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466節(jié)
隨行的差役罵罵咧咧的走過來,鞭子在李大頭身上抽了一陣,留下道道血痕,見對方有氣無力的睜開眼,一副出氣多進氣少的樣子,這才相信他不是偷懶。 “來兩個人,抬到路邊去。都看什么看?誰準許你們停下來的?還不抓緊趕路,要是誤了時辰,大爺要你們好看!” 為首的官差得到差役稟報,過來瞥了一眼,隨口吩咐兩句,便要轉(zhuǎn)身離開。 攙扶李大頭到路邊歇息的,是跟他相熟的糧鋪伙計,見狀連忙哀求: “大人,李大頭這是餓得不行了,請大人行行好,把今日的口糧發(fā)給他吧,小的送他回去,如若不然,他一定會餓死在這里!” 為首官差冷哼一聲,“該他送到縣邑的糧食沒送到,還想要糧食?癡人說夢!” “大人!這是一條人命啊,請大人發(fā)發(fā)善心,就算不可憐李大頭,也可憐可憐他家的老小,沒有口糧,他們怎么活???你們不能這樣!”糧鋪伙計連連磕頭。 “混賬!”官差大怒,手中鞭子一響,抽翻糧鋪伙計,“敢教本大爺做事?活膩了!本大爺可憐他,誰可憐本大爺?再多嘴一句,他的糧食就由你背!” 糧鋪伙計不敢再多說,只能爬起來回到隊伍里。 他跟李大頭有交情不假,但也沒有那么深厚,該說的該做的都做了,不可能為李大頭拼命。 隊伍里的其他民夫,望著李大頭的目光從憐憫到麻木,最終都低下頭繼續(xù)趕路,只在官差們看不到自己的時候,偶爾流露出徹骨的痛恨。 精神萎靡的李大頭躺在草堆里,雙目空洞的望著藍天,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白云似遠非遠似近非近,腦子里一團漿糊,神魂好似要離體而去。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很怕,怕得淚眼模糊、渾身發(fā)抖。 他又很憤怒,憤怒得五官扭曲,雙目赤紅。 他還很悲涼,悲涼得滿臉哀怨,如同被遺棄的孩童。 國戰(zhàn)五年,兵荒馬亂身陷異族統(tǒng)治之下,野蠻的草原戰(zhàn)士荷甲帶刀日日招搖過市,那么艱難兇險的歲月,他都安然無恙的活下來了,如今國戰(zhàn)結(jié)束,本以為日子只會越來越好,卻不曾想連一年都沒撐過,就要餓死道旁,橫尸野外。 北胡大軍撤退的時候,四處劫掠,富人大戶與平民百姓家中的糧食財貨,幾乎都被搜刮一空——除非是家中有秘庫、密室的。 松林鎮(zhèn)的鐵器鋪、糧鋪、布鋪、酒樓,同樣不曾幸免。 原本松林鎮(zhèn)已經(jīng)沒有北胡戰(zhàn)士,可鄆州大軍進入河北后,兵鋒被迫停留在博州城前,這就給了四下逃散的北胡潰兵,四處燒殺搶掠的時機。 鐵匠鋪里一塊鐵不剩,加之東家為了保護家財,而被北胡戰(zhàn)士砍了腦袋,家財還沒守住,鐵匠鋪自然也就不復存在,李大頭成了貨真價實的無業(yè)流民。 這些時日,他一家人完全是靠官府救濟活著。 鄉(xiāng)間農(nóng)夫還有田,但凡有春播的糧種,就不至于沒了活計,可像李大頭、糧鋪伙計這種依靠城池市井活著的人,城中百業(yè)凋敝,那就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百姓無糧,朝廷從淮南調(diào)來了救命糧食,百廢待興,朝廷也有相應舉措,李大頭原不至于餓成這副皮包骨頭的模樣。 可從官差手里發(fā)下來的糧食,怎么都不夠吃,一日一餐還是稀飯,不過吊著一條命罷了。 對普通人來說,這也能茍延殘喘,可最近隴右大戰(zhàn),一連打了三個月還沒看到完結(jié)的勢頭,朝廷為了供應軍糧,不得不收縮賑濟民間的糧食。 李大頭這樣的人,吃得就更少了。 現(xiàn)如今,一只雞已經(jīng)賣到了一兩銀子! 那些活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把兒女賣給大戶人家做丫鬟仆人,都不值這么多錢——幾乎是白送。 孩子能進入高門大戶,至少可以有一口吃的,不至于跟著他們餓死! 李大頭吃得更少了不說,還被官府征了徭役,運送一部分已經(jīng)調(diào)到松林鎮(zhèn)的糧食去縣邑,先作為軍糧儲備調(diào)去軍營,等到淮南的下一批糧食來了,才能彌補缺額。 軍在民之先,萬事以戰(zhàn)爭為重,事關(guān)皇朝穩(wěn)固,這本沒什么好說的。 但也是這些天跟官差有所接觸了,李大頭才漸漸發(fā)現(xiàn),他們的口糧之所以少,并不是朝廷不知道一個人一頓飯要吃多少,也不是朝廷真的沒有糧了。 而是這些官吏差役吃得太多! 稍微有實權(quán)的,都是大發(fā)橫財,用糧食去換高門大戶秘庫密室中的金銀珠寶,個個撈得盆滿缽滿;縱然是底層差役,也都趁機積攢了相當?shù)募业祝?/br> 地主富人也不是傻子,當然知道自己吃了大虧做了冤大頭,為了彌補損失,他們就用老本換來的糧食,大量購買奴仆、佃戶乃至田地。 ——實在談不上什么購買,都是招招手,就有無數(shù)人打破腦袋爭先恐后的靠過來。 至于田地,價格自然比國戰(zhàn)前更低,因為總有些農(nóng)家因為各種原因,過不了眼前的檻——如果沒有檻,就收買-官差給他們造一道檻! 有了奴仆、佃戶、田地,這些地主富人的損失,就只是暫時的,只要天下太平州縣恢復秩序,不用多少年,他們就能彌補損失并且賺得更多。 權(quán)貴官員、地主大戶人家的事,李大頭算是看清了,可這對他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幫助,現(xiàn)在他就快要離開這個世間。 饑餓、勞累、鞭打,身體經(jīng)過刑訊剛剛恢復的李大頭,哪里承受得??? 流著淚,雙眼模糊的李大頭,在暈頭轉(zhuǎn)向的時候,于迷亂的視野中,好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張曾讓他刻骨銘心的臉。 “左車兒......” 李大頭哽咽失聲。 他知道這是幻覺,自從那天左車兒天神般殺穿大牢,他就再沒見過對方。 他那回能死里逃生,僥幸撿回一條命,完全是靠對方的俠義行為。 這一刻,李大頭多么希望,左車兒能夠再度出現(xiàn),再救他一次! 國戰(zhàn)還沒爆發(fā)的時候,左車兒就是松林鎮(zhèn)最大的豪俠,行俠仗義嫉惡如仇,幫助了不知道多少窮苦人,深受百姓愛戴,雖然在國戰(zhàn)期間“投靠”了北胡,為人所唾棄,但最后的驟然發(fā)難,也讓人知道了他的忍辱負重。 國戰(zhàn)后的這些時日,松林鎮(zhèn)的人再沒見過左車兒,但左車兒的俠名,卻是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就連李大頭自己,都再升不起嫉妒的齷齪心思,發(fā)自肺腑承認對方是鴻鵠不說,還沒少在人前夸耀對方的俠義。 可李大頭也明白,以當時左車兒的表現(xiàn),對方現(xiàn)在必然是以有功之士的身份,接受了朝廷獎賞,說不得就是有爵位有實權(quán)的官員了,哪里還會再回松林鎮(zhèn)這種小地方? 既然對方不會回來,李大頭也就沒有活路沒有生機可言。 李大頭絕望不已。 忽的,他覺得有黏稠的東西入口,幾乎是本能的,他連忙大口吞咽。 等他反應過來入口的是粥米,他已經(jīng)從死亡邊緣回到了人間,能夠勉強看清眼前事物,身體內(nèi)也有了絲絲力氣。 眼前的人,他認識。 豈止是認識。 “左,左車兒......左大俠?!” 李大頭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他竟然再次看到了左車兒! 對方身著青衣,背負長刀,身姿挺拔,仿若劍峰,側(cè)對著他,正看著官道。 對方身邊,還有兩個差不多打扮的青衣刀客,喂食他的,正是其中一個。 荒郊野外,對方竟然會有粥米喂他?他上回看到粥米,還是一個時辰前,隊伍午間休息時,官差們煮的稠粥,而且沒吃完,剩下的都放在了騾車上。 只可惜,彼時李大頭等民夫是滴米未進——他們的飯食,只有晚上那一餐,得等背著糧食去到縣邑后。 這時,他眼角余光瞥見,糧鋪伙計就蹲在一旁,正關(guān)切的看著他。 來不及細想糧鋪伙計怎么回來了,李大頭就見左車兒回頭看了他一眼,神色沒有任何變化,淡淡道:“能活過來就好。” 這句普普通通的話,讓李大頭熱淚盈眶。 左車兒又一次救了他,在他最危險最艱難的時候! 對方不是他的父母勝似他的再生父母,不是他的神靈勝似他的活命神靈! 李大頭感激涕零,掙扎著爬起,嗓音哽咽的大禮拜謝:“多謝左大俠相救,大恩大德,李某沒齒難忘,往后擔憂差遣,縱然是刀山火海,李某......” 話至此處,戛然而止。 李大頭愣在那里,如同一座雕像,只剩滿臉驚駭震動。 他看到了官道上的景象。 那是一副殺戮的景象。 之前那些鞭打他、喝罵他,對他的生死不管不顧,對他頤指氣使的官差們,正被許多憤怒的民夫群起而攻之,鳥獸般驚慌奔逃! 帶領(lǐng)這群民夫的,是幾名跟左車兒同樣裝扮的青衣刀客! 此時此刻,道路上已經(jīng)有好幾具官差尸體,橫七豎八模樣凄慘。 其余沒參與戰(zhàn)斗的民夫,也都卸下了麻袋,站在路上向前觀望。 ——原來入口的米粥,就是那些官差的,是糧鋪伙計拿過來。 李大頭再是愚鈍,再是遠離江湖,眼前這副景象,也讓他不由得想到了那句在國戰(zhàn)之前,曾傳遍大江南北,讓無數(shù)人聞之或膽戰(zhàn)心驚或熱血沸騰的話: 青衣人除惡刀,世間無義我來昭! 他猛地轉(zhuǎn)身,抬頭看向左車兒,眼中滿是敬畏駭然。 對方竟然也是青衣刀客! 第五二二章 拿起刀(2) 十幾個官差,代表的是官府皇朝,為首的還是御氣境修行者,在李大頭這些底層平民眼中,他們就是權(quán)勢與力量的象征。 而現(xiàn)在,對方頃刻間便盡數(shù)被久經(jīng)壓迫、怒火難平的三十幾個漢子,在幾個青衣刀客的帶領(lǐng)下,給亂刀剁成了rou泥。 眼前的這一幕,讓李大頭仿佛瞬間回到了數(shù)月前,在大牢看見獄卒被左車兒砍得四分五裂的場景。 又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再度看到了松林鎮(zhèn)城頭懸掛的一排官吏、惡霸人頭。 同樣的震撼,同樣的恐怖。 不同的是,今日的左車兒沒有出手。 些許蝦兵蟹將,他已是不必親自出手。 李大頭艱難的咽了口唾沫,一時間心潮起伏五味雜陳,既覺得痛快解恨,又不能不遍體生寒。 官道上殺完人的民夫們,在怒火消散后,看著尸體凄慘的官差們,哈哈大笑者有之,茫然矗立者有之,轉(zhuǎn)頭嘔吐者有之,惴惴不安者亦有之。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熱血上頭放手發(fā)泄的時候固然暢快,可事情做完了,手上沾了官吏的人命,成了不容于皇朝的罪犯,心情就不得不跌落谷底。 日后該怎么辦? 李大頭也不禁為這些人擔心。 這時,他聽到了左車兒淡漠的話語: “前日我能救你,今日我能救你,卻不可能一直救你。自助者天助之,你是想繼續(xù)在狗官惡霸的壓迫下茍延殘喘,還是愿意為改變自己的命運奮起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