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節(jié)
從戴上手銬的那一刻起,一切都結(jié)束了。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 將半只腳掌踏上了回頭路。 九哥一腳陷在泥潭里,踉蹌一瞬, 肩膀上立刻重重挨了一下。 cib的警員冷聲厲喝:“別動歪心思?!?/br> 九哥偏頭, 對上一雙充滿銳利而威嚴(yán)的眼睛。 他好像從中覺察出一絲鄙夷。 從小生活在紅燈區(qū)的人情世故里, 九哥變得極其敏感。 為了生存,為了保護(hù)弟弟, 他從小就學(xué)會了如何分辨情緒。 那些白眼、厭惡和避之不及的情緒,只要露出一點(diǎn),便會在他眼里無限放大, 覺得毫無遮掩。 他像是被這眼神和情緒凌遲,恐懼、自卑、自厭。 一旦對上這樣的眼神, 便清晰地知道自己低人一等。 那些紅燈區(qū)的男男女女,像貨, 像鬼, 像jiao配的狗,唯獨(dú)不像人。 他們說的話, 許過的諾言,實(shí)際和狗叫沒兩樣。 信的人會沒命。 譬如他的mama, 譬如他mama的親meimei,寶家云的母親。 九哥想著,腳步一深一淺地走著,長時間的奔波又淋了雨,他腦袋昏沉,連鼻腔里呼出的氣都是灼熱的。 寶家云半點(diǎn)力氣都沒有了,可還在抽噎。 走到半路時,他的毒癮達(dá)到了頂峰,嚷著要抽一根。 沒人理他,所有警員只拖著他往前走,過了一會兒那股勁過去了,寶家云也不哭了,變成雙眼無神地絮叨。 離停船的地方越近,他說話就越清晰,“哥,你不算數(shù),你說話不算數(shù)……你說過還會給我剪頭發(fā)的,我本來想要剪個學(xué)生頭,我還沒剪過學(xué)生頭……” 他越說越難過,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九哥神色動容,眨眼時有淚落下。 他不自禁地想,要是當(dāng)年發(fā)燒時,寶家云沒有背著他去黑醫(yī)館里治病,他們硬熬過難關(guān),此時此刻會不會換一種境地? 好像不會。 如果一直留在紅燈區(qū),他們會和其他哥哥一樣,被鴇爺和鴇媽利用,最后死在千奇百怪的臟病上。 就算最后逃出來紅燈區(qū),他和寶家云兩個人,身無分文,毫無技能,又能做什么呢? 為了生存,他們沒有選擇,或許還是會走上這條路。 先做打手,接著做馬仔,然后做頭目,最后接觸毒品,開始販毒…… 越想當(dāng)個人,想努力往上爬,一步步做人上人的人,越欲壑難填,越會走上歪路。 那如果當(dāng)年他們碰到的不是陸塹,而是別的什么好心人,是否也不會落入今天這步田地? 九哥難得迷茫。 他不斷地假設(shè),不斷地重推,但一次又一次地否認(rèn)了腦海中構(gòu)建出的光明未來。 無論怎么想,最后他都還是像一塊爛在泔水桶里的rou。 社會的砧板上,有無數(shù)塊這樣的rou,只要還有人饑餓,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將rou吞吃入腹,哪怕是臭了,也會被提去喂豬,榨取最后一絲價值。 時間久了,他們自己都不認(rèn)為自己是個人。 如今他將自己待價而沽,與警察交易,換取一個毫無自尊,毫無隱私的余生。 但至少體面。 九哥覺得等回警局交代一切之后,槍斃他都無所謂了。 他說得多,立得功勞大,說不定還能登上報紙,作為回頭是岸的典型來宣傳。 人活著的時候見不得光,是塊爛rou。 死了反倒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荒謬。 九哥嗤笑一聲。 “笑什么呢!”刑事情報科一位警員平靜發(fā)問,“你不服氣?” “沒有。”九哥心里突兀升起懷疑。 差佬如此看不起他們,這些人真能兌現(xiàn)諾言,把許諾放在心上嗎? 如果應(yīng)下的承諾不兌現(xiàn),等他和寶家云的會是什么呢? 簡sir真的夠分量嗎? 他是那么年輕,他會為了做出功勞來,誆騙他們嗎? 九哥轉(zhuǎn)頭看向簡若沉。 簡若沉腳上全是泥,一步比一步沉重,最后不得不用鞋邊把另一只腳上的爛泥踢下去。 他踢泥巴的時候?qū)ι暇鸥绲囊暰€,忽然一愣。九哥單眼微瞇,另一邊眼瞼上升,眉毛微微揚(yáng)起,兩邊嘴角微抿。 這是一個帶有懷疑和審視的表情。 押送警員的態(tài)度讓九哥不舒服了。 九哥這樣的人打心眼里是看不起自己的,會將很多東西臆想得特別壞。 他思索一瞬,決定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九哥,你真名是什么?” “九哥?!本鸥珙D了頓,自諷道,“我生下來就沒有名字,因?yàn)樵诩嗽旱暮⒆永锱判欣暇牛竺娴暮⒆泳投冀形揖鸥?,跟了陸塹后能辦身份證明,那時候沒人給我取名,就用了這個叫慣的名字。” 簡若沉走到他旁邊,正當(dāng)九哥以為他要開口打探證據(jù),卻聽人平靜發(fā)問:“那寶家云呢?他的名字是你取的嗎?” 九哥驚駭:“你怎么知道?” 簡若沉笑了聲, “既然你們是從一個地方出來的,不應(yīng)該你沒名字他卻有,他比你小幾歲,應(yīng)該比你后辦身份證明,所以我猜是你給他取了名字?!焙喨舫琳f著,垂下眸子。 他語調(diào)很平淡,像是在和朋友聊天,沒有半點(diǎn)質(zhì)問和打探的意思。 如果不是簡若沉身上穿著警服,九哥還以為他是自己認(rèn)識多年的朋友。 簡若沉接著道:“你一定很遺憾沒有一個自己的名字?!?/br> 九哥愣住了。 遺憾嗎? 他好像已經(jīng)忘了遺憾的滋味。 不知從何時起,活著就只是為了活著,賺錢也只是為了填滿日漸膨脹的欲望。 乍然回想,好像還真挺遺憾的。 當(dāng)時,他以為陸塹會給他一個名字,畢竟那也算是給予他們兄弟新生的人。 可惜重新置辦身份證明的時候,他們連陸塹的影子都沒看到。 據(jù)說當(dāng)時那人在陪哭了的江家小少爺。 “我不遺憾?!本鸥绲?。 “哦?!焙喨舫翍?yīng)了聲。 海警派來的船已經(jīng)到了,一排排停在水面上。 推著九哥登上船之前,簡若沉才突兀道:“等審訊做完,你給自己想一個新名字,我們走程序給你辦新身份證?!?/br> “警務(wù)處會按照那個新名字上訴,你有了自己的名字,進(jìn)去之后好好做勞動改造。” “我覺得寶九哥不算好聽,你可以再想一想別的?!?/br> 九哥腳步一頓,眼淚忽然奪眶而出。 多年來他都沒力氣覺得苦,他賤命一條,能活著,活得快快活就已經(jīng)很好了。 可如今聽了簡若沉的話,他卻覺得自己好苦,勉力維持的硬殼被突兀敲碎了。 九哥低著頭,哭得渾身顫抖,心里對差佬的最后一點(diǎn)懷疑也消失了。 活了這么久,第一次有人用這么平靜的語氣,像是看一個正常人一樣跟他說出這樣的話。 他第一次哭得這么狼狽,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 這號啕甚至是無聲的,只是雙唇大張著,表情歇斯底里,卻仍舊發(fā)不出半點(diǎn)聲音。 船開動時,九哥跪在海警快艇的艙位邊,嗓子里忽然發(fā)出一聲野獸一般的哀叫。 老天爺為什么沒讓他早點(diǎn)碰到簡若沉這樣的人。 如果他和寶家云小時候碰到的是簡若沉,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 他好后悔,后悔走錯了路。 可是不走錯該怎么活呢? 為什么啊? 為什么世道如此不公。 他像是要把一輩子的委屈都哭出來,從新界一直哭到了警務(wù)處。 簡若沉一開始還覺得一切都在計算中,還能視若無睹。 等下了船,開車到警務(wù)處停車場,九哥還在哭的時候。 他就有點(diǎn)怕怕的。 怎么還在哭? 別脫水暈在審訊室外面啊! 寶家云坐在九哥邊上都看傻了,他從沒見過表哥這樣,一副世界觀受到?jīng)_擊的呆滯表情。 他憋了幾次,愣是沒憋出安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