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節(jié)
此時已是十一月的天氣,若在江南,秋色尚且晴好,但是在這極北之境,冷得便如冰山地獄一般。 便是以師徒二人這般超卓內功,夜里也有些禁受不住,只得緊緊偎依在一處取暖。 他們上一次這般親密,大約還是在恒山之中,葉孤鴻內力未成,熬不得夜氣蕭寒,滅劫遂緊緊抱他在懷中取暖,后來吃得紫芝多了,內力突飛猛進,這才讓他自睡。 不過這般尷尬局面,也只一夜,次日滅劫沉著臉兒不理人,曲也不唱了,笑也沒有了,葉孤鴻跟在后面躡手躡腳走著,忽然靈光一閃,想起前世看鄂倫春人、愛斯基摩人造屋手段。 于是當夜入宿,葉孤鴻便劈下幾根粗壯長枝,堆砌成圓錐形,又剝下厚厚樺樹皮,一層層圍攏在外,師徒二人于其中過夜,果然寒冷大減。 如此又走了數(shù)百里,漸漸連大樹都不見蹤跡,葉孤鴻便切冰成磚,搭建半圓雪屋,若論保暖效果,卻比木皮屋更佳。 先前木皮屋構造簡單,同帳篷差不離,滅劫倒還不覺詫異,但見了這以雪砌成的圓屋,端的是奇思妙想,滅劫不由大為稱贊:“黃螺道人說流鬼人以雪造屋,為師一直想不出竟要如何造法,誰知伱已悟出了端倪?!?/br> 又行些日,師徒二人遇見一個本地土著的村落,約有十余戶人家,也不知是所謂驅度寐人還是夜叉人,觀其相貌,同漢人大同小異,只是雙目細狹,鼻梁也生得高些。 這些人都是一家人一個雪屋,每家至少養(yǎng)著十余、二十余條大狗,出行時以狗拉雪橇,行動如飛。 滅劫師徒到時,正值下午,這村落大約是打獵歸來,一架架雪橇自四面八方回還,見了滅劫師徒,都吃一驚,爭先圍攏來看。 葉孤鴻亦不眨眼看他們的雪橇,低聲對滅劫道:“師父,我們騎著大角、小角,載重極大,步步深陷雪中,如何走得快?不如同他們買一掛雪橇,讓大小角來拉!” 大角、小角,卻是滅劫替兩頭犴達罕的名字。 滅劫自無不可,葉孤鴻便去和人交涉,兩面言語不通,只能比劃,葉孤鴻取了十余把小刀放在地上,指了指對方的雪橇。 對方一眾男子見了這些刀子,眼中頓時放出異彩,大呼小叫,都爭相奪在手中觀看,滿臉都是喜歡至極的神情。 葉孤鴻暗自警惕,看著這些男子一個個極為雄壯,渾身野性彌漫,心道我?guī)熗皆谒麄兛磥?,只怕是小菜一碟,若是他竟然起了歹心,我不免大開殺戒,只是這些男人若是死了,剩下的女人還有這么多孩子,難道我也殺了不成?換言之,這般冰天雪地環(huán)境,家中男人死絕,這些女人孩子豈不也是必死? 他看了一眼滅劫,滅劫立刻察覺出徒兒擔心,亦露出為難色,低聲道:“北境野人,不識王化,不知禮儀,大約只曉得力強者勝,卻不必和他一般見識。他這族群生活于此,直同地獄無異,便是真有歹心,我們露出手段懾服便好,不要傷人?!?/br> 葉孤鴻點了點頭,這時便見對方一名格外高壯的大漢走出,一一將族人手中小刀取走,來到葉孤鴻面前,居高臨下望他片刻,忽然露齒一笑,像一頭巨熊般蹲下身子,把小刀一口一口,原樣擺回地面,指指小刀,又回頭指指雪橇。 葉孤鴻點點頭,那大漢又是一笑,小蘿卜般粗細的指頭,一點一點,一連點了四口刀,拿起在懷中,然后起身,呼喝幾聲,兩個漢子面露狂喜,飛奔回去解下兩具雪橇,拖到葉孤鴻面前,隨即拿出許多奇奇怪怪工具,一通敲打,把兩具雪橇拆散,隨后又拼成了一架極大的雪橇。 高壯大漢上前檢查一番,點了點頭,懷中摸出四把刀子,給了那二人一人一把,葉孤鴻這才看明白,大概拆開的兩架雪橇,本來就屬于這兩個人。 而大漢是看他用來拉雪橇的不是狗,而是犴,這才特意讓人重新組裝了一架大的。 他忍不住上前細看,只見這雪橇和自己后世所見不同,乃是以鯨骨為結構,包裹海豹皮,整體呈梭形,不惟能做雪橇在冰面滑行,顯然還能做小船使用。 高壯大漢待葉孤鴻看罷,親自上手,把雪橇牽拉的裝置重新改造一番,又親手替他拴住兩頭犴,動作頗是緩慢。 葉孤鴻心中一動:罷了,這人看出我不是雪原人,不會這些把式,故意慢慢的教我。 弄好了雪橇,大漢臉上再次露出笑意,依依不舍得看了眼小刀,回頭揮了揮手,招呼族人們離開。 滅劫低聲道:“阿彌陀佛,這些人生活在極寒之獄,氣質兇悍如鬼,不料性子竟如此純良?!?/br> 葉孤鴻也不由動容,出聲道:“這位兄臺且慢!” 那大漢愕然回頭,葉孤鴻指了指地下的小刀,又做了一個吃東西的動作。 大漢“赫赫”一聲驚呼,滿面狂喜,回頭大吼幾聲,其余男子齊聲歡呼,都跑回家,搬出許多凍魚、干rou,頃刻間堆的小山也似,滿面期待望著葉孤鴻。 葉孤鴻細看一遭,心中微微吃驚,浮現(xiàn)出一個不好的預感,從自己包裹里取出一塊凍得梆硬的菜團和一塊面餅,同那大漢比劃起來。 二人你來我哇一番比劃,葉孤鴻愁色愈濃,看向滅劫道:“師父,我們失算了,這里生活的人,好像只吃rou食,至少冬天,他們是沒有別的吃的?!?/br> 原來師徒二人帶的干糧,吃到此時,為數(shù)已然不多。 本來不論是劉基,還是黃螺道士,都曾指出,出得外興安嶺,沿海而行,必然能不時遇見驅度寐人、夜叉人、流鬼人,可以同他們交換食物,為此還特意準備了許多精工打造的短刀。 然而此刻葉孤鴻陡然發(fā)現(xiàn),對方所能拿出的,無一例外都是魚rou、海豹rou,又或是其他甚么rou食,米面菜蔬之類,一概全無。 而滅劫師太自做尼姑以來,從不曾吃一口葷食,一旦把所帶糧食吃光,便面臨無物可食局面。 偏偏她雖然經(jīng)文念得不好,但執(zhí)戒甚是嚴苛,若要她開始吃rou,卻是休想。 滅劫微微皺眉,隨即道:“莫讓這些人失望了,你這幾把刀既已取出,隨意同他們換些rou便好,我們再往下走,未必所有人都只有rou食,對吧?!?/br> 葉孤鴻心中發(fā)慌,草草同挑了一頭海豹,幾條大魚,丟在新造的雪橇上,撿起刀子,一股腦兒塞進那壯漢的手中。 一眾男子都是驚喜莫名,壯漢亦是再三比劃確認,當確定葉孤鴻真的用六把刀僅僅換了這些食物后,忽然大笑,上前使勁摟抱了葉孤鴻。 又從自己頸子上,珍而重之取下一副由十枚碩大利爪和各色貝殼串起的項鏈,滿臉感激地戴在了葉孤鴻的脖子上。 那項鏈上有一股濃郁的體臭,葉孤鴻卻是神情不變,低頭看了看,認得乃是棕熊的爪子,看這爪的尺寸,只怕非一千大幾百斤的大熊霸,絕難擁有這等巨爪。 葉孤鴻心知,自己這番豪爽舉動,大約是被對方當作了值得相交的好朋友。 在這萬里之外的雪國,忽然交上一群新朋友,葉孤鴻也頗是開懷,當下輕輕拍了拍項鏈,使勁點頭,表示自己會用心珍藏。 師徒二人就在這處聚集地過了一夜,這些豪爽漢子拿出許多rou食,葉孤鴻端出一壇烈酒,漢子們一嘗之下,歡喜的幾乎發(fā)狂。 當下男人女人云集在一個最大的雪屋里,大伙兒圍著篝火載歌載舞,直鬧到半夜才肯各自入睡,彼此語言雖然不通,濃厚的情誼卻是感同身受。 是夜,滅劫一夜不眠,守在新搭的雪屋門口,打飛了七八個光溜溜披一件皮子,想來款待的葉孤鴻的婦女、少女。 (注:許多極地民族有用老婆和女兒招待尊貴客人的傳統(tǒng)。) 次日,葉孤鴻和一眾漢子相擁而別,滅劫則在一眾婦女、少女,看小氣鬼一般兇巴巴的眼神中,得意洋洋坐上雪橇,讓徒弟駕犴離去。 第264章 冰海覓食,火山迷蹤 自離了這小小部落開始,葉孤鴻便只吃rou類食物,要把所剩無多的干糧等,盡數(shù)留給師父。滅劫也減少了食量,以往一日之食,如今都要分為三、四天去吃。 隨后一個多月,二人先后又遇見了四五個大小部落,果然未曾得到絲毫rou類之外的補給。 及走到了流鬼疆域,也就是開始轉入勘察加半島時,任憑滅劫百般節(jié)省,糧食終究徹底告罄。 要知這般冰天雪地,身體消耗原本就大,何況滅劫一代武學宗師,食量遠非普通女子能比,這一個多月每天食不果腹,少說也瘦了十幾二十余斤。 她身形本就高大,如今暴瘦,立刻有一種形銷骨立之態(tài)。 葉孤鴻見不是頭,便嘗試翻開積雪,想要尋找被覆蓋的苔蘚,卻是一無所獲,只得去收集松針,乃至被松鼠等小獸收藏的松子等物。 只是他又不是鐵炮小趙,掏了幾百個樹洞,也只找到了一斤多有些哈喇味道的松子。 至于松針倒是頗多,只是這東西煎水做茶倒還有些風味,用來當食物,著實有些強人所難。 如此幾天下來,食物不曾積攢半點,反而耽擱了趕路。 滅劫見徒弟憂心如焚,心中不忍,便勸他道:“孤鴻,你不必在意食物之食,為師這般功力,只消有水喝,二十日不食亦能支持,不如我們快快去找謝謙,他所居住處既有火山,當不至于如此寒冷,或能生長些苔蘚之類?!?/br> 葉孤鴻看著師父盤坐在雪橇上,面皮蠟黃,法令紋都出來了,一時皺眉不語。 滅劫溫和一笑,伸手拍拍他道:“好了,堂堂峨眉玉俠,休得無精打采,我瞧大角、小角也餓了,你放他們去海水里吃些東西?!?/br> 葉孤鴻點點頭,拉住韁繩,起身將兩頭犴解開,兩頭犴牛吼幾聲,自行跳到冰海里,潛下水去吃海藻。 這兩頭異獸,極喜吃水草,一兩日便要放它們下水去覓食,葉孤鴻數(shù)月來早已習慣,但是此刻望著兩頭龐大黑影在水中穿梭,卻忽然眼前一亮,一巴掌打在自己腦袋上:“蠢材!如何早沒想到!” 說罷飛快開始扒身上衣服,滅劫驚訝道:“孤鴻,你做什么!” 葉孤鴻大笑道:“師父且稍候,今日定讓你吃一個飽。” 滅劫不解道:“吃、吃什么?” 便見葉孤鴻三把兩把扯下衣服,露出一身雕刻般的肌rou線條,不由臉頰飛紅,正待說話,又見他取出一罐海豹油打開,大把抄起往身上涂抹,從頭發(fā)到腳趾尖,厚厚涂了一層,這才沖著滅劫露齒一笑,將身一躥,仿佛一條健美的大魚,劃過一條優(yōu)美弧線,嘭的躍入水中。 滅劫驚叫一聲,連忙起身奔來海邊,哪里還見葉孤鴻身影? 她這時方才明白,葉孤鴻的主意,卻是要去水中打撈海藻,讓她果腹。 二人之前在渤海之濱,葉孤鴻便露出海中捕魚捉蝦的本事,但是這里海水幽藍,大片碎冰沉浮其間,溫度之低,豈是渤海能夠相比? 滅劫蹲在海邊,將手放入海水,只覺冰寒刺骨,仿佛萬千根針四下扎入,不由心如刀絞,兩行清淚,汩汩而下。 這時葉孤鴻呼啦一下鉆出頭,奮力一擲,將一大叢海帶拋在岸上。 滅劫道:“夠吃了!癡兒,快快上來?!?/br> 葉孤鴻搖頭笑道:“師父不要擔心,只是初時冷些,此刻卻覺得周身暖意盎然,說不出多舒服哩?!?/br> 說罷深吸一口氣,重新沒入水中。 但她畢竟不是一般女流,雖然心如刀絞,卻不曾陷入無謂感動,一把抹去淚水,起身拔劍,運轉內力,削出大塊冰磚,開始搭建房屋,又在內中以海豹油、干柴,升起火堆,烹煮了一壺松針茶。 不得不說,論起搭建雪屋,如今便是土著中最壯實的男子,速度也遠遠不及滅劫師徒,他二人內力高深,劍快手穩(wěn),搭這雪屋,好似游戲簡單—— 只見刷刷幾劍,便是一塊橫平豎直的老大冰磚,長劍一跳,穩(wěn)穩(wěn)落在當落之處,分毫不差,及至主體完成,呼呼幾掌拍在地面,激起漫天雪霧,劈里啪啦一頓快掌,便把細雪填塞入冰磚縫隙,真如行云流水一般。 她這里雪屋搭完,葉孤鴻也一躍跳出水面,岸邊堆積的海帶,碧綠肥厚,少說也有百十斤,其中更有一只大的驚人的螃蟹,掙扎著要待爬走。 滅劫驚呼道:“這里的螃蟹也成精了?!币荒_踢得螃蟹飛進雪屋,上手拉葉孤鴻道:“快來烤了火穿起衣服!” 不顧高低將徒弟扯進屋里,拿一塊手帕替他細細擦了,手忙腳亂幫他披上衣服,又伸手把脈,見他脈搏澎湃,毫無寒氣侵入之憂,這才放下心來,板下臉道:“以后萬萬不可如此胡來!且不說這水寒冷徹骨,萬一遇上兇猛海獸,卻該怎么辦好?” 葉孤鴻笑嘻嘻不理會,呼嚕呼嚕喝光了松針茶,就手倒掉松針,把鍋子遞給滅劫道:“師父,那海帶以水煮了便可果腹,你快嘗嘗,這大螃蟹,徒弟我就獨享了?!?/br> 滅劫瞪他一眼,見他嬉皮笑臉,也自無可奈何,嘆息出門,去切了海帶來煮。 當日,師徒倆飽餐一頓,滅劫一人吃了好幾斤海帶,葉孤鴻更是把偌大一只螃蟹連生吃帶燒烤,啃得蕩然無存。 所謂肚里有糧心不慌,葉孤鴻找到了取食之法,便不再擔心師父的口糧,二人自此開始加速趕路,走了十余日,撞見黑壓壓一片樹林,寬廣無邊,其枝葉遮天蔽日,于著冰天凍土之上,顯得陰氣森森。 葉孤鴻精神一振,指著道:“師父,當年張五俠兩口兒,往北探路,遇林而止,或許便是這片森林!” 滅劫站起身看了片刻,點頭道:“果然浩大無邊,這般大林子,難怪他們望而止步。哼,謝謙狗賊怕是萬萬料不到,會有仇家自此方而來?!?/br> 這里不知何故,積雪倒是不深,葉孤鴻提了長槍,去騎在大角背上,趕著二犴向前,凡遇見樹木枝杈橫生,可能會掛住二犴巨角的,他都先揮槍去打斷。 如此在林中行了三天,及至夜里,忽然頭頂一亮,天空之中,掠過大片奇彩光華,橙黃淡紫,金藍紅碧,彼此爭奇斗艷,照得黑夜中纖毫可見。 滅劫驚醒,呆呆忘了半晌,忽然驚道:“糟糕!孤鴻,這怕不是佛祖顯靈,不愿貧尼多造殺孽,要渡我兩個去西方極樂念經(jīng)坐禪,這卻如何是好?” 原來那些光影變化無窮,忽然之間,卻是恰好呈現(xiàn)出一副大門模樣的圖案,滅劫本是有信仰的人,頓時想岔了心思。 葉孤鴻見師父急得幾乎跳腳,心想我?guī)煾钙剿啬懘蟀?,原來心中對佛祖這般敬畏。 當下強忍笑意,板著臉答道:“徒兒不怕,能和師父在一起,我去哪里也不怕。” 滅劫急道:“不不,你我若是都去,峨眉派怎么辦?你這樣,你不曾入得空門,趁菩薩羅漢還沒下凡,伱速速先走,總不能我二人一起陷在此處?” 葉孤鴻見師父真?zhèn)€急了,卻不敢你再逗,小心翼翼道:“師父,這卻不是佛光、仙法,乃是極北之地特有的天文景象,喚作極光,張五俠當初不是同我們描述過么?按他說這現(xiàn)象不算稀奇,不時便有,只是我們這一路上大概有些不巧,走到如今才得遇見。” 滅劫聽說不是佛祖要來度她,頓時大喜,笑道:“這般說來,卻是特地替我?guī)熗秸章返墓?!這番好心不可辜負,孤鴻,我們便趁著這亮趕路!” 葉孤鴻便起身,拔營上路,天上流光變幻,照得四下林子連連變色,二犴拖著雪橇飛馳,所見種種,如露如電,如夢幻泡影。 滅劫不由豪情大發(fā),高聲笑道:“當年東坡居士有句云: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其中意味,貧尼如今也算了然于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