿反問:

    “我們來是為了精忠報國,我們不求工錢,什么都不要,也沒有偷懶做錯事,你憑什么打我們?難道我們欠了你們的?”

    軍校聽了他這話冷笑不迭:“到了軍爺跟前做事,就得遵守軍爺?shù)囊?guī)矩,打你幾鞭子就這么多怨言,軍爺拼命的時候有怨言對誰說去?

    “還敢犟嘴,我看你心中根本沒有國家!像你這種不忠不義之輩,軍爺今日必須好好教訓(xùn)你,讓你知道該怎么做一個人!”

    說著,軍校手上力量更大了些,鞭子抽得更加響亮。

    壯漢的同伴勸他服軟,周圍看到這一幕的民夫,雖然氣憤得直咬牙,卻沒有人出頭,其它軍校見了,也沒有來阻攔的。顯然,大家對這種事都已司空見慣。

    而趙寧這時也看到了,一些青壯抬出來的,要分給這些民夫的伙食。

    伙食里莫說沒有rou,連干飯都沒有,除了稀粥就是一個蒸餅,普通人姑且不夠吃,何況這些做苦力的?

    趙寧的臉色徹底沉下來。

    第三九九章 挽狂瀾于既倒(9)

    這一路來,趙寧一直是隱忍不發(fā)。

    兵曹主事的樣子趙寧看到了,對方說的話趙寧也聽見了,但他并沒有處置對方。

    水至清則無魚,兵曹主事這種官吏太多了,趙寧可以換掉整個倉曹,卻不會將整個鄆州刺史府都換掉。

    他倒不是忌憚皇帝怎么看他,朝廷怎么議論他,而是還要考慮整個鄆州戰(zhàn)區(qū)的官吏心理——鄆州戰(zhàn)區(qū)包括好些個州縣,鄆州城只是核心地帶。

    刺史府官員但凡是能堅守崗位不耽誤正事,趙寧也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戰(zhàn)后再做處理。

    兵曹主事的言行心理,體現(xiàn)的正是眼下整個官場的風(fēng)氣。

    但凡手中稍微有點實權(quán)的官吏,就絕不會兩袖清風(fēng),吏治早已在繁華盛世之下財富海洋的浸泡中爛了,有權(quán)就必然有錢。

    朝廷撥下的用于實事百姓的款項,無論是賑災(zāi)款還是修路款,能有半數(shù)用到實處,那就是官吏們格外清廉;

    官府從民間收取的各種財富,無論正規(guī)稅賦、地方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還是百姓捐獻,官吏們只通過各種手段、暗箱cao作截留一半,那也是對得起良心。

    就更不必說商賈賄賂,地方勢力四時八節(jié)的孝敬,以及貪贓枉法所得。

    上到朝堂上的重臣,下到州縣官府的差役,早已習(xí)慣了通過灰色收入,讓自己腰纏萬貫。本朝一百多年,歷史好幾千年形成的堅固群體意識,不是趙寧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

    他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跟大齊皇朝的整個官場為敵,他所能做的,不過是整頓二字,而非徹底改變。

    一品樓青衣刀客這些年的行動,僅僅是讓官府不敢明著魚rou鄉(xiāng)里、草菅人命而已,不可能深入官場內(nèi)部去徹底改變吏治面貌。

    但在這非常之時,憑著一腔報國大義,不計個人得失來助戰(zhàn)的青壯民夫,在付出汗水與熱血時遭受的對待,仍是讓趙寧無法容忍。

    這些時日,趙寧跟狄柬之對鄆州刺史府的整頓,成效是明顯的,至少現(xiàn)在文官們不敢貪贓枉法了,還得堅守崗位辦事。

    如兵曹主事,也僅僅敢心懷怨忿,在表現(xiàn)自己的特權(quán)時,雖然嘴上說得硬氣,卻不敢擅離職守,還得實際時時擔心狄柬之來查。

    可眼下看來,文官們是基本守規(guī)矩了,軍隊卻因為沒有被整肅,依然沿襲著往日舊習(xí)。

    整個皇朝是一個整體,官場風(fēng)氣壞了,必然不僅僅是地方州縣跟朝堂的文官貪贓枉法,軍隊也必是同樣如此。

    “我記得刺史府有明令,每日給青壯民夫的伙食必須得是干飯配腌菜,蒸餅管飽,每三日還得提供一頓肥rou,為何現(xiàn)在只是稀粥搭配一個蒸餅?”

    趙寧忍著怒氣,決定先盡量全面了解情況,這便走到放飯的棚子,跟看起來像是頭頭的伙夫搭起了話。

    伙夫頭頭抬頭看見趙寧,先是怔了怔,沒有其它原因,就是眼前的人面容太過俊朗氣質(zhì)太過出眾了些,恍若不染塵埃的仙人。

    但只是一個愣神,他便在趙寧的修為秘法暗示下,覺得眼前的年輕人,不過就是個刺史府小吏,這便正常的接了話,撇撇嘴又憤懣又不屑的道:

    “上面說了,鄆州接下來有大戰(zhàn),不知要打多久,各種物資包括糧食在內(nèi),都得精打細算作長遠考慮,所以飯食就這么些!”

    這話聽著有道理,實際不過是一派胡言,人都吃不飽仗還怎么打?壞了人心哪里還有長遠?再者,因為早有準備,鄆州并不缺糧食。

    趙寧道:“我看民夫們都吃不飽,力氣全無,做事總是沒有精神,磕磕絆絆得不少,還要被軍校鞭打,這不是長遠之計。

    “為何刺史府的明令這里不聽?是不是這里的軍校貪墨了糧食?”

    伙夫頭頭哂笑一聲:“刺史府?刺史府管得了民夫管不了軍營!至于貪墨,我反正沒看到,也沒聽說,想來是沒有。趙總管的軍令很嚴,誰敢在這個時候貪墨?”

    問完了伙夫,得到了能得到的答案。

    他又探查了一番營地,最終弄明白了,這里的軍校的確沒有貪墨之事,倉庫里糧食不少,但就是沒有用到民夫的伙食上。

    這讓他心中的殺氣愈發(fā)濃郁。

    很顯然,這里的軍校在做一件損人不利己的事,他們不給民夫好的伙食,自己并不能從中得到好處,但他們偏偏這么做了!

    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些軍校也如兵曹主事一樣,因為趙寧、狄柬之整頓官場損失了收入,心中有怨忿,這便把火發(fā)泄在民夫身上,不給他們好吃,還要鞭打他們!

    正因為他們沒有貪墨,即便是上面查問起來,他們也沒有罪責,說不定還能落個精打細算,有長遠目光的好評。

    軍校心腸壞到這種程度,人性丑陋到這步田地,讓趙寧怒不可遏。

    有權(quán)力的人,已經(jīng)習(xí)慣坐擁高人一等的特權(quán),對下面的呼來喝去擺弄威風(fēng),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享受別人不能享受的尊榮,已然近乎是他們的人生信仰與意義!

    “既然我們沒有好處可拿,憑什么還讓下面的人舒服?我們沒了銀子進賬,過得不如平日,下面的民夫卻能吃飽吃rou,過得比平日里好,憑什么?!”

    就在這時,趙寧憑借王極境的強悍感知能力,聽到遠處有人說出了這樣的話。他循聲去看,就見兩個軍校正湊在一起,對著被抽打的壯漢等人指指點點。

    他們的眼中,有著另類的快意之色。

    前兩年,趙寧聽說過一件事,某地因為沒能評上朝廷的道德模范州縣,官員們損失了利益,便將在街上推板車的婦人抓了起來,讓她當著滿城的人道歉。

    眼前所見,與前兩年所聽聞的這件事,毫無二致。

    趙寧看到的東西夠多了,了解的事情夠全面了,他縱身而起,躍到最高的屋頂上,俯瞰四方,王極境中期的修為氣機不再隱藏,潮水般席卷營地!

    整座營地內(nèi)外,乃至附近的城墻、坊區(qū),成千上萬的軍士、民夫與百姓,陡然感受到烈日灼身,如被天外巨獸盯住,心頭沉得讓他們直欲下跪。

    霎時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向屋頂。

    他們看到了眉宇凜然的汴梁北面行營大總管。

    有見過趙寧的,連忙見禮:“拜見趙總管!”

    起初絕大部分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在接二連三的人拜下后,余者全都反應(yīng)過來,抽打民夫的軍校住了手,指指點點的軍校連忙行禮:“拜見趙總管!”

    民夫青壯們,也無不是連忙下跪。

    掃了一眼一群群跪拜下去的軍民,趙寧眉眼肅殺:“都起來!營中主將何在?”

    一名身著錦衣的中年將領(lǐng),剛從屋子里跑出來,還沒來得及拜下,聽到趙寧凌厲的聲音,抬頭看見趙寧不善的面容,不由得心頭一跳,顫抖著回答:

    “末將劉泉,聽候大總管差遣!”

    趙寧揮手一招,那個之前鞭打壯漢等民夫的軍校,就從人群中不由自主的飛了出來,冬瓜一樣重重砸在劉泉腳前,摔得眼冒金星嘴角溢血。

    “本將問你,你營中軍校肆意毆打民夫,你可知曉?”

    趙寧俯瞰著劉泉,聲音冰冷,“若是知曉,為何不制止?若是不知,你這個主將是干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