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章長史領(lǐng)著承慶殿的小黃門趕了來，圣上宣他進(jìn)宮覲見，齊重淵只能作罷，惋惜地進(jìn)了宮。

    秋季的田間地頭，草木尚濃綠蒼翠，棗，梨，葡萄，石榴，林檎等果子綴滿枝頭，連空氣都變得香甜。

    剛成親十余日的許梨花，與以前并無不同，何三貴去皇城司當(dāng)值，她則繼續(xù)在鋪?zhàn)永镒鍪隆?/br>
    今朝許梨花被文素素叫了來，隨著她一起出城到了莊子。吳莊頭的二媳婦陳氏陪著文素素進(jìn)了作坊，不斷手舞足蹈解釋著，掩藏在布巾后的雙眸，神采飛揚(yáng)。

    作坊整潔得一塵不染，所有做工的婦人，都必須修剪指甲，反復(fù)凈手，將頭發(fā)束進(jìn)布帽中，穿戴干凈的布衫。

    “娘子說過，吃進(jìn)肚子里的東西，一定要干凈。我都記得，我家那口子不同意，說不干不凈，吃了沒病。這是祖宗留下來的經(jīng)驗(yàn)，娘子這就是在胡亂指揮?！?/br>
    陳氏頗有大義滅夫的意思，她冷笑了下，“他懂個屁！他吳二病懨懨，卻不滿我出來做事，千方百計(jì)找茬罷了。”

    許梨花初次見陳氏時，她畏畏縮縮，跟在婆婆張氏后面，說話都不敢大聲。

    再次見到陳氏，她幾近變了一個人，許梨花都不敢相認(rèn)了。

    “陳管事真是威風(fēng)！”許梨花打心底高興，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覺，朝她舉起大拇指。

    陳氏眼角笑意四濺，爽朗笑道：“許管事也一樣威風(fēng)！”

    兩人互相夸贊，快活得笑作一團(tuán)。許梨花湊上前，好奇地小聲問道：“你罵吳二郎，你婆母得知，不與你生氣？”

    陳氏朝她擠眉弄眼，得意地道：“以前她將孫子們當(dāng)成眼珠子一樣看顧，公公說甚就是甚，從不敢反對?，F(xiàn)在婆母也忙得很，孫子都不管了，兒子們都幾十歲的人，婆母說他們又不是吃奶的小童，再要阿娘cao心，就是廢物。公公再發(fā)話，婆母要不當(dāng)做沒聽見，要不就直接頂回去。有次我私底下聽到婆母與她meimei嘀咕，說活到了這把年歲，她可算是活出了滋味，想如何就如何，自己能賺到銀錢，她不靠任何人。公公敢如以前那般對她吆五喝六，就與他和離！”

    許梨花聽得瞪圓了眼睛，“張管事也威風(fēng)！”

    陳氏笑個不停，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淡了下來，與她背過身，嘀嘀咕咕說起了大嫂趙氏。

    “大嫂與大哥三天兩頭吵架，大哥跟著公公做事，跟公公一樣，在家說一不二。大嫂以前都聽大哥的，從不敢問他在外面的事情。大哥喜歡新鮮，經(jīng)常去吃花酒。大嫂不高興了，與大哥大吵了一場，大哥說要休了她，大嫂干脆家都不回，就住在了作坊里。”

    許梨花頓時來了氣，罵道：“真當(dāng)是不要臉！你婆母也是女人，她就不管管？”

    陳氏嘆了聲，“婆母只表面上說大哥幾句，公公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媳婦再好，能好得過自己的親生兒子去？”

    許梨花道也是，“胳膊肘不外拐，兒媳婦終究是外人，等兒媳婦熬成了婆，才算是苦盡甘來了?！?/br>
    陳氏苦笑一聲，振奮起精神道：“不說這些喪氣的事了，走，我領(lǐng)你去見個人，你估計(jì)會更驚奇?！?/br>
    許梨花好奇地說好，跟著陳氏來到了作坊做梨干的地方。一走進(jìn)，許梨花便眼尖發(fā)現(xiàn)一個婦人尤其麻利，只眨眼間，梨的核與果rou就分離開了。

    陳氏沒故弄玄虛，直接道：“許管事可還記得李賴皮，她就是李賴皮的妻子吳氏，李賴皮犯事被發(fā)賣之后，她帶著一雙兒女，如今日子過得舒坦得很，她勤快，手腳麻利，工錢就數(shù)她賺得多。她說待女兒大上兩歲，要將女兒送進(jìn)云秀坊學(xué)識字算賬?！?/br>
    文素素來過了數(shù)次，作坊的婦人們都見怪不怪了，吳氏一樣如此，只管低頭做自己的事。

    許梨花在云秀坊，見多了繡娘們能獨(dú)擋一面，賺到錢后，在家中能挺直胸脯做人的變化。

    見到吳氏，許梨花依然想笑，又想哭。

    這輩子，從牛頭村到毛源縣城，從茂苑縣城到京城，她已離家千萬里。

    第一次來莊子回去的路上，文素素問她可要出來做事。從她到云秀坊的那一天起，才算真正走出了家門。

    許梨花不禁看向文素素，同樣嚴(yán)實(shí)包裹在布衫里的她，正低聲與一個婦人低聲說著話。

    似乎察覺到她的打量，文素素抬眼看來，一閃而過的凌厲鋒芒，令許梨花心口瞬間一緊。

    還是那個能布局殺人的老大！

    許梨花不感到懼怕，反而莫名地安心，朝著文素素咧嘴傻笑起來。

    就是這樣的她，才能護(hù)著瘦猴子他們幾人，一路殺到了京城，還庇護(hù)了許多如她們一樣的女子！

    幾人從作坊里出來，陳氏去忙了，還沒到用午飯的時辰，文素素便領(lǐng)著幾人在莊子里隨便閑逛。

    李三娘如今比以前開朗了許多，打趣許梨花道：“許娘子成了親之后，這氣勢愈發(fā)足了，貴子還真是個如意郎君?！?/br>
    許梨花道：“貴子哥待我還不錯，不過，我這氣勢，可不是來自貴子哥，是來自我自己。嘻嘻，當(dāng)然是老大的功勞，沒有老大，我哪有今日?！?/br>
    李三娘聽得一愣，感激地道：“老孫也經(jīng)常同我說，我們這是走了大運(yùn)，遇到了娘子這個主子。”

    文素素只聽著她們說笑，并不插話。不知不覺間，幾人已經(jīng)來到了莊子外面，天上有烏云飄過，看起來仿佛要下雨，幾輛從官道拐下來的馬車，行駛匆匆，朝通往西邊的莊子小道拐去。

    這一帶都是權(quán)貴們的莊子，與齊重淵莊子相鄰的，西邊是福王的莊子，東邊則是秦諒的莊子。

    文素素望著馬車一行，許梨花打量了幾眼，問道：“這馬車真是氣派，定是西邊莊子的主家來了。老大可認(rèn)識？”

    “見過一面?！蔽乃厮氐馈?/br>
    在元宵焰火時，秦諒的夫人方老夫人前來與周王妃說話，她上前見過禮。

    許梨花沒再多問，抬手眺望天空，道：“老大，我們回去吧，要下雨了?！?/br>
    這時，馬車停了下來，一個管事婆子模樣的中年仆婦匆匆跑了來，朝著文素素曲了曲膝，客氣地道：“文娘子，我是皇城使府老夫人身邊伺候的王嬤嬤，老夫人見到文娘子也在，差我來與文娘子道個好，打聲招呼。”

    文素素曲膝還了禮，忙道不敢當(dāng)，“老夫人客氣了，先前我見到馬車過來，就猜到應(yīng)當(dāng)是老夫人來了莊子。馬上要下雨了，方不敢貿(mào)然上前見禮，耽誤了老夫人的行程?！?/br>
    王嬤嬤道：“老夫人說，離莊子就半里路，這雨長了飛毛腿，也跑得沒這般快，來得及。老夫人還說，文娘子若是得空，請文娘子到莊子里去坐坐，幫著瞧瞧作坊。”

    除了福王府，秦氏的莊子也開辦了作坊，學(xué)著周王府的莊子一樣，做些菜干果干蜜餞。秦諒三兒兩女，兒孫成群，作坊做出來的一應(yīng)菜干等，不對外售賣，只供給自己府里吃。

    文素素爽快答應(yīng)了，道：“老夫人從京城趕來，辛苦勞累，老夫人先洗漱歇息，我午后再上門來拜訪?！?/br>
    王嬤嬤很是爽利應(yīng)了，與文素素告別后，疾步匆匆跑了回去，馬車很快駛離。

    許梨花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車馬，后知后覺道：“老大，可是方老夫人請老大去做客？”

    文素素頷首說是，許梨花激動得快跳起來，“老大，我聽貴子哥說過，方老夫人出身武官之家，年輕時學(xué)了一手好槍法，連秦皇城使都不是她的對手，被圣上夸贊過無數(shù)次，真真威風(fēng)極了！老大被方老夫人請去做客，老大，我可能跟著老大一起去，我太想見見方老夫人了！”

    文素素道好啊，“我們一起去?！?/br>
    作坊張氏陳氏她們管得很好，她一次次到莊子，就是等著這一日。

    先前大手筆送出去鋪?zhàn)拥慕?jīng)營，作坊的cao作方式，這時也該有收獲了。

    京郊的雨，比京城晚了些，終是紛紛揚(yáng)揚(yáng)灑落。

    文素素在午后起身，上了馬車帶著許梨花，李三娘一起，前去拜訪方老夫人。

    京城。

    圣上召集朝廷重臣，下達(dá)了一系列的旨意。

    周王齊重淵深肖朕躬，立為太子。其長子齊瑞，立為皇太孫。

    秦王治家不嚴(yán)，力不能支，由親王降為郡王，著府邸內(nèi)反省，無詔不得出入。

    四皇子五皇子分封郡王。

    東宮荒廢日久，太子暫居當(dāng)前的府邸，待修葺完畢后搬入，舉行冊封大典。

    戶部侍郎殷知晦，調(diào)任太子詹事。政事堂丞相沈士庵，三閣三殿大學(xué)士，共同輔佐太子朝政。

    殷貴妃柔婉秀嘉，撫育太子，執(zhí)掌宮務(wù)有功，賜號“柔嘉”貴妃。

    其余如太子府邸的官員人事，后宅妻妾的誥封，隨后由吏部禮部共同擬定，告示天下。

    傾盆大雨停了，天際變成了澄澈的藍(lán)。

    走出承慶殿，齊重淵胸腔鼓動，心砰砰跳著，不斷攪動，像是下一刻就要飛胸腔。

    他是太子，他成了太子！

    朝臣已經(jīng)恭賀過，他們的叩拜之聲，如余音繞梁，在齊重淵耳邊不斷回蕩。

    齊重淵袖著手，矜持地望天。nongnong的喜悅中，夾雜著一絲遺憾。

    他是太子，大齊身份第二尊貴的儲君，出行儀仗聲勢浩大，不便隨意出行。

    可惜，要是文素素在京城的話就好了。

    她若是得知，他不但成了她的天，還即將是大齊天下所有子民的天，又該是何種反應(yīng)？

    第九十八章

    方老夫人嫁給秦諒時, 圣上尚只是皇子，秦諒是其皇子府的護(hù)衛(wèi)首領(lǐng)。兩人都是小門小戶之家，家境不算富裕。方老夫人要侍奉年老的公婆, 后來又親自養(yǎng)育兒女, 年輕時舞刀弄槍的愛好，被生活瑣碎的事情全占了去、

    圣上登基, 秦諒一飛升天, 執(zhí)掌皇城司。妻隨夫貴。她被封為一品誥命夫人, 府里仆從成群，便重新?lián)炱鹆四贻p時喜歡的長槍。

    可惜的是，歲月不饒人, 剛舞動了幾下，便扭傷了腳，在床榻上躺了近半年。后來, 方老夫人便再也沒碰過長槍。

    上了年歲之后，覺一天比一天少。午間方老夫人總要瞇上小半個時辰，不然便怏怏沒精神。

    王嬤嬤平時會陪著方老夫人瞇上一小會，她剛在耳房里躺下沒多時，便聽到暖閣里有了動靜。王嬤嬤趕緊起身, 來到暖閣一瞧，方老夫人已經(jīng)坐起了身，靠在軟囊上發(fā)呆。

    “老夫人，可是換了地方睡不著？”王嬤嬤摸了下暖釜, 里面的水還溫著，倒了一盞奉上。

    方老夫人接過水, 對著王嬤嬤遞來的痰盂漱了口，道：“等下客人來了, 我還在睡覺，讓人瞧去，便是秦府失了禮數(shù)?！?/br>
    王嬤嬤放下痰盂，掖著方老夫人身后的軟囊，說笑道：“先前方三太太還在抱怨，心疼老夫人舟車勞頓，哪怕是要見文氏，當(dāng)好生歇一晚再說?！?/br>
    方三太太是方老夫人娘家侄女，嫁給了她的幼子秦三郎。

    秦家大郎秦邡在京畿營做武將，二郎秦邦三郎秦郅皆在在皇城司當(dāng)差。秦郅只知吃喝玩樂，乃是京城出了名的紈绔。方三太太愚鈍天真，夫妻倆倒也般配。

    方老夫人聽到方三太太便蹙緊了眉頭，后悔當(dāng)年她的一時心軟，不該答應(yīng)娘家弟弟的說親。

    兩個沒出息的湊做了堆，待他們夫妻百年之后，雖說還有兩個兄長，到底隔了一層。他們自己也有一大家子人，哪能如爹娘一般，全心全意替他們籌劃。

    方老夫人道：“你去將阿荷與老三都給我叫來?！?/br>
    王嬤嬤應(yīng)下，前去將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夫妻叫了來。兩人都還半夢半醒，秦郅在方老夫人身前坐下，還不由自主打了個呵欠，嘟囔著道：“阿娘怎地這般早就起了身？”

    方老夫人打量著他們，只看得眼疼，對王嬤嬤道：“去打涼水來，讓他們醒醒神！”

    方三太太一個激靈醒了，秦三郎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歪歪扭扭站起身，抖動雙臂跟跳蚤一樣跳動，躍躍欲試道：“阿娘，打甚涼水，外面在下雨，秋雨涼得很，待我去雨中奔走一圈，保管馬上就清醒了。”

    方老太太對著憊懶的秦郅，冷笑一聲，朝他招手道：“你且過來?！?/br>
    秦郅平時與方老夫人斗智斗勇，一見她的模樣就知道沒好事，蹭地往后跳了一步，笑嘻嘻地道：“阿娘又要揍我，我才不會上當(dāng)。”

    兒女都是債，這輩子，秦郅就是來討債的。方老夫人使勁將胸口的那團(tuán)火壓了下去，對方三太太道：“等下客人了來了，你只管照著我眼色行事，沒我允許，不許擅作主張！”

    方三太太說是，方老夫人既是婆母，又是姑母，她便隨意了些，道：“不讓我說話，阿娘，那我干脆不見了，豈不是更好？”

    秦郅跟著點(diǎn)頭說是是是，“阿荷見不見她有甚緊要，都同是婦人，又看不出個美丑。”

    方老夫人臉色陡然一沉，厲聲道：“老三。你給我坐好，再嬉皮笑臉，我便讓你嘗嘗長槍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