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端坐于正座，手里捧著茶杯，卻滴茶未沾。

    正如皇帝所料，皇后在知曉林元瑾的來意之后，第一時(shí)間想的并不是林元瑾作為太子妃被下了面子，而是林家干出這等丑事，太子若不得不抬林琟音進(jìn)府，那也可以藉機(jī)將崔辛夷也抬進(jìn)府。

    皇后正愁皇帝為了一己之私，偏袒太子妃，延后太子納妾一事。

    如今林家犯錯(cuò)，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辛夷這孩子是本宮打小看著，與太子一同長大的?！被屎竽笾枭w拂了拂茶面，笑著說，“崔家教養(yǎng)得當(dāng)，自小就將她以未來主母教養(yǎng)，端方自持不說，管家也處處周到?！?/br>
    林元瑾坐在一側(cè)，捧著茶杯不言不語。

    皇后字字不提林家，卻字字都是在指著她和林琟音罵。

    罵她管家無方縱容了母家，或者蓄謀讓長姊固寵，罵林家教養(yǎng)無方，讓林琟音以未嫁之軀勾引太子，不成體統(tǒng)。

    “林家底蘊(yùn)不足，你的母親也非世家出身，多少有些疏漏。”皇后眼含笑意，分明是商量的語氣，卻透著股不容置喙，“辛夷聰慧體貼，入了府也能幫襯著你?！?/br>
    林元瑾垂下眼眸，算是聽懂了，皇后不光想讓崔辛夷入府，還想奪了她太子妃的管家事宜，將她這個(gè)太子妃變得有名無實(shí)。

    前者可以，但后者不行。

    林元瑾可以不在乎太子妃的權(quán)力，但不得不在乎她的性命。

    林家本就不敵崔氏，她要是再失了權(quán)，那她太子妃的這個(gè)位置反而會害了她，讓人覺得她這個(gè)太子妃人人可欺。

    人心易變，崔辛夷如今一心一意戀慕太子，誰知往后呢？

    林元瑾不會去拿自己的性命賭別人的良知。

    她不答話，如玉的手指摩拭著茶杯，似在思索。

    突然，外間進(jìn)來一個(gè)宮女，不光打斷了皇后與林元瑾的對峙，還俯身在皇后耳畔說了幾句。

    “李公公？他來做什么？”皇后驚愕地坐直身，雖疑惑，但目光很快便落到林元瑾身上，思及她進(jìn)殿時(shí)身邊已沒了張嬤嬤的身影，驟然意識到了起因，看著林元瑾的眼神愈發(fā)不滿，“傳。”

    哪怕皇后心底根本不認(rèn)為這是林元瑾的計(jì)謀，張嬤嬤也是皇帝的人，可這絲毫不影響她遷怒于林元瑾。

    很快，手捧拂塵的李公公便快步進(jìn)殿，滿面笑容，眼睛瞇成一條線：“陛下有令，召皇后、太子妃于宣陽宮敘話?！?/br>
    “攪擾了娘娘與太子妃敘話，是老奴的不是，但陛下之令耽誤不得。”李公公轉(zhuǎn)頭看了看太子妃，好聲好氣地說。

    皇后眼風(fēng)一掃，讓旁邊宮女往李公公袖口塞了個(gè)荷包，疑惑地說：“陛下是為何事？”

    “陛下聽聞太子妃進(jìn)宮，不過是想享天倫之樂，嘮些家常。”李公公面不改色地收下，提點(diǎn)了一句。

    皇后心中的揣測被肯定，心中愈發(fā)不滿，平平淡淡地瞥了林元瑾一眼，抬手召來侍女：“走吧?！?/br>
    兩人皆知皇帝所為何事，自不能讓天子多等。

    路上各懷心事，一言不發(fā)，等匆匆來到宣陽宮，李公公領(lǐng)著人直接走了進(jìn)去，正上首便是手捧著茶杯坐等的皇帝。

    “參見陛下?！狈讲胚€氣氛凝滯的二人同時(shí)行禮。

    “平身?！被实厶Я颂郑紫染涂聪蚧屎?，悠然地問，“朕好似聽聞皇后又急不可耐地張羅太子后院之事？”

    他似是蓄勢已久，哪怕語氣平和，字句里也格外直接，處處充斥著不滿。

    “并非如此?！被屎蟮男θ菀幌伦幽唐饋?，看了看林元瑾，又訕笑著說，“只是臣妾體諒太子妃年幼體弱，尚不經(jīng)事，想給她尋個(gè)幫手。”

    皇帝怎么知道的？！

    “朕不過隨口一說，竟真有此事?！被实凼?，眼底卻沒有笑意，完全不吃她這套，“這話你騙騙小孩子便罷了，如今竟到朕面前班門弄斧起來?！?/br>
    皇后臉上的笑容漸失，心中不安起來，完全分辨不出皇帝是真有眼線在敲打她，還是如他所說不過是隨口詐她。

    眼見嘴角掛不住，林元瑾又重新恭恭敬敬地跪下，額頭觸地，眼眸平靜，聲音卻與眼神脫離，透著輕微的哽咽，行了個(gè)大禮：“父皇容稟，母后心慈，此事乃兒臣之罪?！?/br>
    如今已站到一側(cè)的張嬤嬤面露不忍。

    “你何罪之有？”皇帝早知林元瑾進(jìn)宮的目的，又從張嬤嬤口中得知了事情起末，一聽她開口，聲音便和藹了許多。

    與方才和皇后說話時(shí)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對比。

    由此及彼，皇帝心底知道太子妃吃了虧，必然委屈壞了。

    她才多大？剛及笄的年紀(jì)，入東宮這才幾天，又是病倒又是宴席對峙，如今夫君還被半路截走，哪有自己吃的全是虧，被母家連累，夫家指責(zé)，還要替別人背黑鍋的？！

    別說林元瑾難不難過，皇帝聽了都一肚子火。

    “是林家家風(fēng)不正，管教不力，長姊一時(shí)蒙了心，兒臣失察，才叫她做出敗壞林家門楣，禍亂太子后院之事?！绷衷肿肿载?zé)，誠摯又透著難過，“但求此事讓兒臣一己之力承擔(dān)，莫要責(zé)難他人?！?/br>
    皇后看著林元瑾的目光愈來愈不對勁。

    她看了看頗為欣慰的張嬤嬤，又看了看林元瑾俯身跪地卻依舊挺直的脊背，最終看向感慨萬千的皇帝，一時(shí)之間竟分辨不出林元瑾到底是真單純還是假單純。

    這話是她自己想的，還是這老嬤嬤教她的？！

    這話若是心機(jī)之人說，只怕就是明晃晃的想要脫罪，憑借對方的逆反之心順勢而下，將罪全部推到旁人身上。

    但偏偏是林元瑾這個(gè)皇帝眼中單純又誠懇的太子妃在說，他本就偏頗，如今更是找了個(gè)完美的理由。

    “你心思誠摯，卻不知旁人會不會領(lǐng)情?！被实鄹锌f千，搖了搖頭，“起身坐下吧，此事可大可小，朕不治你的罪?！?/br>
    林元瑾這才緩緩起身，額頭甚至有淺淺的紅印，被張嬤嬤拉著坐到了一側(cè)，臉上還帶著躊躇。

    “你想如何處理你長姊的事？”皇帝慈笑著開口，不像是皇帝與太子妃敘話，倒像是普通家庭的公媳議事，透著隨性。

    林元瑾雙手放在身前，手指和手指不自覺地糾纏在一起，猶豫地說：“如今太子與她木已成舟，為了體面，必然要尋個(gè)由頭抬她進(jìn)府?！?/br>
    可她為太子妃，林琟音是她的嫡姐，按理來說出于母家地位，林琟音的位份都不宜太低。

    “兒臣想，不若讓崔辛夷入府為側(cè)妃之時(shí)，將長姊一同納進(jìn)府？”林元瑾望了皇后一眼，乖巧地說，“這樣也不會張揚(yáng)?！?/br>
    “大體可以?！被实鄢了计蹋种敢幌掠忠幌曼c(diǎn)在桌面上，似早有計(jì)較，“但側(cè)妃之事不必cao之過急?！?/br>
    “崔辛夷若要進(jìn)東宮，封個(gè)才人即可，日后若有功勞再晉位便是，免得上無可封。”皇帝平淡地瞥了皇后一眼，再看向林元瑾，輕描淡寫地說，“至于你長姊此事不光彩，手段低劣，人品有瑕，便與其他妾室一同當(dāng)個(gè)選侍?！?/br>
    皇帝笑著問：“你們覺得如何？”

    他雖這般問，卻明晃晃是帝王之意不容置喙。

    “父皇深謀遠(yuǎn)慮，兒臣幸得父皇指點(diǎn)，自當(dāng)遵從?！绷衷豢趹?yīng)下來，望著皇帝的目光盛滿敬佩。

    若是她自己，可不敢這樣光明正大地壓崔辛夷和林琟音的位份，皇帝這是痛快地解了她的難。

    這聲父皇林元瑾也喊得格外真心實(shí)意。

    皇帝無比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順心地準(zhǔn)備下敕，就見皇后目光慌張地反應(yīng)過來，笑容僵硬地開口，眼疾手快地打斷了這一公一媳轉(zhuǎn)眼就安排好的流程。

    “此事到底關(guān)系太子后院，若是我們?nèi)吮闳绱饲枚?，絲毫不顧太子之意，多少不妥？”皇后急匆匆地笑道，眼底還透著些不甘心。

    皇后嘴里說得好聽，是三人敲定，實(shí)際上壓根就是皇帝和太子妃自顧自地在安排太子后院！

    她的侄女，崔氏嫡女，不光沒當(dāng)太子妃還就這么只得了一個(gè)才人，她哪里能服氣？！

    皇帝身子一頓，又坐了回去，面色微沉：“倒也不無道理。”

    皇后見皇帝多少有些意動，心底松了一小口氣。

    她也沒想反駁皇帝，只是想稍稍折中一下罷了。

    一旁的林元瑾抬起眸，注意到皇帝眼中的思慮，并不覺得皇后此時(shí)該放心，或者說，她覺得皇后根本不該提太子。

    太子如何能忤逆皇帝心下已定之意？

    “既今日有暇，便將此事安排個(gè)清楚，免得來日家宅無寧?！被实劭聪蚶罟?，“召太子，朕倒想聽聽，他是如何作想。”

    “你們坐下喝些茶，莫要杵著，倒似朕苛待你們?！?/br>
    皇后倒是有些茶飯不思，一心想著太子與崔辛夷之事，連入口的茶都沒了滋味。

    林元瑾和皇后完全相反，她是真餓了，昨夜到今晨喝了不知多少姜湯苦藥，灌得她肚子都撐鼓了，想用些飯食都吃不進(jìn)去。

    如今身上舒坦了些，自然吃得進(jìn)去糕點(diǎn)了。

    張嬤嬤在宮里可比在太子府里自在多了，習(xí)以為常地遣人送了摻了蜜的牛乳上來，里面還飄著去腥的杏仁粉，笑著遞到林元瑾手里：“太子妃請用，莫要噎著?！?/br>
    倒像是對待親孫女，無處不妥帖。

    “慢些吃，別噎著。”皇帝笑著說，看林元瑾小口吃得津津有味，隨口一問，“可是府里下人怠慢了太子妃？可要朕從宮里撥幾個(gè)廚子？”

    “昨夜…風(fēng)大，太子妃受了涼氣，吃了太多藥便沒怎么用飯?！睆垕邒哳D了頓，說得無奈又欲言又止。

    硬是把林元瑾說得因?yàn)樘佑謶K淡了三分。

    皇帝臉上的笑容定了定，“嗯”了聲，沒再說話。

    好在太子今日本就在東宮，來宣陽宮也花不了太久，不到半個(gè)時(shí)辰便已至殿前，被皇帝宣進(jìn)了殿。

    隨著太監(jiān)一聲尖利得仿佛繞梁三尺的“太子覲見”，一朱袍男子背著光徐徐走進(jìn)來。

    林元瑾手撐著椅臂，下意識坐得前了些，雖按捺著身軀，但多少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人，但隨著人走得越近，她漆黑的眼眸也緩緩垂下，只余寂靜。

    太子愈走愈近，俊美的容顏透著從容不迫，端方的向皇帝行了個(gè)禮。

    林元瑾一切如癡情少女的反應(yīng)被皇帝盡收眼底，再看到跪在下方的太子就愈發(fā)不滿：“免禮?！?/br>
    但既皇后開口，他便給太子一個(gè)機(jī)會。

    “朕已知曉昨夜你與林府長女一事，太子妃賢良淑德，特地來與朕請罪?！被实劭粗悠鹕恚従忛_口，語氣沉穩(wěn)，似并不在意，“事已至此，你母后欲將她與崔辛夷一同納入你府中。

    太子這才明白皇帝召他之因，用余光瞥了眼一側(cè)，只見皇后看似從容，實(shí)則攢緊了手中的手帕，倒是一旁的林元瑾手握茶杯，魂不守舍，似是不安。

    太子心底嗤笑，不認(rèn)為母后手眼通天，此事必然是林元瑾入宮言說，皇帝才得以知曉。

    年齡小，不夠聰慧，沒什么手段，便指望旁人能幫她。

    “朕覺無不可，只是位份之事尚有疑?！被实厶匾鉀]將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只好整以暇地看向太子，“太子當(dāng)覺如何？”

    太子為一國儲君，剛因藥物病愈，愈發(fā)意氣風(fēng)發(fā)，自容不得一個(gè)剛進(jìn)東宮的年少太子妃來指點(diǎn)他的后院。

    “辛夷為崔氏嫡女，自幼在宮中教養(yǎng)長大，自當(dāng)?shù)闷饌?cè)妃一位?！碧酉骂M微抬，如山的眉宇透著理所當(dāng)然，“林琟音為太子妃嫡長姊，位份低了既是對林家、太子妃的不重視，又顯得太子妃苛責(zé)姊妹，自也堪是側(cè)妃之位?！?/br>
    總之，通通側(cè)妃！

    氣氛一下子凝滯下來。

    林元瑾的頭愈發(fā)低了，似是逃避，不愿再看太子容顏。

    皇后的眼神一下子慌了，渾身緊張，五官僵硬，笑容和抽搐一樣，瘋狂朝太子使眼色，卻沒想到她這邊干著急，太子完全沒朝她看一眼。

    她只是想讓崔辛夷能得個(gè)側(cè)妃！

    不是想要太子忤逆皇帝！！

    皇帝的笑容不變，只是周身威嚴(yán)驟然冰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