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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 第451節(jié)

    乾符六年,代州之事,趙寧險些被殺,那可是范氏參與其中搗了鬼的,他們兩家是仇敵,只會水火不容,還能有什么別的關系?

    那次的事件后,范氏窺見了蕭燕的圖謀,特別是蕭燕在燕平城被俘后,范氏知道了天元王庭的野心,于是知恥而后勇。

    隨后,他們派遣族中子弟潛入草原,扮作商賈行走各處,把自己活成細作、暗樁,搜集對方的情報,打入對方內部,以便在將來朝廷北伐亦或是時勢有變的時候建功立業(yè),洗刷自身恥辱,報被蕭燕算計的仇,重建世家立身根基!

    當時宋治要不是忙于內政,正在扶持寒門打壓世家、中央集權加強皇權的關鍵時刻,怎么會不立即興兵北伐?

    所以范氏早進入草原作準備,那是一萬個合情合理!

    第五百零五章 會晤

    三日后,博州城外大營。

    趙寧正在讀書,忽然聽到親衛(wèi)進來稟報,說是元木真叫他陣前說話。這沒什么需要考量的,趙寧放下書冊,出了大帳來到軍前,面見元木真。

    城頭除了旗幟,并無任何一個北胡戰(zhàn)士,猶如一座空城。城前千百步外,鄆州大軍的軍陣森嚴齊整、槍戟如林,不見邊際,內藏排山倒海之威。

    城前一箭之地外,元木真席地而坐,面前擺著一張小案,案幾上有酒壺一具,酒杯兩只。清風拂面而過,卷動黃沙離地三尺,卻無法靠近他身周一丈。

    日上中天,明媚的陽光灑滿每一寸黃土,卻好似無法照耀到元木真身上。他獨自坐在那里,如一座雪山一道深淵,哪怕是陽光,沒有他的同意也無法加身。

    趙寧自軍陣中走出,三步之后,人已經到了案幾之前。

    “可汗好興致?!彼?。

    元木真沒有抬頭仰望他,伸出一只手示意:“坐下說話?!?/br>
    趙寧施然坐落,并無任何如臨大敵之意,哪怕他面前的人,是天下唯一一個天人境修行者,在這么近的距離下,暴起發(fā)難足以讓人手忙腳亂。

    “可汗打算撤軍回草原了?”趙寧姿態(tài)閑適的問,就像是在跟故人嘮家常。

    前世血戰(zhàn)十年,無數次死里逃生,無論親手斬下過多少北胡戰(zhàn)士的首級,都只能在戰(zhàn)后南退,一退再退,直至退到大海之畔,再無退路。

    彼時,趙寧不過是一個連元神境后期都無望的修行者,麾下部曲最多的時候也就萬余,從無跟元木真平等對話的資格。

    對那時候的他來說,元木真是青冥之外的日月,而他不過是地上爬行的蟲豸,雙方沒有任何比較的余地可言。

    在國破家亡的最后時刻,趙寧甚至都沒有看見元木真在哪里,便死在了亂刀之下。

    在那些歲月中,趙寧的敵人從來不是元木真,而是一個個北胡戰(zhàn)士,對手最強的時候也不過是元神境;同樣的,元木真的敵人也從來沒有趙寧。

    而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徹徹底底的不同。

    元木真面無異色,看著趙寧語調平穩(wěn)道:“中原有句古話,每當家國危難之際,自有英雄挺身而出。

    “本汗對此早有預料,卻不曾想到,大齊內患到了現(xiàn)如今這種地步,朝廷官府腐朽到了眼下這種程度,竟然還要這么多英雄豪杰,在國戰(zhàn)里橫空出世。

    “趙寧,你回答本汗,這世上是否真有生而知之者?”

    生而知之者......趙寧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很顯然,元木真之所以問這個,就是因為他的存在與所作所為,顯得太過匪夷所思。若非生而知之,如何能每每早那么多布下棋局?

    趙寧道:“可汗乃草原從未有過的雄主,天人境的境界前無古人,不到二十年便橫掃漠北一統(tǒng)萬里疆域,若說世上有生而知之者,大概說的便是可汗?”

    相比之于中原,草原功法傳承稀少,品階也處在劣勢,這是長久以來,中原與草原之爭始終前者勝利的一大原因。

    而元木真自出世以來,未到二十歲便成就王極境,獨創(chuàng)的修煉功法,更是在一二十年間,在草原培養(yǎng)出了二三十名王極境,以一己之力,讓草原精銳修行者的數量,提升了多個層次!

    故而趙寧才有此說。

    元木真微微頷首,也不知是同意了趙寧此論,還是就此略過這個問題,接著話鋒一轉:

    “自本汗創(chuàng)業(yè)有成,就在準備南征齊朝,故此早早派遣王庭最出類拔萃的后輩進入燕平潛伏,一方面培養(yǎng)細作暗樁勢力,更重要的則是近距離了解齊朝,為日后統(tǒng)治中原大齊奠定基礎?!?/br>
    聽到這里,不知為什么,趙寧腦海里忽然冒出那句“先帝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崩殂”。

    元木真繼續(xù)道:“本汗自認為一切盡在掌握,包括對你們趙氏也足夠重視,卻怎么都沒想到,趙氏會出現(xiàn)你這么個妖孽——超過世人無數,不弱于本汗的妖孽!

    “一百多年前,你趙氏先祖率兵進入草原,七戰(zhàn)七捷,覆滅王庭,我部也因此一落千丈;一百多年后,竟然又是你們趙氏,擋住了我部雄圖霸業(yè)的步伐。

    “之前是本汗疏忽了,竟然沒看到誰才是真正的對手。吃一塹長一智,你我的真正交鋒現(xiàn)在才開始。

    “趙寧,希望本汗二度南下時,你還能站在陣前。”

    這番話元木真說得平緩沉穩(wěn),沒有任何憤怒戾氣,就好似兩人只是一對棋友,在進行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手談。

    趙寧聽到最后,知道元木真的真正意思是,在對方二度南下的時候,希望趙氏還是大齊第一將門,趙寧沒有被宋治弄死。

    他道:“可汗這回南征,多少有出其不意之便,下回再來,只怕就沒有多少便宜可言??珊惯@回因我趙氏而敗,下回再來,只怕也會重蹈覆轍?!?/br>
    聞聽此言,元木真哈哈大笑,狀極不羈。

    笑罷,他正視趙寧:“王朝爭霸的路上,沒有真正難纏的對手,豈不寂寞?沒有難以看透的玄機,豈不無趣?

    “中原的人杰地靈,本汗已經親自見證過,也親手毀滅過。眼下還值得一提的,也就是你趙寧了。希望來日再戰(zhàn)的時候,你不要讓本汗失望才好!”

    感受到元木真的霸氣豪邁,趙寧很清楚,這場國戰(zhàn)的失敗,沒有讓對方氣餒半分,反而激發(fā)了對方胸中真正的萬丈豪情。來日再戰(zhàn),對方必定全力施為。

    趙寧道:“趙某等著那一天?!?/br>
    這場國戰(zhàn)進行到現(xiàn)在,大齊無疑已經奠定了勝局,在元木真短期內無法恢復多少實力的情況下,不會再有任何意外。

    這是大勢。

    但同時,這也是兩個軍力沒有本質差別的雄邦之間的戰(zhàn)爭,一方勝了,不代表另一方就會立即全軍覆沒,徹底喪失再圖來日的機會。

    尤其是在大齊內患未消,宋治不愿意讓鄆州大軍、河東軍勇猛精進,追殺對方殘余兵力的情況下。

    ——如果河東軍、鄆州軍可以放開手腳全力追擊,無論河北的蕭燕部曲,還是晉地的察拉罕部曲,都可能折損殆盡。

    那樣一來,在大齊內部同心同德、齊心協(xié)力的情況下,北伐草原的戰(zhàn)爭很快就會到來,天元王庭便基本只有覆滅一途。

    然而事情并不會如此發(fā)展。

    就像這場國戰(zhàn)之所以爆發(fā),之所以打到現(xiàn)在,一方面是因為天元王庭足夠強,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大齊自身足夠腐朽衰弱,內患叢生,力量不足。

    既然大齊的內患沒有解決,那在元木真應對得當的情況下,皇朝也就沒有一鼓作氣滅掉天元王庭的力量。

    這同樣是大勢使然。

    一城一地的得失,一戰(zhàn)一軍的勝負,成千上萬將士的生死,在這種大勢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除非這種得失、勝負、生死,能夠在經年累月的蓄積下,一點一點成長為另一番大勢——就像趙寧在國戰(zhàn)中做的那樣。

    元木真拍拍酒壺,清清涼涼的酒泉從壺里成股飛出,一前一后落在了兩個酒杯里,不曾有一滴灑落在外。

    美酒在前,元木真沒有立即端起,而是看著趙寧道:“此戰(zhàn)齊朝能勝,你居功至偉,趙氏的表現(xiàn)非他人能夠望其項背,但本汗觀你并無喜色傲氣。

    “為何?”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趙寧坦然道:“論疆土,草原雖然同樣廣袤萬里,但若論地大物博、財富眾多、人丁鼎盛,草原不及中原十分之一。

    “以草原之力搏擊中原,無異于弱兔搏猛虎、游魚擊雄鷹,勝負本該沒有懸念。然而可汗能在國戰(zhàn)伊始,敗大齊如驅豬羊,無外乎大齊自弱而已。

    “若說大齊天下本有百分力量,那么地主富人蠶食了四成,貪官污吏敗壞了四成,帝王自身驅散了剩下的一成九。

    “因為百分力量只剩了一分,所以草原大軍來襲時,中原皇朝才支撐不住,

    “縱然民間豪杰、江湖英雄、熱血兒郎挺身而出,意圖力挽狂瀾,終究也不過是鏡花水月,只會在大勢下被碾得粉身碎骨。

    “此戰(zhàn)大齊能勝,看似是趙某之力,其實不過是地主富人蠶食國力還沒到四成,貪官污吏敗壞國力也不到四成,所以才有很多英雄豪杰的用武之地。

    “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是大齊熱血兒郎的勝利,趙某何以自喜自傲?”

    前世,紙面力量不足大齊十分之一的天元王庭,沒有任何懸念的滅了大齊皇朝,所以趙寧對個中粗細了解得很清楚。

    此時這番話說出來,他不無痛心之感。

    但這就是事實。

    大齊空有偉岸之軀,其實不過是紙老虎罷了。

    元木真聽得連連點頭,很是認同趙寧的判斷,末了沒有任何惆悵之意的喟嘆一聲:“本汗生于草原,只能逆勢而為,以貧瘠之地貧弱之民,來戰(zhàn)勝偉岸雄闊的巨人齊朝。

    “倘若本汗治下的江山百姓,有齊朝三成之力,這一戰(zhàn)你豈有半分生機可言?”

    說這些話的時候,元木真眉宇凝結。

    他就像個踽踽獨行的苦行僧,在艱苦難言的環(huán)境里,從荒山走向廟宇,邁過千山萬水,蹚出一條堂皇大道;

    又像一個為了心中遠大的抱負理想,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書生士子,從鄉(xiāng)野走向天下,披荊斬棘不畏兇險。

    元木真站起身來,負手看著趙寧:

    “本汗有諸多掣肘,你趙氏同樣如此。身為顯赫人臣,帝王猜忌不斷,而今宋治更是極力打壓世家加強皇權,你趙氏舉步維艱,前途未卜。

    “趙寧,本汗給你時間,讓你破局,讓你收拾齊朝的江山社稷。

    “你若是做成了,來日我們再爭勝負,于沙場一決生死;你要是沒做成,下次本汗南征之時,就是你身死道隕之日!”

    趙寧也站起身,微笑道:“這個時間非是可汗給的,而是趙某此戰(zhàn)敗了可汗之后,自身爭取到的?!?/br>
    元木真看著趙寧,不說話。

    趙寧也看著元木真,不開口。

    兩人目光如劍,隔空交鋒,于無聲處激起陣陣驚雷。

    在古老滄桑而堅固雄闊的城池下,在披甲執(zhí)銳蓄勢待發(fā)的軍陣前,萬籟俱寂,草木無色,唯有陽光遍地,不是金戈勝似金戈。

    末了,元木真揮袖一招,酒杯出現(xiàn)在手里。

    趙寧舉起酒杯。

    兩人隔著案幾一飲而盡。

    隨后同時轉身,背向而行。

    第五百零六章 再別離與重相逢

    在趙寧跟元木真軍前會晤的那日夜,駐守在博州城的北胡戰(zhàn)士隱蔽北撤。

    與此同時,在貝州城收攏潰兵敗卒的蕭燕,基本完成了自己的任務。

    從博州河岸到貝州城距離并不遠,就一兩百里的路程,有這三四日的時間,能夠聚攏的殘兵敗將差不多也都聚攏了,再等意義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