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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 第391節(jié)

    “誰要是敢瀆職懈怠,耽誤了正事,在節(jié)度使摘掉本官的腦袋之前,本官一定會夷平你的三族!”

    這話說完,滿堂的縣衙官吏,無不態(tài)度謙卑的躬身應諾。

    這些時日,縣令帶著他們征調錢糧,不僅殺了不少人,也破了許多不配合者的家,莫說他們已經(jīng)不敢反抗,就連微詞都不敢有。

    前段時間,中牟縣最大的地方大族,就是因為不肯給對方八千石糧食三千兩銀子,被對方下令兵丁直接踏破了宅門,舉族數(shù)十名修行者,給屠滅大半。

    若只是縣令驕橫跋扈也就罷了,這些官衙官吏還聽說,這種事在鄭州城也有。不同的是,彼處被鎮(zhèn)壓的地方大族,家財更加豐厚,死難的修行者境界更高。

    而出手的,是節(jié)度使本人。

    官衙的文官已經(jīng)意識到,鄭州現(xiàn)在是武人當?shù)懒?,軍士強于鄉(xiāng)紳大族。

    在以往的時候,地方官要治理地方,只需要跟地方大族鄉(xiāng)紳打好交道就行,而且不敢跟根基深厚的地方大族鄉(xiāng)紳對著干。

    而現(xiàn)在,因為大戰(zhàn)在前,軍中的糧餉需求沒有止盡,家財豐厚的地方大族,反而成了節(jié)度使的藩鎮(zhèn)軍,最先索取的對象。

    面對數(shù)萬甲士,再是有影響力的地方大族,但凡敢于反抗,都只有被鎮(zhèn)壓的下場。

    不管他們在官場、在朝中是不是有人,面對手握地方大權,需要抵抗北胡大軍,殺人已經(jīng)殺成本能的悍將節(jié)度使,都得低頭。

    旬月間,在各地已有不少節(jié)度使,爆發(fā)了跟世家的沖突。

    ......

    縣令分派的差事,落到了每個主事官吏頭上,后者陸續(xù)退下去辦事。

    到了最后,差事分派得差不多了,就只有范子清等寥寥數(shù)人還在堂內。

    縣令掃視眾人一眼,目光在范子清身上落定,忽的輕笑一聲:

    “中牟縣是上縣,縣衙之中有御氣境后期的高手,本官并不覺得意外,但堂堂御氣境后期只是區(qū)區(qū)一個捕頭,就讓本官不得不意外了。

    “范捕頭,你可跟本官的境界一樣??!”

    范子清抱拳道:“下官不敢?!?/br>
    縣令揮了揮手:“本官初來乍到,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眼下不得不行事跋扈些,但對英雄豪杰,本官一向敬仰,不愿苛待。

    “從即日起,你就是兵曹主事。這中牟縣有多少修行者,三日之內,你必須都找出來,本官已經(jīng)接到了節(jié)度使的嚴令,要讓他們從軍,去戰(zhàn)場效命。

    “當然,本官并非不近人情之人,有本官在,你就能坐穩(wěn)兵曹主事的位子,若是差事辦得好,縣尉也并非不可能?!?/br>
    范子清知道,縣令是說他不必上戰(zhàn)場。

    但凡是個正常人,能呆在相對安穩(wěn)的后方,誰愿上朝不保夕的戰(zhàn)場?

    范子清稱謝之后,問道:“敢問縣尊,卑職征調本縣修行者從軍時,該如何說服他們?”

    縣令面色一肅:“異族入侵,殺我同胞,占我江山,無數(shù)百姓在鐵蹄下淪為尸骸,數(shù)不清的將士在化作沙場黃土,國家正處于危急存亡之秋。

    “我大齊兒郎為國效忠,難道還需要特別的理由?!”

    范子清沉默不語。

    片刻后,他抱拳道:“卑職請命,從軍入伍,沙場殺敵!”

    縣令愣了愣。

    他盯著范子清:“給我一個理由!”

    他上面說得那些話,都是道理。

    道理是書上的,是嘴里的,是說給別人的。

    一個縣衙兵曹主事,有品級的官員,不去前線呆在后方,才是大家都會有的現(xiàn)實選擇。

    現(xiàn)實,是自己的。

    ......

    范子清推開家門,看到妻子正在院子里洗衣。

    清秀的面容上,有汗珠點點,青絲沾在鬢角,雙手的十指被水泡得發(fā)白。

    “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妻子見到范子清,意外之余,眼中亦有掩蓋不住的欣喜,“你先回屋歇著,我洗完衣服就去做飯。”

    范子清笑了笑,如春風般輕柔。

    他沒有回屋,而是來到妻子身旁,“你去做飯吧,這些衣服我來洗?!?/br>
    “胡說,你哪里會洗衣服?再者,哪有堂堂捕頭自己洗衣服的?時辰還早,你就忍忍吧,我洗完這些不用多久,馬上就能做飯......”

    妻子覺得范子清要么是在說笑,要么就是餓得有些急。

    “我沒娶你的時候,衣裳難道都是沒洗的?”范子清把妻子扶起來,自己坐在了小馬扎上,讓她趕緊去廚房。

    “怪里怪氣,今兒的太陽是從哪邊出來的?”

    妻子看似嗔怪的瞅了范子清一眼,實則很是開心的去了廚房。

    眼下兒子還在私塾,等到她的飯做好,兒子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到時候一家人正好一起吃飯。

    這段時間以來范子清總是很忙,一家人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

    ......

    夜間,范子清獨自坐在院中,擰著一壺酒,對著半輪殘月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

    將一雙兒女送去睡覺的妻子,搬了個小馬扎來到范子清身旁坐下,把頭靠在她的腿上,幸福地問道:“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這段時間不是很忙嗎?”

    “縣尊大人給了半天假?!?/br>
    “是體察你這段時間的辛勞?”

    “不是。”

    “那是什么?”

    “三日后,我就要離開中牟縣了?!?/br>
    “離開?去哪里?”

    “戰(zhàn)場前沿。”

    妻子猛然坐起身,驚恐的睜大了雙眼,不可置信的看著范子清:

    “你要上戰(zhàn)場?你要從軍征戰(zhàn)?你被抓壯丁了?你不是說縣衙的人,不會被強行送上戰(zhàn)場嗎?!”

    范子清似是早就料到妻子會是如此反應,所以并沒有明顯的表情變化:“不是被強征入伍,是我自愿的?!?/br>
    “自愿?”

    妻子怔了怔,隨即便開始不要命的揮舞手臂拍打范子清,仿佛撒潑一樣,“自愿......你就自愿拋棄我,自愿不要女兒了?你的良心都被狗叼走了嗎?!”

    范子清沒動。

    等到妻子拍打的累了,他握住對方冰涼的手,正色道:“我必須去。”

    “為什么必須去?朝廷無道,官府黑暗,權貴魚rou鄉(xiāng)里,富人壓榨平民,節(jié)度使只知道橫征暴斂,百姓民不聊生......

    “這樣的世道,你充什么英雄好漢,我們能活著就很不容易了,一家人呆在一起不好嗎?為什么一定要去?”

    妻子淚流滿面。

    范子清神色黯然:“朝廷無道,官府黑暗,節(jié)度使橫征暴斂......的確都是事實。可就因為這些事實,我們就不要家國了?”

    妻子哽咽道:“我知道你志向遠大,一直想要匡扶社稷,縱然屢試不第,被迫做了個捕快,也沒動搖過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心思,可你得看清現(xiàn)實啊!”

    范子清默然不語。

    妻子再度嘗試勸阻:“你是修行者,可那么多元神境、王極境,都死在了戰(zhàn)場上,你一個御氣境,縱然是到了戰(zhàn)場上,又能有什么用?”

    范子清仍是不語。

    良久,妻子抹干了眼淚,眼神如劍的盯著范子清:“給我一個理由。一個你拋妻棄子,不顧雙親,也要去沙場,為這個骯臟皇朝拼命的理由!”

    范子清沒有說話。

    ......

    三日后,范子清先是拜別雙親,而后回到家,擰上行禮,挎上腰刀,走出了家門。

    死死咬住嘴唇的妻子,左手拉著女兒右手拉著兒子,身形單薄的站在門前淚如泉涌,默默望著范子清走出巷子。

    在巷子口回過身,最后看了一眼遙遠、孱弱、矮小的妻兒,心如刀絞的范子清,咬著牙扭過了頭,匯入大街上身著甲胄的隊伍。

    這一天,是深秋,木槿葉子片片凋落,天地間冷冷清清。

    ......

    范子清帶著中牟縣的修行者隊伍,出了城,一路向北。

    他們的目的地,是萬勝城。

    秋風蕭瑟,一望無際的田野上,不見半個莊稼漢,寂寂的林子里,黃葉打著旋兒飄落,連著天邊的官道上,倒是有數(shù)不清的行人。

    這些行人組成了一股慌亂的洪流,腳下塵土飛揚。

    那是北面來的,逃避戰(zhàn)火兵災的百姓,有人拖家?guī)Э?,有人背著巨大的包袱,有人推著板車,有人抱著嬰孩,有人三五成群,有人形單影只,有人兩手空空?/br>
    相同的是,每個人的眼中,都寫滿了恐慌。

    在這股龐大的,看不到盡頭的洪流面前,范子清跟他身后數(shù)百人的隊伍,就顯得無比渺小。

    但他們仍在義無反顧的逆流而行。

    縱然如大海中的孤舟般,也不曾轉身回頭。

    那些看到他們這支鮮衣怒甲、隊列還算齊整的隊伍的逃難百姓,相繼放緩了腳步,原本驚慌的面容稍稍鎮(zhèn)靜,紊亂失措的步伐漸漸平穩(wěn)。

    百姓們看著這支堅定逆行,面向北方朝著北胡大軍走去的隊伍,眼中慢慢有了神采。

    那是寄予厚望的信任。

    也是奢求、幻想。

    目光觸碰到一張張滿是灰塵、污漬的臉上,那一雙雙或許期許或敬佩或不解或擔心的眼睛,范子清很清楚,去了萬勝城,他們接下來要面對什么。

    但他一定要去。

    縣令說,給我一個理由。

    妻子說,給我一個理由。

    一個不要安穩(wěn)寧愿以身犯險,一個拋妻棄子也要浴血殺敵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