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所有的百姓來說，吃飯穿衣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第一重要之事。

    文素素睡了一覺，洗簌后走出屋，打量著忙著繅絲紡線的婦人娘子們，對迎上前的殷知晦頷首招呼：“七少爺來了。今天又是一個(gè)好天氣。”

    殷知晦關(guān)切打量著文素素的臉色，肌膚略顯蒼白，精神卻極好，如夏日的草木般生機(jī)勃勃，情不自禁微微笑起來。

    又是晴好的天氣，如前兩日一樣，方便他們繅絲曬絲，連老天都助他們。

    江南道的海稅，定當(dāng)很快就能如同這天一樣，日朗風(fēng)清！

    第三十三章

    杜將軍帶來了禁軍, 兵丁進(jìn)城時(shí)，各方勢力都看在了眼里，茂苑縣風(fēng)聲鶴唳。

    齊重淵舉行的筵席上, 姜行首沒露面, 消息靈通的人得知，姜行首辭去了布行行首, 其堂弟姜管事生了急病而亡。

    布行幾個(gè)行老聰明得很, 酒席還未散場, 行老郭老三就偷偷就找到了問川，含糊其辭表示繅絲這一塊的利，愿意拿出來上貢給朝廷。同時(shí), 奉上了兩成干股孝敬齊重淵與殷知晦。

    殷知晦得了問川的回稟，沒有理會郭老三。

    郭老三聰明是聰明，就是聰明得過了些, 心思沒用在正途上。

    殷知晦亦清楚，不僅僅是江南道的官場，大齊上下皆如此。真正清廉的官員不過鳳毛麟角，過往歷朝歷代的清官，加起來不超過一雙手指頭。皆因?yàn)樯僖? 史官方不惜筆墨大書特書。

    郭老三與衙門官員周旋，習(xí)慣了官商之間權(quán)錢勾結(jié)的那一套，他會如此行事，并不足為奇。

    殷知晦打算晾一晾布行的人, 江南道的官吏，他也沒打算動。

    文素素曾說過, 杜將軍的禁軍，只是一個(gè)震懾, 畢竟他們不能隨意殺官。朝廷的律令，更是一紙空談，貪官污吏要被革職，砍頭，抄家流放，同樣無法杜絕貪污腐敗。

    真正能與他們抗衡的，乃是江南道所有養(yǎng)蠶桑百姓。

    百姓若是沒看到利，他們也就老實(shí)接受了現(xiàn)狀。

    等他們看到了利，親手摸到過銀兩，再要將得到的利奪走，他們會直接暴起殺官。

    牛頭村便是例子，翌日就重新恢復(fù)了生機(jī)。在晚間時(shí)，自發(fā)安排了身強(qiáng)力壯的村民在各條路口巡邏，防著歹人前來作亂。

    這場筵席，究竟可有人吃得坦然，無從得知。

    齊重淵卻吃得醉醺醺，離京前往江南道這一趟，從沒現(xiàn)在這般暢快過。

    齊重淵向來認(rèn)為自己很是禮賢下士，他特意賞了一匣子點(diǎn)心，讓護(hù)衛(wèi)快馬加鞭送到了牛頭村。

    隨著酒席送來的，還有兩身藕荷色府綢衫裙，一套金累絲頭面。

    天氣炎熱，穿府綢很是涼爽。藕荷色的衣衫嬌氣，文素素穿上不到半天，便濺了墨汁，衣袖勾了絲。她堅(jiān)持穿了一整天，下水洗過之后，衣衫褪了色，像是受了暴風(fēng)雨璀璨的嬌花，敗了。

    文素素?fù)Q回了自己的細(xì)布靛藍(lán)衫裙，瘦猴子松了口氣，背地里跟許梨花嘀咕：“老大穿得那般粉嫩，美貌是美貌，就是看得人瘆得慌?！?/br>
    許梨花：“呸，你懂個(gè)屁！”

    殷知晦酒量極好，但他幾乎滴酒不沾，他要打起精神眼觀八方。

    齊重淵那邊......

    算了，齊重淵是親王，他自己不出岔子就好。

    幸虧得了文素素，讓他從一團(tuán)亂麻的困頓中掙扎出來。

    殷知晦很快便做出了一連串的安排，留下從府城回來的聽風(fēng)在身邊伺候，喜雨派去了文素素身邊。

    問川山詢溫先生藺先生幾人，由禁軍護(hù)送，分別前往明州府松江府，照著文素素在牛頭村積攢下來的經(jīng)驗(yàn)，繅絲，核計(jì)蠶桑等數(shù)量。

    文素素繼續(xù)留在牛頭村，春蠶繭都已經(jīng)全部繅完絲，她要盯著織布。

    織布比繅絲紡線難，對織娘的手藝，織機(jī)都有要求。

    尤其是要織出提花的布，需要專門的提花機(jī)。提花機(jī)價(jià)錢昂貴，對織娘的手藝要求更高。

    文素素倒也不急，織出的布還需要染色。染布也是一道考驗(yàn)，比起織布技術(shù)要求還要高。

    現(xiàn)在的染料皆大多由草木中提取的顏色，染出布料顏色的好壞，著色可否牢固，屬于最難的一道工序。

    繅絲織布作坊，可以說沒有任何技術(shù)壁壘，只有染布作坊，這一塊極難被隨便取代。

    要是有人能做出化學(xué)染料，那就能壟斷染織，獨(dú)步天下了。

    文素素認(rèn)為現(xiàn)在的大齊難以做到，她那身藕荷色的衫裙就是例子?，F(xiàn)在她最主要的目標(biāo)，還是核計(jì)出蠶繭的成布量，便沒在上面多糾結(jié)。

    殷知晦派了喜雨來，幫了文素素許多忙，她能輕松不少。

    喜雨如同他人一樣，生得很是喜慶，圓臉圓眼，逢人便露三分笑，親切又平易近人，很快就與村里人拉近了關(guān)系。

    有好幾個(gè)婦人甚至拉著他詢問親事，要給他保媒。

    晴朗好些時(shí)日的天，這天終于下起了雨。屋子里昏暗，喜雨領(lǐng)著人去買了油布，在院中撐起了雨棚，文素素還是在院外做事。

    織好的幾塊布，一起擺在了八仙桌上。陳嬸子幾人忐忑不安站在一旁，等著翻看的文素素發(fā)話。

    文素素看得很是認(rèn)真，量布的長短，寬窄，稱重。

    喜雨走了過來，陳嬸子忙悄然將他拉到一邊，偷瞄了眼文素素，小聲道：“喜雨，我瞧著文娘子好似不滿意，你幫著上前問一問可好？”

    “陳嬸子，你們先去忙吧。文娘子要是有事，會叫你們過來問話?！毕灿晷χ氐?。

    陳嬸子略微松了口氣，復(fù)又笑起來，道：“那我就先下去了。喜雨，嬸子做了些筍干毛豆，等下給你包上一些，你拿著去過酒吃。”

    喜雨笑瞇瞇說好，“嬸子真是手巧，做的筍干毛豆好吃得很，我從沒吃過如此美味的筍干毛豆，這下有口福了?！?/br>
    陳嬸子被哄得眉開眼笑離開，瘦猴子蹲在一旁，白眼都快翻到了天上。

    這些人真是有眼無珠，喜雨是什么人，要是真如他面上那般親和，他能做到殷知晦的貼身小廝？

    喜雨那句話，什么都沒透露，偏生陳嬸子聽得高興，還給他送吃食！

    瘦猴子嫉妒得很，他不羨慕有人給喜雨說親，他也喜歡吃筍干毛豆，卻沒人給他送！

    喜雨走到八仙桌前，恭謹(jǐn)?shù)氐溃骸澳镒樱呱贍敳钊怂蛠砹孙埐?，里面有道酒釀?wù)赧堲~，得趁熱吃。娘子要是還要等上一陣，我先去將鰣魚用火溫著?！?/br>
    文素素手上的事快忙完了，道：“不用溫著了，擺上來吧，我這里好了?！?/br>
    喜雨忙說是，叫了護(hù)衛(wèi)提食盒上來，他幫著收拾八仙桌，問道：“娘子覺著布織得如何？”

    文素素指了指喜雨身上的衣衫，反問道：“比起你身上的衣衫布料如何？”

    陳嬸子她們織出來的布，始終松緊不一，還有好些地方斷了線。她們織出來的布料，國公府仆從都不穿。

    喜雨忙欠身賠不是，“是我沒考慮周全，說了廢話叨擾文娘子，還請文娘子見諒。陳嬸子她們很緊張，恐文娘子責(zé)怪，嫌棄她們織得不好，我便多嘴問了一句。”

    文素素瞄了喜雨一眼，殷知晦身邊的小廝，做事利索，都是人精中的人精，好用得很。

    要是她能有一兩個(gè)就好了，唉！

    文素素很快拋開了這個(gè)念頭，沉吟了下道：“我起初就沒想過，她們馬上能織出上乘的布料。不過，我就不與她們多說了，你去告訴她們，無需過多擔(dān)心就是?！?/br>
    她就不去了，太過隨和，她們?nèi)襞軄斫o她說親，她吃不消。

    喜雨暗自松了口氣，被派到文素素身邊做事，他著實(shí)捏了把冷汗。

    文素素比殷知晦還要清冷，從沒聽到過她大聲說話，見到她發(fā)怒?？纱謇镒顭o賴的漢子，見到她都如老鼠見到貓，老實(shí)得不能再老實(shí)。

    許梨花打了水上前，文素素洗漱過，看到桌上擺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娘埐耍溃骸澳銈兎忠恍┤コ?。許里正呢？你去許里正，何老太爺，方老太爺前來一起用飯。”

    許梨花嘴撅了下，悶悶應(yīng)了聲，擰干帕子，準(zhǔn)備將木盆的臟水端去倒掉。

    文素素叫住了她，問道：“怎地了？”

    許梨花四下看了下，低聲道：“三叔公要給小的說親，方老太爺想著要將侄孫女嫁給貴子哥。三叔公說什么小的年紀(jì)大了，再不嫁人就生不出來孩子。小的說已經(jīng)簽了死契給娘子，貴子哥也簽了死契。三叔公卻道不妨事，到時(shí)候小的成了親，夫妻倆一并到娘子身邊做事就行。真是當(dāng)小的傻，他們這是看上了娘子厲害，想要搭上娘子的勢力。”

    文素素愣了下，她已經(jīng)這般厲害，有人要想方設(shè)法攀附她的關(guān)系了？

    “沒人給瘦猴子說親？”文素素看到蹲在墻腳，吧唧著嘴吃杏子，鼠須亂顫抖的瘦猴子，好奇問道。

    許梨花瞥了眼瘦猴子，呵呵道：“瘦猴子那張嘴能氣死人，還饞得很，村里那些杏，方見了點(diǎn)黃，都被他給摘著吃了，虧他也不怕酸倒牙！”

    文素素不禁抬頭朝杏樹看去，滿樹濃綠的樹葉間，夾雜著稀稀拉拉幾顆尚青翠的杏。

    許梨花究竟是生氣三叔公要給她說親，還是生氣方老太爺要嫁侄孫女給何三貴，文素素沒有多問，讓她夾了些菜下去了。

    鄉(xiāng)間的宗族勢力強(qiáng)大，縣官不如現(xiàn)管，比衙門都要管用。

    待文素素離開之后，牛頭村還要靠他們幾人出面cao持，許梨花的愛恨情仇，當(dāng)然要靠后。

    沒一會，許里正同方老太爺何老太爺三人一起來了，上前拘謹(jǐn)?shù)匾姸Y，文素素客氣邀請他們落座，道：“這些時(shí)日幾位辛苦了，七少爺公務(wù)繁忙，一直抽不出空答謝幾位，特地送了吃食來請幾位嘗嘗?！?/br>
    三人忙再謝了殷知晦，落座后用起了飯。王府廚娘做的飯菜，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三人算是長了世面，吃得紅光滿面。

    他們村，真是走了大運(yùn)！

    飯畢吃了一盞茶，文素素要忙，何老太爺與方老太爺起身告辭。

    許里正留了下來，為難地道：“文娘子，先前梨花一直在纏著我，說是要給草兒改名。我給草兒取了好幾個(gè)名字，她都不滿意。唉，梨花性子要強(qiáng)，大郎二郎確實(shí)不像話，草兒也可憐，我就隨了她?？衫婊ńo草兒起名叫許山。你說哪有小娘子，名字被喚作山的?！?/br>
    文素素道：“牛頭村人杰地靈，村里的媳婦娘子都能干，靠得住，如山一般沉穩(wěn)可靠，倒也未嘗不可?！?/br>
    許里正愣了下，陪著笑臉道：“文娘子說得是，就叫許山吧。唉，只梨花還說，要將姓名寫進(jìn)戶帖族譜，以前從沒婦人娘子這般做過，我實(shí)在是為難得很。文娘子可能替我傳句話，問七少爺拿個(gè)主意？”

    文素素道：“無需七少爺拿主意，我能做主。此事并無違反大齊律，許里正照做就是?！?/br>
    許里正見文素素不容置疑的神情，哪敢再多言，連忙應(yīng)了下來，“梨花天天來纏著我吵，我先去給她把這件事辦了?！?/br>
    文素素說了聲有勞，“許大郎許二郎好吃懶做，他們畢竟姓許，許里正還是要多管束著些。牛頭村現(xiàn)今不似以前，王爺都關(guān)注著，以后說不定能成為江南道首屈一指的蠶桑之村，可不能被他們壞了名聲?！?/br>
    牛頭村這些時(shí)日的熱鬧，周圍的村子莫不眼紅。如今連王爺都看重他們，村子里的幾個(gè)無賴，尤其是許大郎兄弟，經(jīng)常打罵妻女，的確要好生收拾一番。

    畢竟他們村能得貴人的青眼，主要還是靠著婦人娘子們的養(yǎng)蠶紡絲織布！

    許里正想到以后牛頭村興旺起來，他家中的妻女媳婦都擅長養(yǎng)蠶織布，待手上有了錢，就將孫兒送去府城讀書。說不定能考出個(gè)功名，許家以后就發(fā)達(dá)了！

    許里正心頭汪著一腔火熱，去尋方老太爺何老太爺，商議如何收拾族里不成器的族人。

    到了半下午，斷斷續(xù)續(xù)的雨又下得密了。天色昏暗，屋里更暗沉，織布的婦人只能先停了工回家。

    文素素理好了數(shù)據(jù)，難得空閑，躺在雨棚下的椅子里吃茶養(yǎng)神。

    許梨花挪到她身邊，瘦猴子先一步竄了過來，臉上笑開了花，低聲道：“老大，喜雨拿來了七少爺給小的賞賜。足足十兩銀子呢，小的不敢私自瞞下，一個(gè)大錢都不少，全在這里了?！?/br>
    文素素看了眼遞到面前的錢袋，道：“這是七少爺給你的藥錢，你自己留著吧。”

    許梨花瞥了眼瘦猴子，扭頭哼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