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夫子這邊，許氏原本有意瞞著，可她出去抓藥時(shí)功夫，梅夫子出門遛彎，聽到旁人議論，便也知道了此事。

    女兒受苦了，他們夫妻二人都愧對女兒。

    梅夫子想讓女兒同章鳴珂和離，然后他們一家三口搬離聞音縣，去一個(gè)沒人認(rèn)識他們的地方，讓女兒重新開始，至于他自己的病，梅夫子只覺生死有命。

    可許氏不想眼睜睜看著梅夫子去死，況且愿不愿意和離，也得問問女兒的意思。

    昨日后來，章鳴珂不是也回府去了？今日又帶上厚禮，一道來回門，明面上暫且沒看出兩人之間有不快。

    倒是女兒，妝容精致，眉眼間比往常添了幾許羞色，更像個(gè)女兒家的樣子。

    興許，事情并無他們想得那般糟糕？

    “阿娘。”章鳴珂收起折扇，恭敬施禮，禮儀倒是有模有樣。

    許氏目光掠過他，本想多說一句，告訴他們，梅夫子現(xiàn)下心氣不順，他們須得多擔(dān)待。

    唇瓣翕動(dòng)幾下，許氏終是將嘴邊的話忍下去，看著泠香道：“先進(jìn)來吧?！?/br>
    讓她爹發(fā)發(fā)脾氣也好，憋在心里對身子不好，也叫人不踏實(shí)。

    梅家的院子不大，庭院古樸，打掃得很干凈。

    高大的皂角樹下，擺著一張矮桌，桌上放著未摘完的菜，桌子掉漆，隱隱能辨別出原本刷的是墨色漆，桌腿有修補(bǔ)過的痕跡。

    章鳴珂看在眼中，跟在泠香身后，欲言又止。

    他娘不是在聘禮之外，另給了梅家一筆銀子做藥費(fèi)么？梅夫子再是清貧，難道就不知把屋里屋外換換新？

    在他看來，這是梅夫子作為讀書人，故作清高的一面。

    可梅夫子與秦夫子不同，這是他老丈人，他不敢出言不遜。

    現(xiàn)世雖只兩日未見爹爹，可算上前世記憶，她與爹爹已是天人永隔過，能再相見，泠香怎能不急切？

    她迫切地想要見到爹爹，親眼看看他病情如何。

    “爹爹。”泠香進(jìn)屋，一眼看到坐在上首的梅夫子。

    爹爹板著一張臉，氣色不好，比去世前卻好上許多，泠香瞧著，不自主地松一口氣，安心下來。

    后腳，章鳴珂跟進(jìn)來，丫鬟小廝們也抱著大大小小的錦盒進(jìn)院。

    “爹?！闭馒Q珂隨著梅泠香，厚著臉皮親昵地喊。

    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章鳴珂以為自己給足了梅家顏面，梅夫子便會(huì)睜只眼閉只眼，不為從前的事向他發(fā)難。

    哪知，他后一只腳還沒來得及埋進(jìn)門檻，便見梅夫子抓起茶杯砸到他腳邊。

    杯中熱茶四濺，章鳴珂下意識往后躲，只聽梅夫子劈頭蓋臉罵道：“帶著你的東西滾出去，也別叫我爹，老夫可沒你這樣的好兒子！”

    章鳴珂退到門檻外，面色漲紅，長這么大，他還沒被人這般羞辱過，心中氣急。

    哼，不通情達(dá)理的老頑固，若非娶了他女兒，誰愿意叫他這聲爹？

    章鳴珂很想罵回去，給梅夫子點(diǎn)兒顏色瞧瞧，可看到屋里被嚇著的小妻子，他又生生忍住。

    罷了，宰相肚里能撐船，他今日不跟梅夫子計(jì)較。

    “爹爹，他有什么不對的，您說他幾句便是，何必動(dòng)怒？”梅泠香立在父親身側(cè)勸。

    門外，許氏端著剛沏好的茶，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得沖梅夫子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氣，可你這樣把人趕走，馥馥便能幸福？你好歹先問過馥馥自己的意思?！?/br>
    梅夫子自知沖動(dòng)，別過臉，望一眼自己付出諸多心血教養(yǎng)出的女兒。

    心里軟下來，語氣仍生硬：“我問她？你養(yǎng)的好女兒，長大了，翅膀硬了，主意大得很。她都敢自己答應(yīng)親事，還有什么不敢的？！”

    梅夫子既悔且恨，后悔沒在女兒出嫁前豁出臉面，攔著她，又恨自己不爭氣，身子不好，手里也沒什么積蓄，連給自己治病也不能夠，成了女兒的拖累。

    望著女兒熟悉的面龐，想想女兒這兩日受的委屈，以及接下來還可能吃得苦，梅夫子心如刀絞，渾濁的眼泛起淚光。

    梅泠香也紅了眼眶，幾欲落淚。

    本來不委屈的，可不知為何，回到爹娘身邊，她忽而變得格外脆弱，脆弱得不像自己。

    章鳴珂看到梅家人淚眼相望，視他如無物的情景，只覺自己最委屈。

    他今日表現(xiàn)多好啊，怎么梅夫子連個(gè)改過自新的機(jī)會(huì)都不給他，就要把人往外攆。

    哦，他聽出來了，這門親事，梅夫子從頭到尾就不同意，是他的小妻子自作主張。

    難怪呢，先前他還想不通，像梅夫子那樣清高的人，也會(huì)為了活命賣女兒。

    原來是他誤會(huì)了。

    且古板如梅夫子這樣的，竟也會(huì)為女兒不聽話生氣。

    章鳴珂覺著自己多少長了幾根賤骨頭，此刻他看梅夫子，竟比從前順眼了些。

    幸而泠香不聽話，否則他哪能娶到這么好的娘子？論起來，確實(shí)是他占便宜。

    搶了人家如花似玉的女兒，被人罵幾句，算什么事？當(dāng)即，章鳴珂俊臉恢復(fù)了神采。

    “娘，別累著，我來端?！闭馒Q珂順手接過許氏手中承盤，長腿一邁，穩(wěn)穩(wěn)朝屋里走去。

    許氏一時(shí)沒反應(yīng)過來，梅夫子和泠香則為之側(cè)目。

    梅泠香眼睛一眨不眨盯著走近的少年郎，她以為他會(huì)一走了之，或是發(fā)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