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此非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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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璟尿遁歸來,就迎上顧汀舟掃來的目光。 那目光真難形容,一場輕薄的大雪冷冰冰落下,但中心城遠沒到下雪時節(jié)。 她坐在老板后面,面無表情,百毒不侵。他看她做什么,就算猜到她去聯(lián)系他前妻了,也和他沒關系。 顧汀舟當然認得她。路輕身邊或遠或近的人他大多認得。 畢竟要結婚時,非??尚Φ氖率?,不是顧汀舟那邊的上層貴族鼎力反對,而是路輕身邊狐朋狗友貓貓咪咪反對。 顧汀舟的家世背景難以高攀不過是她們投反對票的其中一個因素,主要原因是這根臭臉的冰柱子不像能被火點化的,飛蛾撲火等火燃盡了就得凍死。 她們是路輕的朋友。不愿意看到路輕燃盡后凍死。 如今真是一語成讖。這兩個人能走過熱戀已經很不可思議,終于敗北婚姻之墳。 路輕沒有猜錯,顧汀舟要比她承受更多的觸發(fā)性反復。 在中心城六年,她熟識的人太多了,隨便兩步都能撞上一個有瓜葛的,連帶著牽出那些與她有關的回憶翻來覆去,藕斷絲連。 顧汀舟的左手無名指輕輕掙動。那里原來有婚戒,現(xiàn)在只剩下指根淡淡的圈痕。 對方細讀了合同條款之后,瀟灑地簽下保密協(xié)議,一式兩份紙質原件保存。 顧汀舟的秘書和井璟各自收起文件,他和對方握手示意,“合作愉快?!?/br> 即使握的是右手,對方的目光還是從他垂下的左手掠過,敏銳地發(fā)現(xiàn)原來的地方空無一物。 “顧總,小酌一杯無?” 他沒什么多余的表情,那張臉一如既往冷淡,“不了,家中有事,有空再聚。” 對方對他嚴防死守八卦的態(tài)度很是遺憾。 顧汀舟把西裝外套的扣子塞過紐扣眼,冷玉似的長指用力時指尖紅里泛白,點頭別過。 井璟咬牙跟了出去,只看見他被熨帖的西裝撐起的干凈利落的背影。 婚姻是他們兩個人的事,別人沒資格過問。只是她忍不住,無論什么理由也好。她不忍心看見路輕苦果硬吃。 顧汀舟轉身時淡淡看了她一眼,是更加冰冷的眼神。他不會和她說話。 井璟恨恨地停腳,“媽的。” 他對絕大部分人都這樣。只是路輕在極小部分人的范圍內。現(xiàn)在路輕也被逐出這個小部分。 連路輕都跟他離婚了,這東西以后肯定得孤獨終老。 要說顧汀舟和路輕離婚,最高興的非顧汀舟家族莫屬。他們終于可以給他換一個門當戶對、嫻靜文雅的妻子了。 銀杏林颯颯滿目,顧家莊園巍峨其中。以顯示獨占土地的雄偉財力,豪門翻新莊園不會讓樓高超過三層,第四層必是樓頂家族徽章——純金打造的銀杏葉高掛樓閣之尖,采用吸光的弧度設計,讓金光低調發(fā)亮而不刺眼。 仆從列隊,珠圍翠繞,富麗堂皇。餐桌百米之長,桌布下垂串串珍珠壓皺,刀叉落盤不聲不響。 路輕挑了個絕佳的時機,離了之后不必再進顧家的門參與半年一次的家宴。結婚兩年,她只進過三次這個門。 “汀舟,奉歷城的慕家小姐有意同你見一面?!遍L桌主位的顧長賢緩緩說道。雖然年事已高不再掌權,作為主脈地位最高的人,仍高坐其上。 鑲金描銀的長桌從主位細細數(shù)下來,左右數(shù)十人之后才輪到顧汀舟。 顧家孫輩適婚齡者只有他一個,方一離婚就迫不及待綁出去掛牌販賣。更妙的是他沒有孩子這種拖油瓶,簡簡單單把婚一離,依然是黃金單身漢。 路輕,除了顧汀舟喜歡,毫無助益。 結婚兩年無所出,不知道路輕是不是早就料定會有這么一天。沒有孩子,隨時各奔一方,來去自由。 聽見奉歷城,心肌抽痛一下,顧汀舟拾巾擦嘴,淡淡回絕:“如果不是路輕,我不會結婚?!?/br> 前面的長輩們早有預料,七嘴八舌并不氣餒: “你喜歡路輕那一款,慕夏也很合適?!?/br> “慕夏也是聯(lián)邦大學生科院畢業(yè)的,現(xiàn)在在奉歷城中心研究院當主任。” “家境和履歷都比路輕好太多了。” 姓路的背景復雜,不如姓慕的,端坐慕氏大小姐寶座。 路輕很少進顧家的大門。她深諳這些人如何看她。 顧汀舟似笑非笑的眉和路輕極像,兩年夫妻怎么也有點趨同的地方,尤其在打發(fā)不速之客這面上,不留一點情面,“我不喜歡路輕這‘款’。我不喜歡商品?!?/br> “哥哥,嫂子再也不來了嗎?”小堂妹在他右手邊,抓住餐巾仰頭問他。 這原來是路輕的位置。 長桌分兩側,主位坐掌權者,左側是顧家人,右側是嫁娶顧家之人,夫妻對坐,涇渭分明。 路輕第一次來顧家時,一點也不察言觀色地直接坐在他右手位,一屁股搶占了堂弟的位置,前挨著他,后挨著小堂妹。 不管別人明里暗里怎么提醒,她都若無其事,“既然坐下來了,我就坐這里吧?!?/br> 哪來這么多貴族毛病?吃個飯都分階層內外高低等級。 她是為了他而來,不是為了顧家。 頂著長輩們不贊同的敵視,顧汀舟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坐這里就好?!?/br> 顧長賢微微頷首,是允許的意思,不值得為一點禮儀鬧僵關系,一個點頭把眾議壓了下去。 桌布下壓皺的珠簾在二人座位之間靜靜下垂,路輕大腿輕動,珠子無聲撞到他腿上,她眼里流露出淺淺的笑意,比了個口型:“愛你?!狈词治兆∷氖?。 她不僅給他布菜,還順便給小堂妹布菜。那孩子遵照貴族禮儀成長,只許夾面前的菜色,第一次吃到別人夾來的菜。 路輕是不管別人怎么說她“小門小戶出身,不守規(guī)矩”云云的,她聽完了也就掏掏耳朵,笑著說:“是啊?!?/br> 后來家宴她一直坐在他身邊,堂弟自覺往后坐,被迫坐在小堂妹后面。 顧汀舟低頭,怎么回答呢。 長幼有序,終于坐回小堂妹前面的堂弟快嘴忙不迭搶答:“是啊。哥哥和嫂子離婚了,她不是你嫂子了,當然不會來了?!?/br> 本來就來得少,小女孩泫然欲泣,被仆人俯身擦眼淚。一張長桌上各人臉色各異。表情最平淡的反而是左右兩側的顧汀舟父母,兒子離了婚和吃了頓便飯沒什么差別。 “我走了?!?/br> 顧汀舟沒有心情給面子。 知道他剛離婚,不約而同地按捺。略略試探兩句,先不觸霉頭,反正以后機會多的是,不急一時。 豪門五十戶莊園在他身后徐徐關上大門。 顧汀舟身后是服侍他二十年的老管家,微微鞠躬,“少爺,憂思過重,保重身體?!?/br> 這位老管家從他爺爺跟到他父母再跟到他,見了顧家百年家史興衰離合,見識和感情皆深。 顧汀舟看著燕尾服彎腰時肩背勾勒出的硬朗線條,狠狠擦出血色的嘴唇微微張開,不等他直起身子又閉上。 再也沒有人在重重的束縛下毅然坐在他身邊了。 顧家餐桌恢復了嚴謹?shù)姆蚱迣ψ?、內外分明的格局。路輕的到來像一滴水砸入水面,蕩出一圈波紋又消融了去。 所有人都毫無意外漠然接受。 到底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呢? 老管家意有所指地對他說:“有時候,在一起不是最好的方法?!?/br> 顧汀舟右手搭在方向盤上,左手在身側用力握緊空氣。 汽車智能駕駛,飛速掠過銀杏林,黃昏一樣的顏色被行道撥開兩端。上面的空域沒有開放公共懸浮車航道,打開車窗,清澈的冷風洶涌撲面,沒有過濾野蠻灌進他的領口。 骨頭是針,冷風是線,沿著毛衣領口,穿過肋骨,刺進更深的地方。 顧汀舟深吸一口氣,冷靜拉起車窗,不讓自己沉溺在過電般的痛意中。 一瞬間,裂開的玉面被仔細修復,光滑可鑒,完美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