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遣我來做這個主帥，一來是為了拿我提提士氣，當(dāng)個吉祥物，二來是為了顯示天恩浩蕩，陛下的眼睛在看著北邊。但我若是真的拿主帥這個身份為所欲為，那是我不懂事了。”霍長庭起身長揖一禮，“以后諸多事，還請裴將軍多多提點，晚輩拜謝。”

    這話既全了裴敬的面子，也給彼此一個臺階下，裴敬更是對他欣賞了幾分，哈哈大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霍長庭謙卑地躬身行禮，起身時山河變換、歲月更迭，裴敬只消一眨眼，便已經(jīng)從嘉定關(guān)回到了長安城，對面那人再抬頭時已經(jīng)換了一副樣貌，霍塵拱手，眼睛里有著一閃而過的疑惑。

    “遺憾？晚輩與裴將軍素昧平生，將軍怕是認錯人了吧？”霍塵溫和地笑笑，“晚輩自小到大順風(fēng)順?biāo)粼儆羞z憾，豈不是太不知足了嗎？”

    裴敬晃神道：“那是老夫記錯人了。霍大人勿怪?！?/br>
    “不敢不敢?！被魤m用肩膀碰了碰顧長思，“那小王爺，我先和裴小公子走啦？”

    裴青立刻道：“好啊，走走走，上次十春樓匆匆一見，我就想與霍公子好好說說話，終于逮到機會了，上我家馬車吧，車上有熱茶，我們喝兩杯?！?/br>
    霍塵眉梢一挑：“是熱茶，不是熱酒吧？我可不想被同知罵。”

    “放心放心，我裴子澈辦事絕對靠譜?！庇喙饫?，他爹一記眼刀掃了過來，裴青就像是背后有眼睛，身體一擰躲開了他爹踢過來的旋風(fēng)腳，拽著霍塵跑了，“王爺，回見啊！”

    “我看他也是大好了，要不怎么會這么活蹦亂跳，不是他躺床上咳嗽的時候了?！鳖欓L思笑罵一句，轉(zhuǎn)頭卻發(fā)現(xiàn)裴敬的目光依舊落在跑遠的兩人身上。

    他輕聲問了一句：“裴將軍？”

    裴敬猝然回神：“王爺請見諒，老臣失禮了。”

    “不妨事，只是我看裴將軍像是認識霍塵一樣?！鳖欓L思偏了偏頭，“方才裴將軍是把他當(dāng)成了誰？”

    苑長記、封長念、秋長若甚至是祈安，疑心到那種地步，卻也不敢對顧長思說任何事，裴敬是個局外人，又一向是個直性子，有些話憋在心底不吐不快。

    思忖片刻，他直言道：“昭興十一年，昌林將軍掛帥出征，老臣與他并肩作戰(zhàn)半年有余，相見恨晚?！?/br>
    “那位霍小公子身上，有昌林將軍的影子?！?/br>
    顧長思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咚”的一聲悶響。

    縱然他現(xiàn)在看見霍塵時，已經(jīng)少有酸澀之意，但當(dāng)他聽見這兩個名字放在一起時，還是難以遏制那種油然而生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和心酸。

    還有一點委屈。

    可為什么？他明明……不記得大師兄了不是嗎？

    他想不明白，卻聽見自己問：“將軍說他曾有遺憾一件，是大師兄的遺憾嗎？”

    裴敬的神色變得戚哀：“……當(dāng)年嘉定一役，敵軍攻勢極其兇猛，老臣作戰(zhàn)數(shù)年，也未曾見過那樣兇猛的火力。仿佛那是老狼王哥舒裘的孤注一擲，勢要將嘉定關(guān)轟出個窟窿來?！?/br>
    “昌林將軍的計策沒有錯，排兵布陣也沒有錯，可勝敗不全由人自主，我們能做的，只有拼死守城，守到最后發(fā)現(xiàn)即將全面崩潰，只能先護送百姓撤離?！?/br>
    “昌林將軍當(dāng)年……曾經(jīng)想多守一陣日子，他說雖然百姓已離、金銀糧草已空，但他是個軍人，死也要死在自己的關(guān)隘上?！?/br>
    裴敬長嘆一口氣，哀聲道：“可除了軍人之外，他還有一個微不足道的私欲，他說他不想死在……起碼也要、也要過了那一天，他說他不想死在那一天?！?/br>
    仿佛有個錐子鍥在太陽xue，頭疼、連帶著心臟也疼起來，相比之下那驟然尖銳的腿傷都無足輕重，顧長思緊緊攥著拳，強撐著問出那句“哪一天”。

    裴敬不再看他，似是不忍：“臘月十九?！?/br>
    顧長思腦子里“嗡”地一聲炸開。

    玄門里面設(shè)有祠堂，歷代門主與弟子身故后，除了本家之外，玄門也會令設(shè)靈位，下面會寫明生卒年，后輩進香時，整個祠堂都香火縈繞。

    最下邊、最新擺的那一座靈位，是屬于霍長庭的。

    上面寫的生年是大魏景寧三十六年七月十九。

    卒年是……

    *

    裴青回來后，霍塵的擔(dān)子卸了一半，可中午回到定北王府午休時還是累得夠嗆，原因無他，裴青那小子太能說了。

    從上他家馬車開始，裴青的嘴就沒停過，從他打小如何混跡玄門之內(nèi)、到死纏爛打求岳玄林收徒未成、再到追著秋長若的裙擺只求美人一顧，到最后無奈只能進了中軍都督府就職，洋洋灑灑，連經(jīng)歷帶感想說了一上午，巡查的時候嘴都沒停，搭著霍塵肩膀說。

    “你說，我出身裴府，也是上過戰(zhàn)場的鐵血軍人，論家世論能力，為什么岳大人不讓我入玄門啊。”裴青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呢？”

    霍塵比了個打住的手勢：“你問過岳大人嗎？”

    “問過啊！他不說啊，只看著我樂，你說他笑什么呢？”

    霍塵露出一種極其慈愛的目光：“可能他怕你進玄門，和苑長記兩個人能一塊兒把屋頂掀翻了吧?！?/br>
    “啊？”裴青跟他走到定北王府門口，“什么意思？”

    “意思說你和苑長記一個比一個吵?！币坏琅暵淞诉M來，秋長若應(yīng)該是剛從宮里輪值回來，太醫(yī)院的官服還沒換下，帶著幽幽的草藥香氣，“霍大人頭都快被你吵成兩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