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大和陳二像是流浪小狗。喂過一次飯，他們就粘上我了。倆小子一到飯點(diǎn)，就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家我們家門口（我已經(jīng)把我和妹喜同住的出租屋當(dāng)成是家了）。妹喜對他們很好。每當(dāng)他們離開，她都會在他們的書包里放幾個蘋果香蕉或者梨。日子漸久，兩小子和我混熟了，不叫我哥哥，而是叫我“商老大”。他們不叫妹喜為jiejie，而是直稱她的名字。樓道里，總是傳出妹喜再見，妹喜我們來了，妹喜我們走了那充滿幼嫩的兒童聲。

    徐姨是婦幼保護(hù)協(xié)會的志愿者。妹喜和她說過兩兄弟的家庭情況。但是，徐姨上門拜訪過一次，然后就再也不敢去了。原因是說兩兄弟的家特別邪門。還沒有進(jìn)門呢，就能聞到很濃的香火味。打開家門，詭異的紅光照亮整個客廳。而正對著大門的地方放了一張巨大的供臺，而供臺上擺著用紅布蓋著腦袋的銅制造像。最可怕的，是整個客廳都寫滿了梵文。所以，家不成家，倒是成了五湖四海而來的各路神仙的住所。當(dāng)天夜里，徐姨就發(fā)起高燒，而夢里全是血紅色的臟東西。其余的志愿者，也是陸陸續(xù)續(xù)的中邪。

    因?yàn)楹ε?，妹喜自告奮勇。我對于鬼神之說，是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tài)度。所以，我?guī)掀蜇?，和妹喜一同上門。走進(jìn)那個被外人傳得如同鬼屋般的地方，其實(shí)并沒有那么恐怖。我雖然看不見，但是從妹喜的描述中聽不見她的恐懼。一個女人都不怕了，我害怕個雞毛。我和妹喜貼得很緊，生怕有什么不對勁的，就拉著她跑路。

    兩兄弟的外婆叫姓王。跟著兒子，從老家來到上海。后來，兒子死了，媳婦也死了。因?yàn)椴簧岬脙蓚€往生之人曾停留過的房子，她便帶著兩個孫子一直艱難地生活在上海。老人家平時靠撿垃圾和退休金為生。別看她年紀(jì)大，又信教，但是她說話正常，邏輯清晰，感覺是那種腦子清醒且非常精明的女人。王婆婆對來訪者非常客氣。她給我們端來茶水，神色和藹地聽著妹喜把話說清楚。

    怪事來了。就是這個老人家過于淡定了，反而顯得讓人覺得有些詭異。妹喜把她的訴求重復(fù)講了里叁遍，外叁遍，王婆婆還是一言不發(fā)，而臉上掛著恬靜的笑容和呆滯的眼神也是一成不變。妹喜和王婆哦對視久了，心里開始發(fā)毛。妹喜抓緊我的手，而我也抓緊妹喜的手。我們都察覺這個老人家不對勁了。我們都希望一旁的乞丐張能說幾句話，可是他本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我們拽來，自是連一個語氣助詞都都不想說。乞丐張不肯來，不是因?yàn)榭吹脚K東西，而因?yàn)橹罌]有臟東西。乞丐張和我們說，人往往比鬼還難搞。像那些所謂鬼上身的，多半是精神病發(fā)作。精神病可怕嘞。就連乞丐張這個混跡于市多年的人也怕的不了。因?yàn)橛斜┝π袨榈木癫∪耸潜日Ｈ说墓室鈧诉€要讓人猝不及防。他們一會兒清醒，一會兒糊涂，正常的語言邏輯之下是紊亂的精神素質(zhì)。乞丐張把腦袋湊到我和妹喜之間，悄聲說道。

    “趕緊走吧。不然待會兒就走不掉啦。”

    話音剛來，王婆婆突然神情亢奮地檢查桌上的叁個水杯。

    “誒？喝呀，你們喝呀。你們快把它喝完。我特意給你們放了圣水和仙丹。人吃了會在死后得道升仙的！喝啊。你們?yōu)槭裁床缓?？你們要想我一樣虔誠地相信主。佛祖說過，不可殺生。因?yàn)榱舻接休喕?。誰知道自己下一世又會不會去到畜生道呢？”

    妹喜慢慢站起來，拉著我往門口走去。乞丐張則躲在我們身后。我問妹喜發(fā)生了什么，因?yàn)槲抑荒苈犚娡跗旁谀莾汉詠y語又蹦蹦跳跳，卻不知妹喜為什么會害怕王婆婆。我想，語言的力量雖是強(qiáng)大，卻無法摧毀我和妹喜這種有著清楚頭腦的人。不管怎么想，我都鎮(zhèn)定地跟上妹喜的腳步，非常謹(jǐn)慎且小心地離開了那個魔窟。真正接觸到外面的新鮮空氣時，乞丐張猛然哭了起來，說道。

    “嚇?biāo)廊肆?。我還以為我要交代在那兒了?！?/br>
    我茫然地詢問妹喜到底發(fā)了什么，然而妹喜只有冷冷的一句話。

    “王婆婆的背后一直藏著一把菜刀?！?/br>
    之后，我和妹喜放棄了勸說，試圖讓警方介入。但是可想而知，無憑無據(jù)的關(guān)心，只能換來一個口頭警告。兩兄弟早已察覺親人的變化，于是他們更加頻繁地來往我們家。有時候，他們不回家睡覺，王婆婆也不會出來找人。陳大說，我奶半夜都在燒香拜佛。很少注意我們。陳二說，我不想回家，因?yàn)槲夷虝屛页韵慊摇！Ｎ液兔孟蚕袷翘崆斑^上育兒生活。我們把床讓給小孩，自己則在客廳搭了一個折迭床。

    折迭床睡著不舒服，但是也沒有辦法。妹喜往往比我適應(yīng)得快。我在醞釀睡意的時候，她已經(jīng)睡著了。我側(cè)躺著，感受妹喜朝我臉上緩緩撲來的鼻息。昨天晚上，我?guī)孟踩タ措娪傲?。她全程笑得很開心。不知是因?yàn)殡娪笆窍矂。€是因?yàn)槲以谏磉?。我?dāng)然希望是因?yàn)槲业木壒省Ｗ叱鲭娪霸?，妹喜牽起我的手，放進(jìn)我的衣兜里。方才在電影院時，我也是這樣把妹喜的手放進(jìn)自己的衣兜里。妹喜笑著和我講述電影的情節(jié)，盡管我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

    我不由自主地笑著，似乎在腦海里看見妹喜像只小麻雀，蹦蹦跳跳地雀躍模樣。我的心燃燒起來了。我覺得我再不告別，我就要被燒死了。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開口，妹喜突然被另一個比我重要的東西吸引住了。她松開我的手，我聽見她腳步啪嗒啪嗒地跑走了。我收攏手指，頓時慌張極了。梁妹喜，你這是在干什么？你怎能在這個重要關(guān)頭把我拋棄了呢？喂，快回來好不好？我還沒有說愛你呢。妹喜果然回來了，手里還抓著幾支煙花。

    煙花綻放，妹喜在笑。我從未像那天晚上那樣無比渴望擁有一雙眼睛——老天爺，我想看我女人玩煙花時快樂的模樣而已。我是不是這輩子都看不到了？我輕輕撫摸妹喜的臉龐，始終無法精準(zhǔn)地描繪出妹喜的樣子。哈哈，我愛妹喜，可我連妹喜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我不禁覺得難過，落下淚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你們是不知道下一句是只因未到傷心處。我在我女人面前哭怎了嘛？我礙著誰了？

    上一次哭，我記得是我們因?yàn)橐还P錢。妹喜想拿兩千塊給一個身患癌癥并正在募捐的街坊。我同意捐錢，但不同意捐兩千。我說，五百塊頂天了。妹喜說，你真無情。我又不用你的錢！接著，我們就像普通情侶一樣向?qū)Ψ脚叵?。?dāng)時，我在洗菜，妹喜在炒菜。不知是我們之中的誰不慎把灶臺上的油壺碰倒了。誰知道是不是我故意的呢。

    我站在原地，而妹喜摔了一覺。妹喜的屁股墩很厚實(shí)。她慢慢爬起來，咯咯笑起來。我在疑惑之際，突然就知道了答案。妹喜把我拖進(jìn)了油漬里。我和妹喜相互握住對方的手，慢慢爬起來，以防自己再次跌倒。我們是對方的支柱。她扶著我，我扶著她。我們重新站起來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帶哈哈大笑起來。我們誰都沒有說對不起這一類的詞。我們只是站在一灘油漬里緊緊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