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594節(jié)
趙寧面色如鐵,目光堅定:“心向光明,九死不悔!” ...... 曹州,冤句縣。 曹州本不是個有多特別的地方,近些年來卻成了四戰(zhàn)之地。 齊朝跟天元王庭國戰(zhàn)時,這里是中原大軍抵御博爾術(shù)南下精銳的前沿,州內(nèi)每座城池幾乎都經(jīng)歷過兩軍反復(fù)爭奪,城墻被將士的鮮血一遍遍染紅過。 國戰(zhàn)罷了,曹州百姓本以為會天下太平,大家都有好日子可過,孰料平靜歲月持續(xù)了不到兩年,烽煙便再度籠罩了這里,而且一經(jīng)開始便難望盡頭。 鄆州義成軍節(jié)度使耿安國,在以下克上公然造反后,不僅沒有被朝廷王師征討,反而被大晉承認(rèn)了節(jié)度使之位,這對不了解內(nèi)情的人而言可謂是奇事一件。 按理說耿安國得了大晉朝廷如此厚恩,應(yīng)該本份為官踏實做事保境安民,孰料最近這一年來,耿安國竟然厲兵秣馬,突然攻占了曹州。 曹州毗鄰汴梁,耿安國的大軍突然到了忠武節(jié)度使張京眼皮子底下,后者當(dāng)然不可能坐視不理,于是在曹州刺史向他求援的時候,立馬發(fā)兵進(jìn)入曹州。 忠武軍與義成軍在冤句縣遭遇,旬月之內(nèi)交手十余陣,互有勝負(fù),基本算是平分秋色,一時間誰也沒能奈何誰。 眼看短時間內(nèi)無法大勝對手,為免無意義消耗巨量糧草,耿安國與張京各自退了大軍,只留下小股精銳相互對峙,打算重振旗鼓之后再來。 就這樣,冤句成了一個兩邊不靠,兩邊不管的地方。 冤句區(qū)區(qū)一個縣邑,守卒衙役加在一起也不過數(shù)百,卡在忠武軍與義成軍兩個龐然大物面前,日子可想而知是何等煎熬。 沒多久,流落到冤句縣的曹州刺史,便帶著眾官員棄城而逃,回京城去了。 早在耿安國借口一股盜竊了義成軍軍糧的鄆州匪盜逃入曹州,他要來剿匪的時候,曹州刺史就請求朝廷命令耿安國不得入境。 可惜的是,大晉朝廷雖有正統(tǒng)之名,眼下卻無暇顧及河北河?xùn)|之外的地方,更不可能派遣大軍到中原來,所以耿安國順利進(jìn)入了曹州。 ——大晉忙于內(nèi)部革新戰(zhàn)爭是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原因,則是中原這個地方,現(xiàn)已是魏氏、楊氏、趙氏的中間緩沖地帶,三方都有默契,暫時誰也不理會這里。 無論哪一家率先進(jìn)入中原,那都是主動開啟了逐鹿中原之戰(zhàn),屆時另外兩家絕對不會坐視不理,必然同時下場。 曹州刺史、冤句縣令等人,眼看朝廷保不住他們,請張京來阻擋耿安國又是驅(qū)虎吞狼,無論怎樣自身都十分危險,當(dāng)然不愿繼續(xù)呆在曹州。 好在他們名義上仍是大晉的朝廷命官,跑回京城去倒顯得順理成章。 只是官員們走了,冤句的地方秩序就陷入了混亂。 雖然幾個地方大族、土豪地主聯(lián)合起來,暫時接管了冤句城防治安,沒有讓地方太亂,但其根本目的卻是維護(hù)自家利益,不可能真的為百姓做什么。 對這個時代的平民百姓而言,戰(zhàn)爭就是兵禍,大軍所到之處無論是否燒殺搶掠,都必然破壞地方,曹州無數(shù)人因此戰(zhàn)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成了流民。 在鄉(xiāng)野農(nóng)夫眼中,縣城已是了不得的繁華富庶之地,故而許多流民聚集在縣邑外,希望能在這里找到一口飯吃,讓自己跟家人不至于餓死,挺過這場災(zāi)禍。 只是太平時節(jié)碰到天災(zāi)人禍,官府賑災(zāi)往往都是中飽私囊,會有不少百姓餓死病死,更何況現(xiàn)在冤句縣的官員都跑了,這些流民的境遇可想而知。 連日來,冤句縣大門緊閉,城上的將士與壯丁密密麻麻嚴(yán)陣以待,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試圖靠近城墻,便會直接用弓箭射殺。 他們都是冤句地方大族、土豪地主的人手,現(xiàn)在的任務(wù)是嚴(yán)守城關(guān),不讓城外流民進(jìn)城乞食。 流民數(shù)量實在是太多,他們剛開始來的時候,大多還很本份,只是求人給口飯吃,在被拒絕被驅(qū)趕被毆打,乃至餓死一些人后,流民們攻占了縣城外的民居。 這些已經(jīng)餓紅眼的流民,一旦涌進(jìn)城中,便會是城中百姓的末日。是以城中的平民青壯,也都被城中大族地主組織起來,作為守城力量矗立城頭。 他們用看賊寇、外敵的目光,仇恨的盯著城外流民,不時咬牙切齒罵上兩句,仿佛彼此之間有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遇到有趁夜靠近城墻,想要偷偷攀援而入的人,在大族地主們的帶領(lǐng)下,他們舉刀砍起來毫不含糊。 隨著時間流逝,城外的流民為了活命,已經(jīng)吃光了附近的樹皮草根,就連莊稼地里未成熟的麥子,也被連根拔起煮了。 饒是如此,到了后來,流民仍是開始一群接一群餓死。 躺在臨時搭建的草棚里,瘦得皮包骨頭的人,開始雙目空洞絕望的等死;被雨水淋濕的老弱婦孺,在疾病中成了一具具蒼白冰冷的尸體。 有抱著嬰兒的母親咬破自己的手腕,用自己鮮血喂養(yǎng)自己奄奄一息的骨血;有互不相識的帶著孩子的父母,看著對方的孩子,眼中露出餓狼盯著食物的綠光。 長久的饑餓,讓流民們都處在有氣無力的境遇中,這時候即便是想要群起攻城,也沒了那個精神頭,他們能做的,除了餓死,就只剩下易子而食。 而在一箭之地外,堅固的城池上,有一群跟他們一樣的人,正死死盯著他們,希望他們早些死絕,好確??h城不會遭受災(zāi)禍。 城墻內(nèi)的朱門大戶中,有人美酒美食頓頓不缺。 至于義成軍節(jié)度使耿安國,忠武軍節(jié)度使張京,眼下正在自己的府邸內(nèi),對著輿圖與自己的謀士良將謀劃,想著如何擊敗對方徹底奪下曹州。 當(dāng)刺鼻的尸臭彌漫城外,嗡嗡的蒼蠅到處亂飛,末日般的灰敗籠罩所有流民時,一支滿載糧食的車隊從官道風(fēng)塵仆仆的快速行來。 這支車隊規(guī)模并不大,攏共就四輛騾車而已,搭載的糧食頂多夠這里的百姓吃上一兩天,但車隊的隨行者卻不少,有百余人之多。 這些人穿著麻衣布衫,很多還打著補丁,不少人都光著腳。 聽到動靜、看到車隊的流民,猶如一只只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全都直起了腰身,通紅的雙眸死死盯住對方,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低嘶吼,嘴角有涎液溢出。 第六五八章 神的意志(上) 古人云,倉稟實而知禮節(jié);古人又云,飽暖思yin-欲。 人在吃飽穿暖之后的行為或許不一而足,但人在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行為必定是一樣的。 寒不擇衣,貧不擇妻,慌不擇路,饑不擇食。 連樹皮草根都吃完了,依舊餓死了百十人,即將易子而食的冤句流民,在看到四車沒有遮掩嚴(yán)實的糧食后,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根本無需多言。 僅僅是瞬息的凝滯,他們便野獸一樣撲向了車隊。 城墻上守城的地主大族家丁和平民百姓青壯,看車隊的目光充滿疑惑不解,不明白對方怎么敢在這個時候靠近流民。 在流民們?nèi)浩鸲鴦雍螅谒麄冄壑?,那支車隊中的所有人都已?jīng)跟死人無異。毫無疑問,這些餓成野獸的流民會撕碎他們,將糧食奪過來。 他們錯了。 當(dāng)流民們從四面八方撲到車隊近前的時候,車隊中忽然有熾烈刺眼的光芒如烈日般噴薄而出,不僅將車隊籠罩在內(nèi),也潮水般淹沒了撲過去的流民們。 流民們哪里見過這樣的異象,一個個如見仙人降世,都不由得愣在原地。他們感受到了泰山壓頂般的威懾,也感受到了被猛虎盯住的恐懼。 下一瞬,光芒消失不見,仿佛它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城墻上的守衛(wèi)與流民們從震懾驚恐中回過神來,不由得面面相覷,都懷疑剛剛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車隊停了下來,隨行者讓開一條道路,眾人中走出了一名白衣如雪的女子。 在看到這名女子的時候,流民們再度陷入不同程度的心神搖曳,明眸皓齒、肌若凝脂這樣的詞匯,根本不足以形容對方的美貌,所謂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也不過如此。 若只是美貌也就罷了,頂多讓人艷羨垂涎,但從對方現(xiàn)身那一刻開始,對方身上那股圣潔出塵的氣質(zhì),便在眾人心頭種下了一道白色月光。 女子來到車隊前面,對著流民們雙手合十,寶相莊嚴(yán):“光佑眾生,眾生隨行,神光無量,普渡四方?!?/br> 流民們怔怔出神,仿佛一尊尊雕像,既沒有聽懂對方的話,也沒弄明白對方的意思。 他們現(xiàn)在只是饑餓,滿腦子里只有吃飯,如果不是剛剛烈日墜地般的異象,與內(nèi)心感受到的威懾與恐懼,他們早已撲上糧車。 饒是面前的女子冰清玉潔不似凡人,讓他們一時恍惚,下一刻他們也必然重新被饑餓支配。 “這是金光神賜予你們的口糧,神憐眾生,人人皆有一份,無需哄搶爭奪?!卑滓屡觽?cè)過身,示意流民們馬上就會有飯吃。 城墻上的守衛(wèi)們,眼見車隊的隨行者給流民們分派糧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匪夷所思,一時間有些弄不清楚事態(tài),只得立馬將異變上報。 當(dāng)縣城幾個大族地主,來到城墻向外觀望的時候,流民們差不多都分到了糧食,已經(jīng)在車隊隨行者的幫助下,在各處架鍋煮粥了。 當(dāng)闊別已久的粟米香味彌漫在城外,這里從煉獄回到了人間,流民從野獸變回了百姓,就連尸臭味都不再那么刺鼻。 “亂世之中,沒有比糧食更為金貴的東西,有糧食就有人,有人就能干大事,這四車糧食雖然不多,但平白分給這些流民,豈不是都浪費了?” 地主張有財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高不過五尺,體重卻接近三百斤,他不解地看著城外,想破腦袋也無法理解那個白衣女子。 “四車糧食頂什么用,就算是熬粥,也只夠城外這些人吃上三兩天,三兩天之后他們還不是得繼續(xù)餓著?”土豪劉晃年過四十,滿臉橫rou,氣質(zhì)彪悍。 “所以對方到底是什么來頭,為何要給這些賤民施舍糧食?”有人發(fā)問。 張有財摸著肥碩的下巴沉吟道:“或許是一伙山賊,打算來挑選青壯?” 劉晃嗤笑一聲:“如果是挑選青壯,給青壯糧食就行了,何必理會那些老弱?再者,這些人哪里像是山賊?山賊會派個絕色美人來招攬部眾?” 眾人討論半響,沒有得出有用的結(jié)論,只能暫且靜觀其變。 那個白衣勝雪氣質(zhì)特異的女子,正在指揮自己的人掩埋尸體。 “多謝恩人,大恩大德,小人做牛做馬也難報答!”一名瘦不拉幾的漢子,帶著自己媳婦跪在了白衣女子面前。 他們已經(jīng)填飽了肚子,生病的七歲孩子,剛剛正被白衣女子把了脈,對方還讓自己的隨行者開始熬藥。 白衣女子扶起漢子,面色平靜莊嚴(yán)地雙手合十,沒有任何居功之意,只是道了一句:“無量神光?!?/br> 漢子跟他的媳婦手忙腳亂的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這是金光神的神使,受金光神之命行走四方,救苦救難。眾生皆苦,金光神憐憫眾生,所以讓神使普渡眾生。” 白衣女子身旁,一位眉眼清秀同樣氣質(zhì)不凡的女子開了口,神態(tài)無比虔誠莊重,“無量神光?!?/br> 漢子恍然,連忙跟著雙手合十,念道:“無量神光。” 他的妻子緊隨其后:“無量神光。” 誰是金光神他們不知道,神使是什么他們不清楚,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金光神跟神使給他們帶來了糧食,還在醫(yī)治他們生病的孩子。 那對方就是他們的救星。 接下來的兩日,趙玉潔跟小蝶等人一直在跟流民接觸,一邊跟流民談心,了解他們的艱難困苦,一邊傳播金光教的教義。 夜晚,篝火前,圍坐在趙玉潔身邊的流民,向趙玉潔問了一個飽含痛苦的問題: “神使,我們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夫,每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一生勤勤懇懇,從未做過壞事,也沒有害過人,為何會落得如今這種要活活餓死的下場?” 這番話由一個半老的男子提出,立馬引得眾人紛紛附和:“是啊,神使,我們從沒做過壞事,為什么會這樣?” “無量神光。” 趙玉潔低頭合十誦念神號,眉宇間滿是悲憫,面對緊緊注視她的流民,她字字沉重,“因為,這是人間。 “人間本就是充滿罪惡丑陋的,從古至今未曾改變,來日還會如此,所以眾生皆苦。我們之所以來到這個世間受難,是因為前世罪孽深重,需要今生來償還。 “神國則與人間不同,神國沒有罪惡只有美好,沒有黑暗只有光明,沒有惡人只有良善,身在神國者,人人皆得幸福美滿。” 這番話讓流民們?nèi)粲兴肌?/br> 趙玉潔的答案沒有實證支撐,但道理卻好似非常堅固:如果不是前世罪孽深重,為何這一世明明是良人卻備受苦難,連活命都那么艱辛? 這不符合百姓們樸素的善惡觀、是非觀。 很快就有人迫切地問:“神使,神國在哪里?我們能進(jìn)神國嗎?” “是啊是啊,神使,我們怎么才能進(jìn)入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