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重淵不耐煩了起來，罵道：“真是混賬東西，弄出這些模棱兩可的東西，朕看他們就是存心在糊弄朕！”

    糊弄肯定有，能做到知府的位置上，哪怕是靠著上面有人，至少察言觀色，逢迎的本事少不了。

    新帝有多少才干，只需要幾個來回，便能探個七七八八。

    何況齊重淵幾兄弟以前的名聲，大齊上下的官員，無人不知。

    文素素細(xì)聲細(xì)氣，提醒道：“圣上，這份奏折，何時送到了圣上面前，雍州府那邊可急？”

    如軍情等緊要大事，都是走朝廷的驛站急遞。雍州府遞上來的這份奏折，并非是急遞。

    齊重淵道：“朕看這份奏折，就是何金財(cái)跟朕打馬虎眼！夏收在即，何金財(cái)想要貪腐夏糧！”

    何金財(cái)?shù)挠靡馊绾?，文素素也不清楚。不過她估計(jì)，何金財(cái)打著有棗一棍子，沒棗一棒子的想法。

    先訴苦，說不定真弄來了個災(zāi)情賑濟(jì)，這里面可cao作的事情就多了。

    “圣上息怒?！蔽乃厮刳s忙安撫齊重淵，“圣上要是氣壞了龍體，如何是好??！圣上，不如這樣，我先去封信給豐裕行，讓他們先靈活行事，真有緊要的災(zāi)情，也不會耽擱了。讓他們將雍州府各縣的具體情形，稟報給圣上知曉?！?/br>
    齊重淵聽文素素替他解決了問題，臉色稍霽，道：“就依著你的辦?！?/br>
    文素素謙虛地道：“我不懂朝堂的事情，只做了豐裕行該做之事，圣上還是去與殷相商議才是?！?/br>
    齊重淵不置可否，將奏折遞給了文素素，她接過來，猶豫了下，放在了另一只匣子里：“圣上，這是未決的奏折，先放在這里面了。”

    “可。”齊重淵回了聲，再拿起了另一份奏折，翻開一看，臉色又變得難看起來。

    這次他沒有遲疑，將奏折請奏之事道了出來：“夏汛即將到來，青州府的河道河工早該動工，一直耽擱至今，戶部的錢糧也還沒給他們......”

    文素素像是聊家常那樣，接過齊重淵的話，半真半假與他婉婉道來，從茂苑時見到來自青州府的乞兒，點(diǎn)出里面的貓膩，以及治理河道真正的難處。

    順道，文素素提出了工部官員的細(xì)化，懂得治理河道河工的實(shí)干官員，與擅長庶務(wù)的分開，雙方品級相等，發(fā)揮出他們的最大作用，能為齊重淵鞏固江山。

    一句替他鞏固江山，對齊重淵來說就足夠了，嘴上不說，心里早已同意了文素素的想法。

    不知不覺，齊重淵很快就解決了左手邊緊要的奏折。他看了下滴漏，從頭到尾，他只用了一個時辰！

    且這些奏折，他不只是批閱，還做到了心里有底。這份底氣，最令齊重淵興奮，暗自想著到時候逼問政事堂六部等官員，讓他們啞口無言，最終臣服的模樣。

    齊重淵不時笑出聲，他伸了個懶腰，道：“朕累了一天，該歇著了！”

    文素素愉快地收拾好了放奏折的匣子，恭維著齊重淵：“圣上真是厲害，以后肯定是名垂青史的千古明君！我去給圣上叫水洗漱?！?/br>
    齊重淵聽得暢快極了，止不住哈哈大笑。

    青書進(jìn)屋來伺候，齊重淵指著匣子道：“收好，以后將奏折都送到東暖閣，朕就在這里閱?！?/br>
    翌日，許梨花被叫到了明華宮，文素素交待了雍州府豐裕行的事情后，細(xì)細(xì)與她道：“瘦猴子過兩日旬休，貴子那邊與他差不多時日歇息，等瘦猴子回京城，讓他與貴子去趟西山皇廟......”

    夏日到來，一切具備，薛嫄的事情，該做出個了結(jié)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京郊西山一帶, 風(fēng)景宜人，山下是達(dá)官貴人的莊子別業(yè)，皇廟依山而建。除了修行皇室宗親, 其余香客皆不許進(jìn)入。

    天氣炎熱, 西山滿山的濃綠中，點(diǎn)綴著五顏六色的野花, 杜鵑尤其開得熱烈, 一叢叢怒放。

    進(jìn)入下旬初, 淡月在夜幕降臨時，搖搖晃晃爬上了天際，灑在樹梢枝頭, 如夢如幻。

    山風(fēng)吹拂，松濤陣陣，月輝拂過寺廟明黃的墻, 伴隨著低低的誦經(jīng)聲，安寧而靜謐。

    青蕪提著一桶水進(jìn)了禪房，薛嫄放下了佛經(jīng)，起身前去洗漱。

    “娘子，讓小的來。”青蕪見薛嫄去拿帕子, 忙放下葫蘆瓢，搶著上前取下帕子放進(jìn)了銅盆里。

    薛嫄左手臂垂在身邊，伸出去的右手落空。她并不見惱，瘦削的臉上, 一片平和，等著青蕪擰干帕子遞到眼前, 接過揩拭著臉。

    廟里永遠(yuǎn)彌漫著香燭紙錢的氣味，怎么都擦拭不干凈。薛嫄向來不喜歡, 哪怕是佛前供奉著名貴的檀香，她也厭棄。

    略微揩拭了幾下，薛嫄便將帕子放進(jìn)了盆中，青蕪還要再擰干，她攔著了，道：“倒進(jìn)木桶里，我想沐浴。”

    青蕪踟躕著沒動，關(guān)心地望著薛嫄的左手臂，勸道：“娘子的傷剛愈合，身子還弱著，夜里山上涼，仔細(xì)生了病，不如明日等太陽出來后，再沐浴?！?/br>
    薛嫄溫聲道：“青蕪，我不冷。身上一股子味道，再不洗，我都不能呼吸了?！?/br>
    當(dāng)時薛嫄被送進(jìn)皇廟，青蕪也一并被送了來。起初她很是惶恐，親眼目睹了那些驚心動魄的事，生怕會一不小心沒了命。

    皇廟修建得氣派，一應(yīng)吃穿用度皆不缺。主持圓凈師太很是客氣，將自己寬敞清凈的禪院讓了出來，安排她們住了進(jìn)去，每天有比丘尼準(zhǔn)時送來吃食熱水，傷藥。

    隨著日子過去，青蕪很是喜歡廟里的安寧清凈，甚至覺著遠(yuǎn)比在太子府過得舒服自在。

    青蕪以為薛嫄這些時日一直在敷藥治傷，未能好生清洗，想要洗凈身上的藥味。

    瞧著桶里的熱水足夠，青蕪未再多勸，上前挽起薛嫄的發(fā)髻，伺候她進(jìn)木桶沐浴。

    薛嫄知道青蕪不會懂，她也不會解釋。

    廟里彌漫著一股絕望的腐朽氣息，進(jìn)來這里的婦人娘子，一輩子就困在了黃墻中。

    偏生，山下就是就是各式的莊子別業(yè)。華麗的車馬不斷駛來，錦衣華服的貴人，踏春吃酒。

    薛嫄不知晨鐘暮鼓，焚香誦經(jīng)，到臨終時，能否超度她們，送她們平靜進(jìn)入輪回。

    她不一樣，她要洗去被沾染了滿身的絕望，要再一頭撲進(jìn)繁華俗世，享受至高無上的榮光。

    青蕪輕輕擦洗著薛嫄的背，看著她瘦骨嶙峋的身子，鼻子一酸，忙絮絮說起了閑話，好沖淡這份難過。

    “娘子，慧心說枇杷熟了，圓凈師太允許她去摘，慧心說給娘子送些來。圓凈師太真是好，慈眉善目，待慧心也和善?！?/br>
    慧心是圓凈師太的徒兒，今年才九歲，很是活潑，嘴饞，經(jīng)常滿山去尋找果子吃。

    溫?zé)岬乃畯募珉喂橇飨?，薛嫄微閉著眼睛體會，許久未曾這般放松過。

    圓凈師太的來歷，青蕪不清楚，薛嫄卻知道。她本姓齊，是先帝未出五服的遠(yuǎn)房堂妹。長大后嫁人，夫家是五品官宦之家、京城權(quán)貴遍地，五品官壓根入不了人的眼，能娶到皇室女，已經(jīng)是高攀。

    成親后，圓凈一直未有身孕。夫家想要兒子繼承香火，夫君便納了兩房良妾。圓凈咽不下那口氣，將懷了身孕的妾室推下臺階，摔得見了紅。

    夫家想要休了圓凈，她是齊氏女，找到宗正要個說法。

    當(dāng)時宗正還是老成郡王，他去與圓凈的爹娘兄弟商議過，再去圣上面前說了此事。

    最后齊氏女病亡，皇廟中多了圓凈師太。

    聽說圓凈年輕時很是明艷美麗，如今圓凈形容枯槁，早已看不出半點(diǎn)明艷的影子。

    慧心也并非是圓凈撿到的孤兒，她也姓齊，是成郡王幼子嫡長女，因生在惡月五月，母親因生她身子受損，她被送進(jìn)了皇廟。

    青蕪不明白，圓凈她們的客氣，不是她們善良，而是她們不敢。

    她始終是大齊太子的生母！

    薛嫄眼底浮起冷意，盯著自己的手臂。

    手臂上的傷口雖愈合了，紅色的一條傷疤扭曲猙獰，襯著蒼白的肌膚，在纖細(xì)的胳膊上，看上去格外觸目驚心。

    右手撫摸上去，那股刻骨銘心的痛蔓延，仿佛從未愈合過。

    薛嫄從未開口喊疼，她需要痛意，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這座皇廟里，活著的人已成瘋成魔。山林間的松濤聲，是她們泣血的哭喊。

    以文素素的本事，豈能不清楚皇廟是何種情形。

    文素素定是以為，自己也會如她們一樣，變得瘋魔，才沒動手除掉她，想讓她生不如死的活著。

    可惜，她舍棄一條手臂，可不是為了變成瘋魔，她會無比堅(jiān)強(qiáng)，好生生活下去。

    薛嫄也不怕文素素會動手，休想能瞞天過海。齊重淵沒甚出息，沈士成一眾老臣自會盯著他，謹(jǐn)防著他受文素素挑撥胡來。

    木桶里的水逐漸涼了，薛嫄起身，換上干爽的衣衫，整個人都變得輕盈起來。

    回到臥房，青蕪理好床上的被褥，從暖釜里倒了杯苦茶遞給薛嫄，她一口喝了下去。

    青蕪接過杯盞收好，伺候薛嫄睡下，暖釜的苦茶還剩下一些，青蕪口干了，將暖釜的苦茶倒了出來。

    喝了兩口，青蕪皺眉看著茶盞，總覺著今日的茶，好似格外苦一些。

    最近天氣炎熱，苦茶下火，她們都改喝苦茶。青蕪雖嫌棄苦，還是將剩下的苦茶喝了下去。

    青蕪收拾了下出來，只覺著頭暈暈的，困得眼皮都睜不開，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倒在臥房外間值夜的塌上，拉起被褥搭在腰間，沉沉睡了過去。

    月亮漸漸西墜，四下變得黑暗，除了蟲鳴鳥叫，萬籟俱寂。

    從禪房后墻，一道黑影爬上了屋頂，在屋脊飛檐上摸索了一陣，隨后踩著軟梯，從屋頂慢慢下了地。

    另一道黑影輕手輕腳上前，兩人一起，將手上的東西，從墻與屋檐的縫隙中伸了進(jìn)去。

    黑影很快離去，搭著軟梯翻出院墻，沒入山林中，不見了蹤影。

    酷暑到來，樹葉被曬得奄奄一息，鳴蟬都沒了精神喊叫，齊重淵亦如此，每日都神色懨懨，嫌棄外面太熱，連大門都不愿意踏出一步。

    太陽逐漸西斜了，承慶殿內(nèi)昏暗下來，冰鑒冒著陣陣寒氣。

    殷知晦不禁撫摸著手臂，轉(zhuǎn)頭四望，覷著齊重淵的神色，關(guān)心道：“圣上，好些朝臣都說，承慶殿最為涼爽，要多加件衣衫才受得住。圣上也要多加衣，仔細(xì)著了涼、”

    齊重淵懶洋洋靠在高背椅中，雙手搭在胸前，唔了聲，道：“朕不會著涼，從天氣熱起，朕就這般用冰，從未著涼過。朕只怕熱，一熱就提不起力氣?！?/br>
    最近齊重淵仿佛沒睡好，臉總是有些浮腫。不過他胖了好些，除沒勁之外，也沒見過其他的不適，殷知晦以為他是苦夏，便沒再勸，沉吟道：“雍州府何金財(cái)已經(jīng)被押解進(jìn)京，雍州府的知府遴選，圣上得慎重考慮?！?/br>
    豐裕行那邊將雍州府各縣的天氣，莊稼收成情況，如實(shí)寫信急遞進(jìn)京。雍州府有兩個縣開春時干旱了幾日，后面都補(bǔ)種了，糧食收成會受影響，卻達(dá)不到何金財(cái)奏折中的地步，需要朝廷開倉賑濟(jì)。

    何金財(cái)?shù)淖嗾?，將大齊現(xiàn)狀掀開了一角，從中可窺見大齊太平的真相。

    據(jù)何金財(cái)?shù)恼泄S裕行那邊的反饋，何金財(cái)是想著朝廷能賑濟(jì)最好，賑濟(jì)不了，能免除百姓錢糧賦稅也不錯。

    賑濟(jì)的糧食，有多少能到百姓手上，端看地方官員的良心。

    朝廷免除百姓錢糧賦稅，當(dāng)?shù)毓俑擅饪刹幻?，適當(dāng)收取一些，百姓不至于妻離子散，他們就不會反抗，比起直接橫征暴斂，要高明數(shù)倍。

    地方州府大多都雍州府這般，中樞離得遠(yuǎn)，比起皇帝，地方州府官員，才是百姓頭上真正的天。

    齊重淵聽到何金財(cái)，想到沈士成跟苦瓜一樣的臉，他一下來了勁，撐著直起了身。

    “何金財(cái)還需要再審，沈士成與他乃是同鄉(xiāng)，兩人可有勾連，一定要審清楚！”

    沈士成來自撫州府，撫州學(xué)風(fēng)濃厚，出自撫州府的官員眾多。要真是因?yàn)橥l(xiāng)就受到牽連，那牽連進(jìn)去的人就多了。

    殷知晦心知齊重淵不滿沈士成，最近他一下變得勤政，且處理政事的手段，讓沈士成一眾朝臣官員刮目相看。

    齊重淵在朝臣面前揚(yáng)眉吐氣，欲將乘勝追擊，將反對他的老臣打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