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713節(jié)
家里為了幫助秀娘兄長保家衛(wèi)國、出人頭地,讓對方在軍伍里好過些,積蓄多半讓對方帶走。 而沒了秀娘兄長那個青壯勞力,家里的活計本就忙活不過來,秀娘父親這一倒,母子幾個就只能賣地?fù)Q取湯藥錢。 一場國戰(zhàn),以及官府的貪贓枉法,地主大戶的巧取豪奪,讓這一家人遭受大難。 “價格是不高,但也沒辦法,那種時候哪還能顧得了那么多?譚半村又不是什么大善人,賣地時也是在商言商罷了,沒有趁機(jī)讓我們家破人亡已是難得?!?/br> 提起悲痛往事秀娘的母親就面色愁苦,心有戚戚然,“聽說臨縣有個姓趙的大地主,看上誰家的田地就強(qiáng)買,看上誰家的姑娘就強(qiáng)擄,敢不給就勾結(jié)賊寇半夜殺人,然后趁機(jī)把田地、姑娘奪過來。 “跟趙家一比,譚半村算好的了!” 趙英怔了怔,他仔細(xì)回想了一下,沒想起之前一品樓給他的臨縣資料里,有這樣一個趙姓大地主:“這事嬸嬸聽誰說的?” 秀娘的母親一臉認(rèn)真:“神教的上師說的,斷然不可能有假?!?/br> 第七九五章 白蠟村(3) 似乎是覺得趙英這個縣城來的富家子弟養(yǎng)尊處優(yōu)、不諳世事,心性簡單不知世事險惡,為了讓對方他知道這世上的地主多為吃人猛獸,秀娘母親將神教上師搬了出來。 很顯然,在秀娘母親看來,神教的信譽(yù)毋庸置疑,神教的上師值得任何信任。 聽到神教上師這四個字,趙英不由得心頭一沉。 白蠟村有金光教教壇,他前日去看過,就在村子?xùn)|面,建筑不大不小,但修建得頗為精致,九尺神像頗為雄偉。 里面有幾個神教教眾,平日里吃用簡樸,時常在村子里行走布道,待人和善,領(lǐng)頭的九品上師見多識廣,神魔、報應(yīng)之說信手拈來,令百姓無不敬畏有加。 無論譚半村還是林半村,對神教教眾皆是頗為禮敬。 白蠟村兩三百口人,有一些受過神教恩惠,是神教虔誠信徒。 秀娘一家子人雖然不屬于信徒,但也大體了解金光教教義,對金光神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畏,對那些神教教眾很是尊重。 趙英當(dāng)然了解金光教,無論是在河北河?xùn)|的民間,還是在燕平朝廷,包括在趙氏一族內(nèi),都有專人負(fù)責(zé)講授金光教的各種情況。 金光教是對手,而且是不好相與的對手,大晉當(dāng)然要做到知己知彼,若是反抗軍將士、革新人員被金光教蠱惑了,那真是貽笑大方。 趙英沒有著急揭露金光教的真面目,畢竟空口無憑。 既然要?dú)У艚鸸饨淘卩l(xiāng)里的根基,首先得深入了解金光教控制底層百姓思想的慣常方法,與地主權(quán)貴階層相互勾結(jié)維護(hù)前者壓迫性利益的方式,以及底層百姓對金光教的看法。 趙英故意用一種不以為意的口吻道:“照那個神教上師的說法,白蠟村的兩家大地主,都是人間難得的本份人家? “他們兼并土地理所應(yīng)當(dāng),大伯嬸嬸變成佃戶,日子過得比之前清苦數(shù)倍也怪不得他們?” 嬸嬸嘆了口氣,擠在一起的皺紋讓她那張粗糙的臉格外悲苦,悲苦中又透出一股認(rèn)命的絕望與麻木: “譚半村、林半村買地價格雖然低,但并沒有違背國家律法。沒有違背律法的事能是錯的嗎,律法會是錯的嗎?” 趙英眉眼一肅:“如果律法妨礙了世間公平,如果律法沒有維護(hù)人間正義,那它就是錯的?!?/br> 嬸嬸吃了一驚,不可思議地道:“律法錯了,豈不是國家錯了?” 趙英正色道:“國家也會錯?!?/br> 嬸嬸說不出話來。 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疇。 秀娘父親搖了搖頭:“國家與律法是不會錯的?!?/br> 趙英看著他:“很久之前,貴族殺奴隸不犯法,貴族犯了罪可以用錢相抵,那也是彼時的律法條文??涩F(xiàn)在,任何人殺人都犯法,犯了罪也不能拿錢相抵。由是觀之,之前的律法豈不是錯了?” 秀娘父親怔了怔,搜腸刮肚半響:“可那是之前的律法,不是現(xiàn)在的......” 趙英道:“在當(dāng)時看來,那就是‘現(xiàn)在’的律法。既然當(dāng)時的律法會錯,我們現(xiàn)行的律法就也會錯。” 嬸嬸驚呆了:“要是律法都錯了,那還了得?” 趙英道:“沒什么大不了的,這世上沒有一成不變的事,也沒有不犯錯的人,任何事物都是不斷發(fā)展的,所以律法錯了很正常,改正就是了?!?/br> 嬸嬸不信:“律法也能改?” 趙英點(diǎn)了點(diǎn)頭:“律法一直是在修改完善的?!?/br> 秀娘父親忽然笑了:“小郎君莫要胡言亂語,這天下的律法就算更該,難道會為了照顧我們這群泥腿子的想法與需求而更該?” 趙英肅然道:“為何不會?實不相瞞,大晉朝廷的律法現(xiàn)在就禁止土地買賣,不準(zhǔn)人上人的出現(xiàn),在河北河?xùn)|,沒有人可以壓迫鄉(xiāng)里百姓,任何人都不會被欺辱!” 秀娘父母被說得大眼瞪小眼,不是很能理解。 更多的,是不相信。 這與他們的人生經(jīng)驗不符。 半響,秀娘母親支支吾吾地道:“要是不準(zhǔn)土地買賣,當(dāng)家的重病臥床之際,我們就沒法拿田地?fù)Q湯藥錢,他就挺不過來了......” 秀娘父親神色黯然,“的確如此。說起來,譚半村給的錢雖然不多,但至少幫我撿回了一條命。” 看他的神色,竟然不無感謝譚半村之意。 趙英終于忍不住有些惱怒,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勉力克制著自己,沉聲道:“大伯受傷,是因為貪官污吏橫行霸道! “若是官府秉承職責(zé)辦差,大伯不僅不會受傷,還能拿到秀娘兄長的撫恤,家里不僅不至于淪為佃戶,還能多一筆積蓄改善生活,日子能過得好些! “譚半村不過是趁火打劫之輩,有何需要感激的地方?” 聽到這里,秀娘父母的臉色猛地白了。 秀娘父親連忙上來捂住趙英的嘴,慌張地左右張望,急切地道:“小郎君你瘋了,竟敢詆毀官府,就不怕被抓進(jìn)牢獄?!” 嬸嬸在一旁幫腔勸解:“童言無忌,童言無忌,還好沒人聽見?!?/br> 她慌亂的眼神中,充滿對官府權(quán)威發(fā)自內(nèi)心的畏懼。 趙英扒拉下秀娘父親滿是老繭、指甲多有裂痕的粗糲大手,一字一句道:“官府怎么了?官府之所以有權(quán)力,那都是百姓給的! “他們膽敢用這種權(quán)力來殘害我們,我們?yōu)楹尾荒苁栈剡@種權(quán)柄?朝廷若是不允許,那就推翻朝廷! “百姓給了國家與官府權(quán)力,就該自己起來監(jiān)督他們,還要有制約強(qiáng)權(quán)的手段,避免被竊權(quán)者魚rou! “你們不知道,我可是很清楚,在河北河?xùn)|,百姓有自己的國人聯(lián)合會,斷然不會發(fā)生官府私吞撫恤、毆打百姓這種事......” 趙英很激動,義憤填膺。 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他看到秀娘父母開始恐懼得打擺子,目光里充滿讓他不要再說下去的哀求。他剛剛的聲音有些大,不遠(yuǎn)處有農(nóng)夫好奇地看了過來。 趙英心中一痛,頹然坐了下來。 秀娘父母這才松一口氣。 秀娘父親不無嚴(yán)厲地道:“小郎君,這種話日后不要再說了!自古民不與官斗,咱們不是他們的對手。 “我不過是去要回自己兒子的撫恤,就被官府一頓殺威棒打得險些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官府手里有刀,對付我們還不是跟殺雞一樣簡單?” 秀娘母親連聲附和:“是啊是啊,我們生來就是窮苦命,地主是人上人,官府更是如此,咱們要是不識相去跟他們斗,會活不下去的!” 因為壓抑著憤怒與失望,趙英聲音變了調(diào),甕聲甕氣地道:“都是爹娘生的,沒誰比誰多一只眼睛,憑什么他們就是人上人?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他本以為自己最后那句話,會讓他的論點(diǎn)無可挑剔。 但他錯了。 說起這茬,秀娘父親有合理的答案。 他道:“譚半村、林半村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大地主,他們祖上也是小戶人家,只是因為勤勞積累,經(jīng)過數(shù)代人的努力,這才有如今的家業(yè)。 “人家?guī)状说姆e累,憑什么不能比我們富貴?” 趙英快要?dú)庑α耍骸罢者@么說,齊朝就不該滅亡,因為它存在了百余年,自古以來更加不該有改朝換代的事發(fā)生! “譚半村、林半村這兩家人,或許是很勤勞,但他們能成為現(xiàn)在這樣的地主,主要原因絕不是自己勤勞,而是竊取了百姓的勞動財富! “沒有趁火打劫的土地兼并,沒有對佃戶百般壓榨,沒有跟官府的相互勾結(jié),他們何以能有如今的財富與地位? “譚半村、林半村家的一磚一瓦,都是掠奪得百姓血汗!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是什么意思?要是王侯的后代因為承繼家業(yè)都能是王侯,那百姓還怎么出人頭地?” 秀娘父親被說得無法答話。 但秀娘母親有更加充分的依據(jù)。 她一臉虔誠地道:“譚半村、林半村他們這輩子之所以是人上人,那是上輩子做了善事,所以投胎轉(zhuǎn)世有了福報。 “我們這輩子之所以窮苦,那是上輩子享福享得多了,所以現(xiàn)在要本本分分與人為善,這樣下輩子才能投個好胎,也生在富貴人家?!?/br> 她這話的意思是,一切都是合理的,大家各安其分不要鬧騰,忍受苦難就是在為下輩子積德。 秀娘父親連連點(diǎn)頭:“官府的那些大老爺們,都是文曲星下凡,所以才能高中進(jìn)士身著官服。 “文曲星啊,那是神國里的存在,他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善事好事,這才能得金光神指引,成功渡往神國?!?/br> 趙英抬頭看著說話時莊重?zé)o比的嬸嬸與大伯,像是給人當(dāng)頭打了一記悶棍,好半響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套說辭,當(dāng)然是金光教的。 不知從何時起,百姓發(fā)自內(nèi)心的認(rèn)同了。 雖然他們從未見過金光神,從未見過神國。 但這套說辭,至少給他們生活遇到的不可理解、不可反抗的事,提供了完備的解釋。就像他們不理解雷電,所以神國有雷神,不理解雨,所以神國有雨神。 很明顯,比起趙英這個剛來白蠟村不過三天的白面小子,他們更加相信根腳深厚的金光教,相信金光教上師那派符合傳統(tǒng)認(rèn)知的說辭。 這些說辭里面,包括民不與官斗,更包括百姓不能起來造反。 ——金光教一向是宣揚(yáng)“忠君報國的”。君王有錯,臣子只能拼命進(jìn)諫,官府有錯,百姓只能希望朝廷派人來查貪官污吏。 總而言之,臣民不能犯上,更不可擁有犯上的能力,就像家畜不能反噬主人,否則就會被打死吃rou。 在這種堅定認(rèn)知面前,趙英的那句“國家官府的權(quán)力來自于百姓”,不管在事實上對與不對,在秀娘父母心中都是胡說八道。 趙英不能不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思想言辭成了異端邪說,而金光教的教義有傳統(tǒng)認(rèn)知作為根基,乃是再正確不能的真理。 霎那間,理解了自己此刻再說什么都無濟(jì)于事,不可能輕易撼動秀娘父母因為千百年的世道傳統(tǒng)、數(shù)十年人生經(jīng)驗形成的固有認(rèn)知的趙英,從心底感受到了一股濃重的無力與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