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563節(jié)
六百兩銀子,他不是拿不出來,在被商行糾纏了這么久后,他也曾想過屈服認輸,賠一些錢了事,免得耽誤自己回老家找事做,掙錢養(yǎng)家。 可現(xiàn)在事到臨頭,他發(fā)現(xiàn)他根本接受不了這個判決。 那不是六百兩銀子的事。 也不是單純的弱者被強者擊敗。 那是他碎了一地的尊嚴,是他被這個國家無視的公平! 是他生而為人的根本! 接受了這個判決,他還是個人嗎? 昔日,國戰(zhàn)剛剛爆發(fā),燕平還未陷落時,他拿出一半積蓄捐給了官府,那是他在納稅之余,額外對這個國家的付出! 如果他不是已經有了妻兒,兩個孩子還很小,家里不能失去他這個頂梁柱,他甚至都會持刀上陣,跟天元將士拼殺! 而現(xiàn)在,這個國家是怎么對他的? 失望,濃烈的失望,無與倫比的失望,讓陳青感覺天都黑了,自己好似沉入了無盡的冰冷深淵。 他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把這個國家視作心腹,可這個國家卻視他為草寇! 他悲憤的恨不得化身為魔,將眼前的商行管事、京兆府尹,一口咬下嚼得粉碎! 他是多想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奪過衙役的刀跟官府拼命??! 可他不能。 他還有妻兒。 他不能拋下妻兒不管,更不能連累妻兒。 陳青趴在地上,十指嵌入磚石之中,鮮血染紅了地面,他抬起頭,雙目猩紅的盯著正大光明匾額下的蔣飛燕,咬著牙一字字的質問: “大人說草民對商行要有主人翁意識,可商行掙錢的時候,可曾給過草民半點分紅?! “商行有事緊急,伙計不加班加點就得賠錢;可伙計有事緊急的時候,一天不上工就得被扣掉一天的工錢! “草民想問問大人,若是伙計加班加點的勞作猝死了,而他又剛好負責商行的一批重要符兵制造,他死了符兵沒能及時制造完成,商行是不是可以到官府來起訴伙計的家人,要求伙計的家人代他賠償商行的損失?! “我等草民,年年加班加點,日日從辰時忙到三更,未老先衰,病的病死的死,臨了要被商行裁掉了,還得被商行索要一大筆賠償?! “我等被雇傭者,不肯加班加點勞作,就得給雇傭者賠償一大筆錢?! “大人!我皇朝的律法到底是怎么寫的?它到底是只是一紙空文一個笑話,還是它讓你們可以這般肆無忌憚的壓榨我們這些平民,不把我們當人?!” 第六二四章 躺平風波(5) 京兆府距離皇城很近,所以跟皇城東邊的東宮也不遠。 趙寧都不需要踏出院門,坐在自己的書房里,就能將京兆府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雖說陳青的案子,他早已通過一品樓知道得很詳細了,但親耳聽到南山商行的管事,在公堂上有恃無恐的強詞奪理,他還是禁不住臉色陰郁。 南山商行恃強凌弱固然可恨,與文明社會的基本道德背道而馳,但管事那副狗仗人勢,以為自己有了點地位,就對不如他的人肆意欺壓的樣子,更讓趙寧厭惡。 由人變成的惡犬,總是比豺狼虎豹更讓人惡心。 做了權貴的狗奴才,就覺得自己是人上人,拼盡全力為虎作倀,壓迫凌辱跟自己以往一樣弱小的人,更是面目丑陋到了極點。 趙寧敲了敲案桌。 “殿下有何吩咐?”一名東宮侍衛(wèi)來到堂中,向趙寧俯身行禮,等候差遣。 “扈統(tǒng)領準備妥當了沒有?”趙寧問。 “回稟殿下,剛剛接到扈統(tǒng)領的人回報,再有三刻時間她便會行動。”侍衛(wèi)如是回答,他剛剛本就打算主動進來稟報此事的。 趙寧擺擺手,示意自己沒有新的訓示,讓侍衛(wèi)退下。 跟侍衛(wèi)說話時,趙寧沒收回對京兆府的氣機監(jiān)控,侍衛(wèi)剛剛退出門,他就聽到京兆府的公堂后面,有氣機不凡的人開始了交談。 京兆府二堂。 大堂在審案時,馬橋在一名少尹的陪同下,正在悠然自得的吃早茶。 “馬縣男平日里事務繁忙,區(qū)區(qū)一件索賠案子,何須親自過來盯著?”少尹年近四十,留著山羊須,是個寒門官員,笑得略顯討好。 馬橋放下茶碗:“一件再小再尋常的案子,只要有成千上萬人關注,那它就有很大影響力,不能再算作一件小事了。 “況且,這件案子并不小?!?/br> 少尹當然知道在當前形勢下,陳青的案子非比尋常,他只是找個由頭跟馬橋搭話罷了:“本官一直很好奇,馬縣男為何要揪住那個陳青不放? “這件案子,馬縣男的商行確實站不住根腳。強行壓迫百姓,引得民怨沸騰、萬人唾罵,馬縣男就不怕南山商行名聲壞了,成為眾矢之,生意做不下去?” 馬橋正用象牙筷架起一塊桃花酥,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他放下筷子,指著少尹笑著道:“民怨沸騰?少尹大人,你該不會真的以為,這四個字有什么強大威懾力吧? “國戰(zhàn)時期,高福瑞貽誤軍機,致使鄆州防線被破,西河城六萬將士死傷殆盡,中原差些失守皇朝一度陷入險境,天下誰不罵他不聲討他不請求朝廷辦他? “可結果如何?朝廷在意這些所謂的民怨了嗎? 馬橋把茶點重新塞進嘴里,細嚼慢咽起來,而后好整以暇地輕蔑道:“民怨這種東西,朝廷官府在意的時候,那才有沸騰之說。 “可當民怨針對的是真正的權貴時,它難道還能扳倒頂級權貴不成? “平民百姓不過是權貴圈養(yǎng)的牛羊,大小作坊的鉚釘,用來消費我們的商品、給我們創(chuàng)造財富罷了,動動嘴皮子就能讓一個頂級權貴倒下,那才是真的笑話! “民怨民心這種東西,就跟英雄一樣,都是權力的工具,需要的時候拿出來用一用,不需要的時候還不是棄若敝履——跟夜壺有什么區(qū)別? “我馬橋會在意這些?” 這些話,馬橋說得毫不避諱,傲慢之態(tài)展露無余,顯然不在乎少尹怎么評判,也不擔心少尹有膽子跟他作對,把這話泄露出去。就像猛虎不會在意狐貍一樣。 在馬橋的自我評判中,他就是頂級權貴。 少尹神色震動,佩服萬分的拱手,表示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而實際上,作為京兆府少尹,這些事情他之前也看得頗為明白。 “馬縣男不在乎陳青案會引發(fā)的民怨,但南山商行若是名聲壞了,恐怕......南山商行畢竟是做生意的,很多商貨都是賣給普通百姓,如果百姓怨恨......” 少尹很是為人著想的提出疑問。 馬橋不緊不慢的品了口茗,老神在在道: “小商鋪自然怕壞了名聲,但南山商行是天下有數(shù)的大商行,實力的核心是商貨,只要這市面上沒有強過我們的貨品,還愁東西賣不出去? “而一旦南山商行沒有強力競爭者,還怕掌控不了市場? “平民百姓手里才幾個錢,物美價廉的東西,他們還能不買?” 少尹恍然大悟,這回是真的恍然大悟,不由得生出大拇指表示欽佩。 不過少尹也是聰明人,轉眼便想到一個難題:“馬縣男,雖說南山商行是頂尖大商行,但攤子大了涉及各行各業(yè),很難保證在各行業(yè)都是魁首。 “一旦某些行業(yè)冒出了商貨品質出類拔萃,價格又不貴的新對手,南山商行名聲不好,豈不是會在競爭中失利,被迫退出該行當,遭受巨大損失?” 少尹覺得這是個很實際很嚴重的問題。 讓他始料未及的是,他這話說出口后,馬橋再度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比之前更加肆無忌憚,好似這不是難題而是個天大的笑話。 少尹不明所以。 馬橋戲謔的看著少尹:“怎么會有這樣的對手? “新生的商行作坊,必然勢力尋常,真較量起來,豈會是南山商行的對手?既然不是南山商行的對手,又怎么會存在下去?” 少尹怔了怔,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南山商行絕對不會允許這種對手成長起來,必然在對方弱小的時候,便用自己強悍的勢力,獅子搏兔般將對方打壓下去; 倘若對方的商貨確實不錯,那就吞并對方,將對方的商貨從根子上據(jù)為己有,讓對方變成為自己掙錢的下級! 少尹現(xiàn)在終于明白,馬橋的商業(yè)王國是如何建立起來,又是如何保持地位的了。 在這個王國里,馬橋就是當仁不讓的王,說一不二,言出法隨! 對方自恃為頂級權貴,名副其實。 兩人交談到此時,公堂上的蔣飛燕已經開始宣判陳青案,馬橋將目光投過去,眼中智慧殘酷的厲芒,猶如出鞘寒鋒: “少尹大人說的沒錯,這的確是一件小案子,幾百兩銀子也好,幾萬兩金子也罷,根本入不了馬某的眼。 “但馬某就是要通過這件案子,警告普天之下的被雇傭者,不聽從雇傭者的安排老老實實加班加點,商行就會讓他們賠錢! “商行可以沒道理,可以違反律法,但商行有實力。只要商行有實力,就多的是辦法耗死他們玩死他們,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在這個天下,商行是強者,是主人,而被雇傭者不過是弱小,是牲口。 “牲口就要有牲口的覺悟,膽敢違逆主人的意思,下場就絕不會好!” 馬橋的話說得霸氣側露,充滿上位者不容觸犯的威嚴,少尹感受到了那份威壓,一個沒控制住,手指不由得一抖,差些在人前失態(tài)。 “馬爵爺不愧是人間豪杰,風采照人令人心折,本官佩服不已?!鄙僖傲斯笆?,掩蓋自己剛剛的異樣,因為對馬橋心生敬畏,不自覺就更改了稱呼。 馬橋微微一笑,端起茶碗的時候,狀似隨意道:“馬某對少尹大人也是仰慕已久,還望日后有更多機會往來,這世間的繁華少尹大人值得多擁有一些?!?/br> 少尹心頭一動,品出了馬橋這話的意思:對方是要拉他上對方的船! 少尹喜不自禁,連忙道:“能跟馬爵爺這樣的豪杰多多往來,下官倍感榮幸?!?/br> 這次他連自稱都改了。 馬橋這回只是微微頷首,飲茶的時候嘴角微勾,似愉悅似譏誚。 他剛剛之所以跟少尹說那么些話,就是有意“招攬”對方,讓對方為自己所用。偌大的一個京兆府,只有蔣飛燕這一個“朋友”怎么行,還得養(yǎng)條狗才好。 好狗誰會嫌多? 趙寧將他倆的話聽到這里,不僅沒有惱怒,反而是笑了一聲。 比起商行管事狗仗人勢欺壓百姓,將人性的丑惡、普通人的艱難展露無遺,官商勾結他早就習以為常,不會因此有什么情緒波動。 事實上,時至今日,趙寧已經很少會有大幅度的情緒波動,唯一可以讓他當場破防的,就只有受苦受難的百姓失去做人的尊嚴。 馬橋的狂妄傲慢與少尹的甘為錢奴,不過是讓趙寧的笑聲里,略帶幾分殺氣罷了。趙寧對付這種人的方式會很簡單,行動也會很直接,根本不必有其它情緒。 少時,蔣飛燕的宣判聲落入了趙寧耳中。 趙寧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