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431節(jié)
她進了軒室,揮手讓眉清目秀的少女丫鬟退下,自己跪坐下來為趙寧煮茶,趁著給趙寧遞茶的功夫,在趙寧視線從書頁上挪開時,眸光流轉(zhuǎn)的幽幽說道。 趙寧接過茶杯抿了一口,“我有傷在身,戰(zhàn)力還不及一個王極境中期,到了戰(zhàn)場上也沒甚么用,與其過去指手畫腳,不如相信陳奕、賀平,讓他們自己應變?!?/br> 見趙寧又把目光落回到書頁上,一副超然世外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樣,扈紅練掩嘴笑道: “公子怕是心里明白,咱們這里主要是配合中路軍作戰(zhàn),不會有什么大功勞不說,還得被支使的暈頭轉(zhuǎn)向,公子懶得給趙玉潔做嫁衣裳,這才想在家里躲個清閑吧?” 趙寧瞅了扈紅練一眼,調(diào)侃道:“二娘現(xiàn)在也懂兵事韜略了?” 扈紅練淺淺地白了趙寧一眼,佯嗔道:“公子這是在取笑奴家愚笨了。奴家跟著皇后娘娘征戰(zhàn)了不短時間,若是沒點長進,豈不是丟了公子的顏面?” 趙寧哈哈一笑:“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顏面不顏面的——大姐有什么話讓二娘帶給我?” 說起趙七月,扈紅練情不自禁嘆了聲氣,不無幽怨道: “皇后娘娘收服鄭、滑二州,功勞誰人不見,可陛下一來,一通嘴上褒獎,些許財寶賞賜,就把皇后娘娘好不容易組建起來、戰(zhàn)功赫赫的十幾萬精銳扈從軍打散,編入了陛下的元從禁軍。 “還說什么,現(xiàn)在天子到了汴梁,自然可以庇護娘娘周全,不再需要什么扈從軍了。” 宋治的元從禁軍,一部分是從燕平帶走的,在當時燕平還要防守的情況下,數(shù)量本就不多,路上還有損傷,后來雖然在金陵招募了些人手作為補充,但論數(shù)量不過二十萬,論戰(zhàn)力尚且不及藩鎮(zhèn)軍。 作為天子,作為朝廷中樞,手里只有這么點直屬軍隊,無論如何都會睡不著覺,看到趙七月手里的十幾萬精兵悍將,不眼紅不可能,不拿過來也說不過去。 對皇帝來說,這是順理成章的事,皇帝跟皇后本就是一體,那皇后的東西自然就是他的東西。在宋治看來,這些將士效命于皇后,哪有效命于他榮耀? 隨便加官進爵,給點恩賜,這些來自各地沒有背景的將士,就沒有不成為他的心腹爪牙的道理。至于軍中的陳氏、蔣氏修行者,有的是辦法調(diào)走。 扈紅練目光變得哀傷,接著道:“皇后娘娘倒是沒有特別的話,托奴家轉(zhuǎn)告公子,就說了一句:身為趙氏子弟,她不會拖趙氏的后腿。” 說到最后,扈紅練對趙七月的同情憐憫,已經(jīng)是溢于言表。 趙寧放下書冊,神色黯然。 前些年,趙七月說她不想再做什么皇后,也不想到金陵去,所以趙寧謀劃了讓她的扈從軍,到鄭州、滑州各地收攏潰兵,聚集到汴梁擴充實力的事。 為此,他還帶著紅蔻,親自去過中原,幫助陳安之等人救下了更多將士。 而現(xiàn)在,趙七月心甘情愿呆在宋治身邊,做個不受待見的空殼子皇后,再也不提獨當一面之類的事。 顯而易見,青竹山之戰(zhàn)后,趙七月認識到了趙氏的處境究竟有多糟,所以不想再給趙寧添麻煩——她這時候要是跟宋治鬧不合,對趙氏對大局都沒有好處。 半響后,趙寧道:“國戰(zhàn)尚未結(jié)束,大齊也談不上勝券在握,這個時候,無論河東軍還是我鄆州駐軍,陛下都必須倚重,短期內(nèi)他不會苛待大姐。 “你回去后,依然按照之前的部署行事,現(xiàn)在正面戰(zhàn)場用不到你們了,但你們眼下做的事,干系重大,不能有半分閃失。” 趙寧如今沒法讓趙七月立即脫離困境,這是沒辦法的事。 這是一個黑暗的世界,是一個黑暗的時期,很多人都行走在黑夜中,趙氏的人尤其如此,但趙寧相信,他們終將迎來黎明。 扈紅練垂首道:“奴家領命?!?/br> 說到這,見趙寧又要拿起書冊,扈紅練連忙道:“公子,小妹她......” 話至此處,戛然而止。 她收斂擔憂之色,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趙寧知道說的是誰。 蘇葉青。 這些年來,蘇葉青一直呆在蕭燕身邊,傳遞出來的消息多不勝數(shù),每一個都價值連城,河北義軍因此才能奮戰(zhàn)到現(xiàn)在。 但對蘇葉青而言,這是在懸崖邊上起舞。 任何一個時候,她都可能掉下去。 而一旦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念起蘇葉青,趙寧心頭不可抑制涌現(xiàn)出股股濃烈的愧疚之情。 無論是北入草原,還是奮戰(zhàn)在敵營,對蘇葉青來說,都是極為殘酷的事。 但趙寧只是一個將門公子,不是皇朝宰相,更不是大齊皇帝,能動用的力量有限,為了這場國戰(zhàn)的勝利,為了中原皇朝的存續(xù),為了更多大齊百姓,他不得不親手把蘇葉青推上刀尖。 形勢發(fā)展到現(xiàn)在,這場國戰(zhàn)中的所有齊人,沒有誰比蘇葉青更加孤獨,也沒有誰比她過得更加膽戰(zhàn)心驚。 他想起蘇葉青北上之前,留給她的那些酒。 裝酒的壇子,堆了滿滿一屋子。 現(xiàn)在,他想喝酒了。 只想喝酒。 亦只能喝酒。 ...... 鎮(zhèn)州,真定城。 月光清冷,覆在墻壁瓦片上,猶如雪山之巔亙古不化的冰雪。而每當寒風拂面,冷寂順著毛孔浸入骨髓,都會讓人覺得自己也成了一片沒有絲毫熱度的清輝。 閣樓上,陪在蕭燕身邊的蘇葉青,在夜風里打了個寒顫。 “你很冷?” 俯瞰府邸夜色的蕭燕,頭也不回地問。 蘇葉青垂首回答:“公主恕罪?!?/br> “你有什么罪?” 蕭燕明知故問。 蘇葉青低聲道:“仆下失禮了?!?/br> “失禮不算罪?!?/br> 蕭燕的話意味莫名。 蘇葉青行禮稱謝:“多謝公主殿下大人不計小人過?!?/br> 蕭燕不答。 片刻后,蕭燕忽然道:“其實我也很冷?!?/br> 蘇葉青忙道:“仆下吩咐人去拿大氅?!?/br> 蕭燕淡淡道:“心冷,拿大氅又有什么用?” 蘇葉青咬了咬嘴唇:“仆下該如何為公主分憂?” 蕭燕輕笑一聲:“去殺了趙寧。” 蘇葉青心頭一顫。 蕭燕擺了擺手,示意蘇葉青不必接話,轉(zhuǎn)身在閣樓中擺放的小案后坐下,眉眼低沉,鋒芒內(nèi)斂,聲音平緩得沒有絲毫波瀾: “我在河北數(shù)年,不止一次圍剿各地亂軍,自認布置得當行動周密,可河北叛軍就如長了天眼一般,每回都能死里逃生,到了今日,河北匪患仍舊沒有斷絕。你說,我的心豈能不冷?” 蘇葉青道:“河北匪患雖然數(shù)次死里逃生,但也傷亡不小,如今規(guī)模已是不大,且沒什么百姓再鼎力支持,不出兩年,公主必能盡數(shù)滅之?!?/br> 蕭燕哦了一聲,“你當真如此認為?” 蘇葉青道:“是......仆下深信不疑?!?/br> 蕭燕再次不語。 蘇葉青愈發(fā)忐忑。 她總覺得,近日來的蕭燕,對她已是十分懷疑。 雖然她左思右想,一遍又一遍確認過,自己沒有任何把柄落在對方手里。 “齊朝在中原集結(jié)八十多萬大軍,兵分三路渡河北犯,加上二十萬河東軍,總?cè)笋R已經(jīng)超過百萬。而我王庭在河北的兵馬,只有不到對方的半數(shù)。大戰(zhàn)一起,河北各地的亂軍,勢必群起相應,屆時我們就是腹背受敵,難免顧此失彼?!?/br> 終于,蕭燕再度開了口,她的聲音比這夜風還冷,比清輝更加枯寂,“你說,這一仗,我王庭有無勝算?” 蘇葉青道:“王庭一定會勝!” 蕭燕嗤地一笑:“憑什么?” 蘇葉青道:“憑王庭有公主!” 蕭燕默然片刻,微微頷首。 “既然你對我如此有信心,那就跟我走一趟衛(wèi)州。這一戰(zhàn),只要挫敗齊朝中路大軍的兵鋒,河北危局便有望消解?!?/br> 蕭燕豁然起身,眸子里如有金戈交擊,寒芒陣陣,“我在河北沒勝,已是奇恥大辱,這一戰(zhàn)無論如何,也要勝了趙玉潔這個小人!” 說到最后,她眼中燃起仇恨的熊熊烈焰。 十年之前,她在燕平城被捕,直接原因就是趙玉潔的出賣。這個賬,她一直銘記在心,如今,是時候跟趙玉潔清算了! 蘇葉青俯身應是。 想到馬上就要去黃河北岸,再看樓外的青瓦黑墻,她忽然就不覺得那有多冷了,也不再有自己是一片清輝的感覺。 因為她知道,大齊王師的決勝攻勢已經(jīng)拉開,這場國戰(zhàn)到了分勝負的時候。 她還知道,趙寧就在黃河南岸,距離衛(wèi)州并非太遠。 她更加明白,趙寧為這一日準備了多久付出了多少,當戰(zhàn)爭的車輪已經(jīng)行進到這一步,趙寧就絕不會讓它倒退回去。 而只要趙寧出現(xiàn)在她面前,但凡是她能看見趙寧,那就一定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贏了。一切艱難困苦、孤獨兇險,都會在那一瞬徹底結(jié)束。 往后等待她的,只會是充滿陽光的美好歲月。 第四八六章 仇人相見 楊柳城。 大戰(zhàn)將起,宋治親自來到軍前,檢校三軍將士,當眾慷慨陳詞,在贏得甲士們的齊聲響應后,心滿意足的回到帥帳。 這段時間,宋治沒少帶著一眾王極境高手,大搖大擺的到各軍宣示存在,無論高福瑞所部還是趙寧所部,都接受了他的檢閱。 在他興致上來的時候,他還會經(jīng)常白魚龍服,到營中查看士卒的訓練、伙食情況,并且跟滿嘴葷話的大漢們插科打諢。 在彼此其樂融融之際,敬新磨往往會恰到好處的出現(xiàn),佯裝有急事需要皇帝回去處理,從而點破宋治的身份,賺得所有人的意外驚詫。 然后,宋治便會在將士們受寵若驚的行禮聲中,面帶微笑的飄然離去,只留下滿地仁君明君的好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