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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 第396節(jié)

    第四五三章 三年三戰(zhàn)(6)

    乾符十四年,秋。

    河北,莫州,文安縣。

    黃昏時分,在碼頭做了一天工的徐奇,左手提著一尾新鮮的草魚,右手提著一個裝了些青菜的籃子,快步往家里趕。

    他看起來只有三十來歲,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但鋒芒內(nèi)斂的眉宇間,卻藏著厚重的滄桑感,仿佛已經(jīng)看遍了世間的苦樂哀愁。

    背后響起噠噠的急促馬蹄聲,徐奇主動讓到一邊,奔馳而過的一隊北胡騎兵,在經(jīng)過他身旁時,馬蹄踩在水洼里帶起不少泥水,飛濺在他的褲腳上。

    徐奇對北胡騎兵置若罔聞,對泥水也視作未見,等對方走了,他才繼續(xù)走到大街上趕路,眼中既沒有對北胡騎兵的仇恨,臉上也看不見半點兒倒霉的憤懣。

    秋雨過后的文安縣,天空一連兩日都是陰沉沉的,仿佛水洼里的水不會干透,便要迎來下一場連綿的大雨。

    下雨還是天晴,徐奇不在意,就像他不在意北胡甲士的馬蹄、街邊的泥水,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老母親一人在家,他得快些回去,給對方做飯。

    在他眼中,天大地大,都沒有比不讓老母親餓肚子這件事更大的。

    轉(zhuǎn)過一個街口,徐奇卻停下了腳步。

    他面前站著一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

    對方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伸手請他進街邊的一家酒肆。

    徐奇沒有進酒肆的意思。

    哪怕對方曾是他的生死之交,而且臉上的笑意掩蓋不住急切。

    徐奇聲音平靜地道:“你們的事,我不會參與。人各有志,勉強沒有意義?!?/br>
    壯漢眼中的失望rou眼可辨,很顯然,被如此拒絕已經(jīng)不止一兩次。

    但這回卻有不同之處,他喟嘆一聲:“我要走了,你不幫忙便罷了,總得跟我喝一碗酒。不出意外,今日一別,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br>
    徐奇默然。

    壯漢惱火道:“當(dāng)年在西域,你我也是并肩廝殺,一起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手足同袍,縱使如今物是人非,但你連一碗訣別酒都不肯喝了?”

    徐奇扭頭抬腳,率先進了酒肆。

    壯漢眼中的喜色一閃而過。

    在角落一張僻靜的桌子前坐下,徐奇將草魚跟菜籃子放好,壯漢從柜臺抱了酒壇子過來,還沒坐下,便迫不及待翻開桌上的陶碗。

    兩人一連干了三碗。

    壯漢趁著兩人之間氣氛有所緩和,看著對方沉聲道:

    “這次的事,如果沒有你幫忙,我們很難做到,但只要你出手,就一定能夠做成,為何就不能幫我一次?

    “大不了我不拉你入伙就是,做完這件事,你繼續(xù)過你的日子,我回狐貍淀打我的仗......”

    徐奇搖頭,起身,提好菜籃子,頭也不回的出了酒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壯漢懊惱的重重一錘桌子。

    步入小巷,還未到家,徐奇便看見了一隊北胡甲士。

    從這隊北胡甲士面前步履如常的走過,徐奇面無表情的抬頭前望。

    家門前,有人等候。

    領(lǐng)頭的,是個北胡將領(lǐng),看甲胄樣式,地位在千夫長之上。

    “徐奇,我們又見面了?!睔赓|(zhì)精悍、面容兇惡的北胡千夫長,在看到徐奇時,露出了意味復(fù)雜的笑意。

    “為什么要找我?”徐奇在對方面前停下腳步。

    “區(qū)區(qū)一個文安縣,除了你,還有誰值得我特意拜訪?”千夫長笑得更加戲謔。

    徐奇道:“我早已離開軍伍,現(xiàn)在就是個平民百姓,只想孝奉老母,娶妻生子延續(xù)香火。你若是沒事,還請離開?!?/br>
    說著,他從千夫長面前走過,踏上門前石階,就要開門入內(nèi)。

    “徐將軍!”

    千夫長的聲音陡然大了三分,語氣也帶上了三分威脅:“你當(dāng)真以為,我會白跑一趟?”

    徐奇回過身:“我從來就不是什么將軍,就算是在西域軍中時,也不過一介校尉?!?/br>
    “可在我心中,你就是將軍?!鼻Х蜷L伸手作請,不容忤逆,“請吧,徐將軍。我請你喝酒,就像在西域時那樣,不醉不歸?!?/br>
    徐奇定定看了千夫長兩個呼吸。

    “稍等片刻?!弊罱K,徐奇還是選擇了屈服。

    現(xiàn)如今的河北地,沒有哪個齊人敢不買胡人的賬,更何況他只是一介平民,而對方是千夫長之上的將領(lǐng)。

    無論在哪個時代,平民都不可能不買-官府的賬。

    哪怕這一年多來,河北地的北胡官吏、軍士,在蕭燕的整治下,已經(jīng)很少欺男霸女、魚rou鄉(xiāng)里,官與民算得上相安無事。

    進了家門,放下菜籃子,跟老母親說了一聲,徐奇再度出門。

    片刻后,徐奇跟北胡千夫長兩人,坐在了城中最大的一座酒樓雅間里。

    “說吧,拖雷,找我究竟有什么事?!毙炱鏇]動面前的酒杯。

    拖雷看了看徐奇面前的酒杯,不滿地道:

    “當(dāng)年在西域,你我分食過一只野狼,共飲過一囊清水,還在酒樓大醉過一場,怎么如今連我一杯酒都不肯喝?”

    徐奇面色黯然。

    當(dāng)年作為府兵,于魏無羨麾下作戰(zhàn),在西域跟天元大軍拼殺了好些年,立過不少戰(zhàn)功,之前那個壯漢,便是那時候的同袍。

    在一次野外遭遇戰(zhàn)中,徐奇率領(lǐng)的精騎,押運著糧草,跟拖雷帶領(lǐng)的游騎,正拼殺得難解難分,不料遭遇了一股沙匪。

    彼時,徐奇還只是一個都頭,對方也只是百夫長,兩人都只有御氣境的修為,碰到那股一千多人的馬匪,境遇如何可想而知。

    在被馬匪圍在一座山頭,陷入絕境后,徐奇跟拖雷的人馬,不得不在事實上一起跟馬匪作戰(zhàn)。

    虧得是他倆命大,突出了重圍。

    但也被沙匪一直追殺。

    在那段時間里,兩人起初是你死我活,有空就捅對方刀子。但因為一時誰也沒能奈何誰,殺了對方自己也必然重傷,逃不脫馬匪追擊,故而到了后來,便約定先殺馬賊再決戰(zhàn)。

    所謂分食一只狼,共飲一囊水,便是發(fā)生在那時候。

    后來擺脫了馬匪的追殺,又在沙漠戈壁中艱難求存,兩人都是心神俱疲,差些沒走出來。

    歷經(jīng)千辛萬苦,到了綠洲的一座小城外,互相確實決斗了一場,但都累得倒下了也沒砍掉對方。

    再之后,頗有些惺惺相惜的兩人,一起喝了一頓酒,各自離開了。

    “我知道,最后那場決斗,你沒盡全力,否則你不會累倒的那么快。徐將軍,你我并肩作戰(zhàn)過,是從煉獄里攜手爬出來的,咱們之間有情義,是也不是?”

    拖雷含笑看著徐奇,舉著酒杯等他。

    徐奇端起酒杯,一口氣喝干。

    他道:“我是沒盡全力,你也一樣。相差無幾的修為戰(zhàn)技,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也必然重傷垂危,在西域那種環(huán)境里根本活不了,走不回軍營。

    “既然你我還算有舊,今日大醉一場未嘗不可。只是從今往后,便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已不在軍伍,只想過普通人的日子。”

    拖雷哈哈大笑。

    笑罷,他盯著徐奇,目露危險之色,眼神如狼一般:

    “像徐將軍這樣的人,要修為有修為,要才智有才智,當(dāng)初在西域?qū)伊?zhàn)功,沙場凱旋之后,自該鐘鳴鼎食、顯赫人前。

    “放著榮華富貴不要,封印修為,做一個普通人,日日為柴米油鹽發(fā)愁,在小官小吏面前卑躬屈膝,被碼頭小人呼來喝去,你覺得我會信嗎?”

    徐奇苦笑道:“世事無常,免不得美人白頭英雄遲暮,虎落平陽龍困淺灘,有什么是不能信的?”

    “徐將軍如此可憐?”

    拖雷嘿然一笑,“既然如此,作為故友,我?guī)湍阋话讶绾危咳缃竦暮颖?,是我天元王庭的天下,你來我麾下做事,我讓你做副千夫長,如何?”

    徐奇搖頭:“我說了,我只想做個普通人。”

    拖雷眼神陡然變得銳利,殺氣流露:“寧愿不要榮華富貴,也不肯幫我,是不是想反抗王庭?你跟狐貍淀的叛軍,是不是有來往?”

    徐奇抬起頭,直視拖雷,坦然道:“沒有?!?/br>
    拖雷微微一怔。

    以他對徐奇的了解,對方不像是在說謊。

    但很快,他輕笑一聲:“齊人有句話說得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胸懷利器殺心自起,徐將軍這么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肯為我所用,那么......”

    說到這,他惡狠狠的盯著徐奇:“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

    城東一家簡陋的客棧里,前不久見過徐奇的壯漢,敲響了一個房間的門。

    進了門,里面的人立即問道:“怎么樣?他答應(yīng)了沒有?”

    在四雙眼睛的注視下,壯漢走到一邊坐下,“沒有?!?/br>
    “這......這簡直是不可思議!你不是說徐奇是軍中校尉嗎?他在西域就跟北胡作戰(zhàn)多年,怎么現(xiàn)在眼睜睜看著山河淪陷,卻不肯顧及家國大義?”

    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急切的問。

    壯漢長嘆一聲,“他也有他的苦衷?!?/br>
    “什么苦衷?想做一個普通人的苦衷?”

    壯漢看了看中年男子,眼神復(fù)雜:

    “一個在西域?qū)伊?zhàn)功,官至都虞候,再進兩步就是一營主將的悍將,回家省親之后,卻再也不愿回軍伍,連官職富貴都不要了,只想做一個普通人,是有原因的?!?/br>
    “到底是什么原因?什么原因能讓一個沙場百戰(zhàn)的悍將,連忠君報國都不顧了?”

    “忠君報國?”壯漢苦笑不已,“徐奇......他對這個國家已經(jīng)失望透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