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504節(jié)
這是入宮這么多年以來,她第一次放下皇后的使命、職責(zé)與威嚴(yán),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喜好行事。 哪怕隔得很遠(yuǎn),哪怕這里看不到含元殿,在宋治喊出那句“誅楊氏十族”的時候,她好像也聽到了,清澈的眼眸里蕩漾起圈圈漣漪。 國戰(zhàn)最艱難的時候,她回到汴梁主持大局,穩(wěn)住了軍心民心,立下不少戰(zhàn)功,反攻楊柳城得手,還拉起了一支精銳之師,世人莫不敬仰拜服。 那時候,她的光輝照耀千里。 人一生的光輝是有限的,很多時候,那些光輝就是生命的意義,而宋治在她最光輝的時候,讓她的人生徹底陷入黑暗,變得再無希望。 宋治奪走她冒死拼搏來的這一切,讓趙玉潔取代她的位置時,是那樣冷漠果決,沒給她任何商量的余地。 宋治與趙玉潔毀了她,至少是半生。 而現(xiàn)在,這對狗男女被趙寧玩弄于鼓掌之間,被趙寧剝奪了一切功業(yè),趙玉潔身死道隕,宋治也付出了慘重代價,并且還會繼續(xù)付出。 這口惡氣,趙寧幫她出了。 趙七月嘴角浮現(xiàn)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意。 這笑容是如此溫暖燦爛,比春水初生更純凈,比春林初盛更活潑,比春風(fēng)十里更美好,以至于金燦燦的晨光,都情不自禁融化在了她的兩個淺淺酒窩里。 第五六零章 大風(fēng)起(18) “郡王殿下,陛下召見?!?/br> 在太極殿百官的注視下,敬新磨來到站在白玉石欄桿處的趙寧面前,躬身施禮后說道。 眼下到了午時,百官在太極殿消磨半日,無論寒門官員還是世家大臣,已是都有些焦慮,不知道宋治到底在思考什么、布置什么。 ——他們并沒有被告知趙玉潔身亡的消息。 但大家都能知道,接下來大齊皇朝會有一場大風(fēng)暴。 風(fēng)暴前的寧靜持續(xù)得越久,就越是讓人感覺到壓抑,壓抑得時間長了了,就難免胡思亂想、焦躁不安。 而現(xiàn)在,沉默一夜半日的皇帝,終于又有了動靜。 只是在此之前,他們都沒有想到,皇帝會單獨召見趙寧。在敬新磨話說出口后,很多官員尤其是寒門官員大感詫異,不解的望著他倆。 他們想不明白,皇帝到底在打什么算盤。 這個時候,皇帝就算是要找人出主意、詢問意見,也應(yīng)該是高福瑞之流。 那才是皇帝的自己人,是他的心腹臂膀,怎么會是昨日在含元殿里,于事實上維護(hù)了世家,惹怒了他的趙寧? “難不成陛下要放棄除掉陳氏、韓氏等世家了?”高福瑞想到這里,忽然覺得不安,心中有了大事不好的預(yù)感。 一夜半日的思量,他想到了宋治可能召回趙玉潔,也明白一旦趙玉潔歸朝則萬事大吉——至少是能解決眼前困局。 可如果趙玉潔回來了,宋治還有什么必要單獨召見趙寧?直接把他拿下就行了。到了這個時候,皇帝沒必要顧及趙寧的顏面。 “難道說,是貴妃娘娘那里出了什么問題?”這個念頭剛剛冒起,縱然是烈日當(dāng)頭,高福瑞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往下想。 那太過恐怖,無法接受。 “有勞公公通傳,請帶路。”不同于百官的面色凝重、心思晦澀,趙寧神色輕松、坦坦蕩蕩,顯得好整以暇。 宋治這個時候才有動靜,他已能確信截殺趙玉潔的事成功了;對方此時單獨叫他過去,是想要談些什么,他也心知肚明。 與敬新磨前往崇文殿的路上,趙寧步履輕松,并不擔(dān)心宋治盡起高手在大內(nèi)圍殺自己,他也知道對方不會這么做。 果然,這一路并無意外發(fā)生。 于是趙寧確認(rèn)了一件事:宋治沒有魚死網(wǎng)破的打算。至少暫時沒有。 既然對方不準(zhǔn)備魚死網(wǎng)破,還想掙扎一下,那接下來這場會晤該怎么跟對方談,趙寧心里就有了答案。 正好,他也不想現(xiàn)在就弄死宋治。 ...... 崇文殿是皇帝日常處理政事的地方,宋治選擇在這里而不是含元殿見趙寧,本身就有不同尋常的意味。在趙寧看來,宋治這是在退讓。 含元殿太威嚴(yán)正式,在那里,皇帝威壓最重,不能退讓。 進(jìn)門的時候,趙寧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還好不是在風(fēng)雪亭,否則我怕是要被宋治攀親戚談交情,說不得,甚至要陪他落幾顆眼淚?!?/br> 看到宋治的第一眼,趙寧微微一怔。 御案后面的宋治,坐姿依然威武霸氣,神情也是威嚴(yán)肅穆,帝王威儀濃厚如昨。從這些方面,看不出他才剛剛失去趙玉潔這條臂膀,陷入了絕望的泥潭。 但從另一方面,卻可以再清楚不過的一眼就看出,這位大齊的皇帝傷有多深。 他的頭發(fā)全白了。 滿頭白發(fā)的宋治,無論再怎么努力保持帝王龍威,看起來也像是一夜之間老去了二十歲。 敬新磨將趙寧帶進(jìn)來后就躬身退出大殿,臨行時看了趙寧一眼,目光既悲涼又怨毒,像是世間最鋒利的刀子。 趙寧還不至于去關(guān)注一個宦官奴才,對方在他眼中什么也不是,將見到宋治滿頭白發(fā)的萬千感慨從心頭揮散,他拱手向宋治見禮: “臣趙寧,參見陛下?!?/br> 宋治看向趙寧的目光既蕭索又銳利,平靜的語氣中暗含不愿委屈求全的威嚴(yán):“這可不是‘參見’的禮節(jié)?!?/br> 參見,是要行大禮的,光是拱手遠(yuǎn)遠(yuǎn)不夠。 趙寧笑了笑:“陛下博古通今,應(yīng)該知道,繁文縟節(jié)這種東西,一開始并不存在。 “天下有了貴族,貴族為了彰顯自己的高貴,把自己與平民區(qū)分開,這才規(guī)定了一整套禮儀,固化之后,就成了維護(hù)貴族地位的利刃。 “所謂周禮,便是由此而來。 “我大齊是禮儀之邦,必要的禮節(jié)當(dāng)然不能缺少,但五體投地大禮參拜這種東西,實在是沒有必要?!?/br> 宋治看著趙寧一動不動:“唐郡王欲為朕師?” 趙寧輕輕搖頭:“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臣并無這種癖好?!?/br> 宋治的目光像是生了腳,落在趙寧臉上后便不挪開了,停頓了片刻之后才聲音略有起伏的問:“唐郡王到底想要什么?” 趙寧認(rèn)真道:“臣想要天下齊人親如一家,和睦共處互相友愛,沒有剝削欺壓,更沒有家破人亡,人人皆有公平,人人都有尊嚴(yán)!” 宋治默然。 趙寧看得出來,對方在思考什么,權(quán)衡什么。 他其實知道對方思考、權(quán)衡的是什么,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他想要的,但更加明白對方只能想到那些。 片刻后,宋治徐徐開口:“朕也想天下太平,也想萬民安居樂業(yè),更想大齊上下同心同德再造一個盛世,比國戰(zhàn)前更加輝煌的盛世。” 趙寧點了點頭:“陛下若能這么做,那真是天下齊人之福?!?/br> 宋治再度沉默。 這回沉默的時間很短。 他緊緊看著趙寧,字字沉緩:“河北之亂火燒眉毛,必須立馬平定,唐郡王認(rèn)為誰能擔(dān)此重任?” 趙寧對答如流:“皇朝人才濟(jì)濟(jì),多的是良將供陛下挑選。臣戎馬多年,歷經(jīng)血戰(zhàn)險死還生,如今只想在燕平安享清閑。” 宋治盯著趙寧,好像要把他看個透明。 趙寧泰然自若。 半響,宋治道:“既是如此,唐郡王可以退下了?!?/br> “臣告退?!壁w寧拱手后退,到了大殿門前才轉(zhuǎn)過身。 在他即將大步出門的時候,宋治猛地站起身:“唐郡王!” 趙寧停下腳步,回過身來,卻見宋治面如鍋底的瞪著他,弓著背全身緊繃,仿佛一頭立馬就會跳出來擇人而噬的猛獸。 “陛下有何吩咐?”趙寧拱手問。 宋治最終還是放松了下來——或許只是看起來放松了,他的聲音恢復(fù)到盡量正常的狀態(tài):“魏氏造反,楊氏造反,趙氏......” 他話沒說完,也沒打算說完。 趙寧道:“趙氏跟魏氏與楊氏不同?!?/br> 宋治不信:“事到如今,唐郡王這話還值得朕相信嗎?” 趙寧面容莊重:“臣,不會造反?!?/br> 親耳聽到這句話,宋治就像是被人從背后捅了一劍,渾身一震。 趙寧告退出門。 宋治望著趙寧的背影,呆立良久,臉色數(shù)變,好半響沒有一絲動靜。 ...... 從崇文殿前的玉階上走下,趙寧依然腳步輕盈。 宋治問他造反不造反,他說他不造反。 這是真的。 如果他是單純想造反,他早就那么做了,根本不必等到現(xiàn)在,也不必走那么多彎彎繞繞。他很早就有那個實力。 如果他只是想顛覆大齊皇朝,讓趙氏取代宋氏地位,進(jìn)行一次歷史上發(fā)生過許多回的改朝換代,那在國戰(zhàn)剛結(jié)束的時候,他就該牢牢握住鄆州軍的兵權(quán)不放。 以他在鄆州軍的威望,以他對鄆州軍的經(jīng)營,想要鄆州軍像鳳翔軍忠于魏無羨一樣忠于他個人,是一件非常輕松的事。 如果那時候他就造反,有鄆州軍打底,有河?xùn)|軍背書,有鳳翔軍作為盟友,有陳氏在朝中暗助,有楊氏在淮南呼應(yīng),要傾覆大齊皇朝并不太難。 這都還沒算一品樓跟長河船行的力量。 可趙寧要的,不是這么簡單的局面。 這場戰(zhàn)爭,比歷史上任何一場戰(zhàn)爭都要復(fù)雜,都要更有意義,也會比那些改朝換代的戰(zhàn)爭更加浩大,成功的難度更大! 如果要從史書中找一場戰(zhàn)爭,來類比趙寧心目中的這場戰(zhàn)爭,那有且只有一個。 那場戰(zhàn)爭,是商鞅變法。 是從商鞅徙木立信開始,到大秦統(tǒng)一天下結(jié)束的那場戰(zhàn)爭。 在那場戰(zhàn)爭之前,天下人分為固定的三種:貴族、平民、奴隸。 在那場戰(zhàn)爭之后,天下就沒有了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