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525節(jié)
敬新磨能想到的東西,他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他不信蕭燕這句話。 蕭燕對宋治的態(tài)度不以為意,目光里帶上了幾分揶揄之色,慢悠悠地道:“或許趙氏一開始沒想過要造反,說不定,他們真的是大齊忠臣呢? “有江湖羽翼,家族實力強盛,可不意味著一定要造反,不是嗎?如果沒有趙氏跟他們的這些羽翼奮戰(zhàn),國戰(zhàn)也不會是那番樣子吧? “如果趙氏是忠義的,那么他們后來會發(fā)動河北百姓沖擊官府開倉放糧,或許是被逼無奈,不想看到齊朝平民受苦受難,被活生生餓死?” 這番誅心之言,就像是一把烙鐵,將宋治的心燙得面目全非,讓他的呼吸都漏了一拍。 蕭燕的話雖然惡毒,但并非沒有道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能解釋趙氏在國戰(zhàn)結(jié)束、手握強大力量時不造反,卻在沒了鄆州軍、河北義軍后逆勢而起? 趙氏得對他宋治多失望,對皇朝多絕望,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宋治得有多么昏庸無能? 宋治氣得眼前陣陣發(fā)黑,險些暈過去。 他什么都能接受,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是個昏君! 他總是問敬新磨自己是不是個昏君,其實就是從內(nèi)心深處認定自己不是昏君,篤信各種問題都出在別人身上,想讓敬新磨替他說出別人的罪責(zé)。 如若他真的懷疑自己是昏君,為此感到自卑,就絕不會戳自己的痛處! “住口!”宋治厲喝出聲,恨不得上去撕爛蕭燕的嘴! 就是在這時,他看到蕭燕眸中閃過一抹的狡猾,腦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 蕭燕這是在故意激怒他,想要在他心里種下一顆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的種子! 雙方現(xiàn)在雖然因為趙氏這個共同敵人,暫時走到了一起,并且有進一步合作的需要,但追根揭底他們是對手,是敵人。 解決完趙氏,日后他們必有沙場對壘的那一天。 從短期目標來說,蕭燕激怒他,讓他心境不穩(wěn)思維混亂,有利于主導(dǎo)接下來的談話,謀取更多有利條件。 從長期目標來說,讓他自我懷疑,則有助于日后天元王庭戰(zhàn)勝大齊。 “這胡女的心思竟然如蛇蝎般陰沉歹毒,還敢膽大妄為的算計朕,真是不知死活,他日朕踏平漠北,定要親手將她抽筋扒皮!” 宋治腦中念頭一閃,不著痕跡的緩吸一口氣,穩(wěn)住了心緒。 他正要找回場面,嘗試把控這次會晤的主動權(quán),蕭燕就已率先開口,而且說出來的話讓他不能不靜下心來聽: “乾符六年,我在燕平經(jīng)營的地下勢力,在大齊編織的密探之網(wǎng),都已經(jīng)十分強大,可卻在一夜之間完全暴露,被人近乎連根拔起,自己也被俘。 “不瞞陛下,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的差錯到底出在哪里。后來趙寧告訴我,那是王庭有齊朝的細作。我忍辱負重回到草原想要徹查,最終卻被證明這是假的。 “從那時候起我就明白,齊朝有一個十分難纏,精明睿智的大才! “突然在燕平一家獨大,妨害了蒼鷹幫的一品樓,必然跟這個人脫不了干系。 “在我離開燕平之前,我對大齊的了解已然十分全面、透徹,百姓對朝廷官府怨聲載道,世道正氣幾乎瓦解,大部分人都已對皇朝絕望。 “在我的判斷中,國戰(zhàn)開啟,天元大軍只要攻勢兇猛,愿意拋家舍業(yè)趕赴沙場的齊人百姓,絕對不會有很多,相反,能夠被我們收買的人必然不少。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我們雖然迅速席卷了河北,但齊人的斗志并未被擊潰,無數(shù)熱血兒郎相繼投身軍伍,讓本已土崩瓦解的齊軍迅速重建,穩(wěn)住了陣勢?!?/br> 聽到這里,宋治冷哼一聲,傲然插話: “在朕的治下,大齊達到太平盛世的巔峰,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盡顯繁華,朕的子民生活在這么好的世道,自然對朕對皇朝感恩戴德,必然會忠君報國!” 蕭燕哂笑一聲。 她道:“正因為齊朝盛世繁華,陛下被這表象迷惑,怡然自得,自以為了不起,所以才看不到也不愿去看繁華之下的深重苦難、淋漓鮮血。 說到這,蕭燕神色一肅,鄭重道:“齊朝所謂的繁華,是權(quán)貴商賈、地主大戶的,跟平民并無關(guān)系,大多數(shù)百姓深受富人壓迫,活得還不出齊朝開國之初! “這種繁華,天元王庭不屑于擁有?!?/br> 宋治想要開口怒斥,但蕭燕沒有給他機會,接著道:“后來我主事河北,這才明白,齊朝的熱血兒郎、正氣驍勇,為何會比我預(yù)料得多。 “原因很簡單,只有四個字:青衣刀客! “在我離開燕平后的那幾年里,黃河南北出現(xiàn)了無數(shù)青衣刀客,他們重則殺官襲貴,輕則懲jian除惡,讓許多齊人知道了這世上還有正氣,因此也堅守道德。 “若是沒有青衣刀客,以我們攻陷河北之快,中原陛下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最后一句話,蕭燕說得字字千鈞,篤定無比,智慧銳利的目光逼視宋治,讓后者一時半刻間無法反駁。 下一刻,蕭燕又笑了起來,笑得戲謔而愜意:“國戰(zhàn)爆發(fā)時,青衣刀客不見了蹤影,國戰(zhàn)后又冒了出來,陛下不覺得奇怪? “其實不奇怪。 “我在河北第一次圍剿叛軍時,就發(fā)現(xiàn)里面的修行者多得不正常,若非如此,他們也不能次次成功突圍。 “幾次圍剿的離奇失敗,讓我再次體會到了乾符六年敗走燕平時的荒誕,同時,河北叛軍也給了我熟悉的感覺。 “于是我知道,我碰見的,其實是熟悉的對手。 “這個對手,就是趙寧! “后來某次作戰(zhàn),我麾下的將士,發(fā)現(xiàn)戰(zhàn)死的河北叛軍里,有鳳鳴山之戰(zhàn)的熟悉面孔,而在鳳鳴山之戰(zhàn)時,那人是身在雁門軍的! “陛下猜猜那是誰? “沒錯,就是趙氏族人! “河北義軍中的修行者,不僅有一品樓的江湖俠客,還有趙氏的人!我終于不得不承認,天元王庭南征的最大的對手,是趙寧與他背后的趙氏! “而不是......陛下?!?/br> 至此,蕭燕已經(jīng)回答完宋治的問題。 她的笑容愈發(fā)神秘莫測:“陛下,現(xiàn)在你總該知道,我為何確定眼下河北亂軍的幕后主使,就是趙寧了吧? “除了他,還有誰能在旬月之間,讓河北天翻地覆? “除了他,還有誰能選擇恰到好處的時機,讓陛下無法應(yīng)對? “除了他,還有誰能讓所謂的河北義軍,跟亂軍里應(yīng)外合?” 宋治衣袖中的手緊緊攢拳,臉上的肌rou/根根突顯。 趁著他心神震動,無法立即開口的機會,蕭燕繼續(xù)她的誅心之言: “陛下,齊朝能夠贏得國戰(zhàn),不是因為陛下如何雄才大略,而是因為趙寧跟他背后的趙氏,深謀遠慮布局甚遠早有應(yīng)對! “我們也不是敗給了陛下,而是敗給了趙寧與趙氏。 “如果沒有趙氏,陛下還認為齊朝能夠擋得住我們的進攻?還以為自己能夠保得住宋氏的江山?” 山風(fēng)拂面,輕柔涼爽,但在宋治的感覺中,這卻如萬千刀子一樣,正在讓他經(jīng)受凌遲之苦——他痛苦得無法自拔。 他知道,蕭燕說的這些或許是事實,但其根本目的,還是為了打擊他的自尊與自信,讓他矮人一等。 但他卻不能不深感煎熬。 國戰(zhàn)真是因為趙氏才贏的?難道最大的原因不是他這個皇帝?不是因為他乃一代圣明之君?不是因為中原皇朝從未被異族滅過,對異族有無數(shù)天然優(yōu)勢? 宋治不相信。 末了,他冷笑道:“你們倒是看得起趙氏?!?/br> 蕭燕認真道:“不只是看得起,而且非常尊重。” 宋治譏諷道:“你們?nèi)绱俗鹬刳w氏,怎么不對他們俯首稱臣?” 蕭燕笑了一聲:“尊重對手,是戰(zhàn)勝對手的基礎(chǔ)?!?/br> 為了找回場面,表現(xiàn)自身的強悍,不讓對方看輕自己,宋治乜斜著蕭燕:“朕會讓你們知道,大齊縱然沒了趙氏,日后也能踏平草原!” 面對這樣赤裸裸的挑釁,蕭燕并不惱怒,笑容不減的同時,看著宋治認真道:“陛下,弱小與無知從來都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正因為陛下的傲慢,我們才有南征之機,才差些滅了齊朝;正因為陛下的傲慢,認為皇權(quán)至尊無上,趙氏違逆不了大勢,這才陷入絕境; “正因為陛下的傲慢,自以為大齊盛世光輝無限,自己無所不能,所以不屑于去體察民間疾苦,認為只要到了時機,自然能夠解決那些貪官污吏、吃人地主。 “而事實早已證明,陛下錯了!” “事到如今,陛下還要繼續(xù)傲慢下去嗎?” 被一個胡女當面這樣教訓(xùn),宋治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顏面蕩然無存,就好像一個不舉的男人,被人在大街上當眾揭了老底,還脫下了他的褲子,讓所有人肆無忌憚的看,哈哈大笑的嘲諷。 他想發(fā)怒,想要擰斷蕭燕的脖子,想要生吞活剝了對方! 可他不能。 形勢比人強。 他只能忍。 是的,他只是因為形勢而低頭。 哪怕蕭燕已經(jīng)把各種道理掰開了揉碎了講給了他聽,他仍是不能認同。 他不認為自己有錯,至少不認為自己有大錯! 他會陷入如今的險境,只是因為趙氏陰險歹毒,一早就在圖謀造反,而他過于信任這個鎮(zhèn)國公氏族,沒有及時察覺。 他是正義的,趙氏才是邪惡的! 只要滅了趙氏,一切問題都會解決! 他是這樣想的。他只能這樣想。他必須這樣想! 如若不然,他就得承認自己昏庸無能,是個活該成為亡-國之君的罪人!如果承認了這一點,他還怎么繼續(xù)跟趙氏交手?還怎么做一個雄視天下的皇帝? “說吧,你們有什么條件?”宋治不想再聽蕭燕說下去,更加不想一直被對方誅心,他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進入正題。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宋治知道,蕭燕得逞了。 誰先問對方的條件,誰就輸了。 強勢的一方不會先問對方,只會提出自己的要求。 果然,自己的心境還是受到了影響。宋治惱羞成怒??伤趺纯赡懿皇苡绊懩兀渴捬嗟哪切┰挷粌H不是胡說八道,而且還句句在理,所以句句扎心。 他的心已經(jīng)千瘡百孔,只是強撐著裝無恙罷了。 第五八四章 愿隨殿下而戰(zhàn) 蕭燕臉上的笑容,從這一刻起,終于是因為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她很善解人意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