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5日第一章·捧心之疾碧宛，這個名字程宗揚幾乎已經(jīng)忘掉了，偶爾想起，也往往只記得別人對她的另外一個稱呼：碧姬。

    沒錯，就是那個被南荒人用來待客的yin奴。小紫的娘。

    沒想到居然還有人知道她，甚至記得連她自己都已經(jīng)忘掉的本名。

    夷光……程宗揚感覺有點耳熟，但不記得是在什么地方聽過。也許是穿越之前？

    程宗揚沒有回頭去看小紫，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白衣女子身上。雖然她沒有表露出敵意，但修為在那放著，起碼是六級上，甚至是六級巔峰。

    小紫的聲音在背后響起，“你認(rèn)錯人啦，你說的那人，跟我沒有關(guān)系?！蹦桥由钌羁粗?，“她的病一直沒有好嗎？”程宗揚忍不住道：“她得了什么??？”“離魂之癥?！卑滓屡油∽系溃骸拔覀儎傄姷剿臅r候，她正和族人們在海中采蚌。當(dāng)她露出水面的剎那，就像是世間最美麗的珍珠，是大海最慷慨最神奇的饋贈。”“你們？”程宗揚敏感地覺察到這個詞的內(nèi)涵。

    白衣女子坦然道：“我，還有阿舉?！惫唬〕套趽P心頭一陣劇跳。他已經(jīng)意識到這女子的身份和來歷。

    小香瓜的師傅，原來看著這么年輕……小紫笑吟吟道：“然后呢？”“那時的她，是個溫柔善良的姑娘，是我見過最乖巧，也最容易滿足的女孩子，當(dāng)時阿舉給了她一匹絲綢，她開心了很久。”白衣女子眼中露出一絲惋惜，“但后來她離魂癥發(fā)，精神越來越不濟，日復(fù)一日神思不屬，心智漸塞……”離魂癥？小紫的娘是得了離魂癥，才逐漸變得愚昧無知？

    程宗揚不敢回頭去看小紫的表情，開口道：“你跟她關(guān)系挺好？”“她救過阿舉?！薄澳愀馈淠峦醯年P(guān)系……”白衣女子輕輕笑了一聲，“年輕人，我可不是來讓你質(zhì)問的?！薄耙粫r失言，還請見諒。”程宗揚趕緊道歉，又問道：“貴門醫(yī)術(shù)通神，難道沒辦法治好她的離魂癥嗎？”“我們嘗試了一些藥方，但都沒有見效。師姊推斷，夷光的離魂癥可能并非外因所致，而是源于自身，也許她的神魂與那片大海聯(lián)系在一起。她離開故鄉(xiāng)太久了，失去了大海的滋養(yǎng)，神魂逐漸枯萎。只有回到碧鯪人的海洋，才能保全她的魂魄，讓她逐漸恢復(fù)神智。但也可能已經(jīng)太遲了。”白衣女子望著小紫，溫言道：“你如今氣色尚好，但眸中紫氣漸露，唇痕雜紋漸顯。我猜，你口中左下唇的位置，如今隱隱有橫筋浮現(xiàn)。晝間易倦好困，入夜則神思不寧，常有身在床榻而神魂離體之感……”“沒關(guān)系哦，”小紫打斷她，笑道：“我有程頭兒抱著我睡。”白衣女子憐惜地看著她，“幸好你尚是完璧，故得保全。他日若是合歡，切須謹(jǐn)慎。以免……”小紫再一次打斷她，“不進來坐嗎？”白衣女子沒有再說下去，她溫柔地笑了笑，“不了，今日只是來看看故人之后?！毙∽闲Φ溃骸澳蔷驮僖妴?。替我向樂姊姊問好?！卑滓屡游⑽㈩h首，接著一陣長風(fēng)掠過，那個仙子般的身形冉冉消失。

    程宗揚回過頭，面沉如水，“干嘛把她趕走？”小紫笑道：“你要留她吃飯嗎？”“你昨晚睡著沒有？”“人家又不喜歡睡覺。”“你一天要睡六個時辰，真正睡著的時間有多久？一個時辰嗎？”“大笨瓜，不要你管我?！薄案桑　背套趽P爆了句粗口，黑著臉道：“立刻收拾東西，回南荒！”“別聽她嚇唬你啦?！摈炀_絲仍在沉睡，程宗揚用大氅把她包起來，扛在肩上，一邊恨聲道：“我就說你怎么蔫蔫的，精神越來越不好?！薄澳膬河校俊薄八姥绢^，你還嘴硬！”程宗揚怒道：“你非要像你娘那樣……”程宗揚說著猛地閉上嘴。那個夷光，曾經(jīng)是個溫柔乖巧、心地善良的女孩，最后卻因為離魂癥，墮落成腦中只剩下欲望，隨意與人交合的yin婦……想到小紫也可能重蹈她的覆轍，程宗揚感到一陣巨大的恐慌。

    小紫笑道：“我是完璧哦?！背套趽P摸了摸小紫的臉頰，“聽話。”“而且，我有妖鈴哦?！薄八鼙Ｗo你一輩子嗎？”“大笨瓜，別生氣啦?！毙∽媳ё∷氖直?，“只要我還是完璧，就沒有關(guān)系?！薄霸趺礇]有關(guān)系！不行！必須回海邊，你不走是吧？我走！”“那你自己走好了。”小紫道：“你走了，我就去炸掉大慈恩寺?！背套趽P無奈道：“你怎么不愛惜自己呢？”“安啦，大笨瓜。她說的未必就是對的哦。”看著死丫頭無憂無慮的笑容，程宗揚心里不由揪緊。

    這死丫頭，整天都在笑嘻嘻地哄自己。可她心里怎么想的呢？那個不靠譜的爹壓根兒不知道她的存在，那個更不靠譜的娘……而且，碧姬可是被小紫親手殺死的。雖然她出生的時候，碧姬已經(jīng)喪失了正常的理智，但死丫頭要是知道自己的娘親是因為生病才變成這樣的，會該怎么想……“這地方別待了?！背套趽P說道：“燕姣然都能輕易找到我們，還是趕緊回去。”法云尼寺與程宅只有一街之隔，穿過長街就是。吳三桂守在門口，見程宗揚過來，立刻迎上前去，“謝正使來了。”“謝無奕？他竟然肯從青樓出來？”雖然心里有事，但這位浪蕩大爺親自上門，肯定有要緊事——就算沒事也不能不見。程宗揚把黛綺絲交給小紫，前往主廳見客。

    謝無奕正和石超說話，見了面也不廢話，開門見山地說道：“聽說你主持宋國和昭南簽了和約？幫我也簽一個唄?！薄啊x大哥，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就是咱們簽個互不攻伐的約書，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都成。夠我交差就行?！薄昂枚硕说?，簽什么和約啊?！薄白约倚值?，不說外話。”謝無奕道：“咱們晉國現(xiàn)在是亂不起，朝廷那幫爺兒們比我強點兒也有限，詩文竟日，歌賦自娛，能不禍害百姓，就算是對得起俸祿了。里里外外的，全靠王丞相自己打理。我瞧著都替老頭累得慌，又幫不上什么忙。昨個聽說你主持宋國跟昭南簽了和約，我一想，我也跟你簽個得了，就當(dāng)是給老頭分憂吧。”“你是聽說什么了吧？”謝無奕嘿嘿一笑，“聽說你們吃了大虧——放心，我不占你便宜，咱們兩邊公公平平簽一份就成?！迸c昭南簽訂的密約是程宗揚的得意之筆，但外界普遍認(rèn)為宋國吃了大虧，其間的奧妙不足為外人道也。這種悶聲大發(fā)財?shù)母杏X很好，如果跟晉國也照樣來上一份……程宗揚第一個感覺就是危險！以程氏商會的底蘊，拿下昭南已經(jīng)是極限了，還不知要多久才能消化下來，如果獅子大張口，連晉國一并吞下，結(jié)果只可能被撐死。

    但僅僅是一份互不攻伐的和平條約，對晉宋兩國來說，都是一樁好事。這位大爺雖然紈绔了點，這事還真挑不錯來。

    “互不攻伐？”謝無奕笑嘻嘻道：“你總不能賠我錢吧？”“只是宋國？”“怎么？嫌少？”程宗揚笑道：“謝大哥別忘了，我還擔(dān)著漢國的正使呢?！敝x無奕往前傾了傾身子，“說來聽聽。”“謝大哥既然提到這事兒，我倒是有個想頭?！背套趽P微微一笑，“三國會盟?！薄皶耍俊弊钚抡一亍皩?。晉國王丞相，漢國霍大將軍，宋國賈太師，三位重臣各自代表主君聚首盟誓。謝大哥，有興趣嗎？”謝無奕臉色數(shù)變，他是個紈绔性子，聽聞程兄弟主持宋國與昭南的和約，就臨時起意，興沖沖找上門來，根本沒想到程宗揚會玩這么大。他跟程宗揚代表晉宋簽一份和約是一回事，三位能左右朝局的權(quán)臣會盟，就是另一回事了。

    漢、晉、宋，這可占了六朝的一半。三國會盟，彼此的立場、訴求、紛爭、利益，與其余諸朝之間的牽扯、溝通、安撫……豈止是千頭萬緒？單是屆時由哪位來執(zhí)牛耳，說不定就能把好事辦成壞事。

    謝無奕忽然覺得責(zé)任好重，不禁露出為難的神色，有些打退堂鼓。

    程宗揚笑道：“這事太大，咱們也做不了主，謝大哥不妨私下問問王丞相，看他是個什么意思？”石超見謝無奕呆著臉不作聲，忍不住替他說道：“宋國的賈太師和漢國霍大將軍呢？”“放心！都包在我身上?！背绦值苷f得篤定，單剩一個王老頭，那就好辦了——王老頭說怎么辦，自己就怎么辦。

    謝無奕呼了口氣，臉上回過顏色，一擂幾案，“干了！”石超送謝無奕回平康坊，順便考察一下各大青樓年節(jié)時的市場行情。程宗揚則來到側(cè)院，找到袁天罡，噼頭問道：“夷光是誰？”這個名字如果是自己在穿越之前聽過，肯定是名留青史的人物，但程宗揚怎么也想不起有哪位知名的美女經(jīng)歷跟碧姬一樣慘的，甚至連點相似的影子都找不出來。

    幸好自己還有個兒子，自己記不清的，說不定兒子知道。

    果然，這龜兒子真知道，“夷光？施夷光啊?！薄笆┮墓馐钦l？”袁天罡正撅著屁股擺弄一堆銅絲，頭也不抬地說道：“西施啊?！背套趽P腦海中仿佛被一陣風(fēng)暴卷過，連表情都扭曲起來。

    碧姬是西施？

    碧姬居然是西施！

    怪不得南荒那種窮鄉(xiāng)僻壤，會出現(xiàn)如此絕色，雞窩里硬生生飛出只金鳳凰。岳鳥人專門去南荒，除了被狗咬，還是沖著這位四大美人去的？連西施都能找得到，鳥人的運氣也太好了吧？對了，還有楊玉環(huán)，四大美人鳥人找到了兩個。幸好未來的長安街頭霸主當(dāng)時還是個小meimei，才沒讓他得手。

    問題是岳鳥人為什么要給她改名？把流香百世的西施收入房中，難道不應(yīng)該拿出來炫耀嗎？為什么還要藏著掖著，不讓外人知道？這種舉動，別說跟岳鳥人囂張霸道，見誰踩誰的人設(shè)不符，就是一般的穿越者，攻略到如此有名的美女，還不得全服撒花，狠狠收割一波羨慕嫉妒恨？

    按照自己對岳鳥人cao性的深刻了解，那鳥貨要是湊不齊四大美女，把身邊的姬妾改名叫王昭君，叫貂蟬，就圖過把干癮這種鳥事，他絕對干得出來！

    可他偏偏把正牌四大美女之首的西施改了名，改成個十三不靠，甚至還暗含污辱意味的碧宛，他是覺得碧姬有多不配西施這個名字？

    燕姣然剛才說了，碧姬還救過他。岳鳥人就是這么報答她的？一通sao玩，害人家得了離魂癥，然后打發(fā)走了事？還不負責(zé)任地給人家肚子里留了個種？這是什么人性？簡直就是人渣中的人渣！垃圾中的垃圾！混帳中的混帳！畜生中的畜生！缺德到掀開天靈蓋都能冒煙那種！

    那可是西施?。?/br>
    程宗揚一肚子說不出來的滋味。碧姬的身份是個無法宣揚的秘密，知道碧姬的不知道西施，知道西施的又不知道碧姬?？磥磉@個秘密只能藏在心里，爛在肚子里。

    程宗揚已經(jīng)打算好了，袁天罡追問的時候，自己要一臉神秘地搖搖頭，告訴他這是秘密，然后在他眼巴巴的乞求下，揚長而去。憋死他！

    可袁天罡這龜兒子壓根兒就沒反應(yīng)，他拿著一把涂了漆的銅絲，在一堆密如森林一樣的小柱子上纏來纏去，神情專注無比。

    龜兒子沒反應(yīng)，程宗揚自己倒是憋得受不了，終于忍不住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我見過西施?！薄斑怼！薄拔魇?！四大美女！”“嗯?！薄澳阊镜牟缓闷鎲?？”“咹?！薄澳闶遣皇钦娴牟荒苋说懒耍俊薄白屪?，讓讓?！边@龜兒子油鹽不進啊，程宗揚只好放棄，“你這弄什么呢？”袁天罡眼中立刻迸出兩道賊光，“核心處理器！”“啥？”“ＣＰ！”程宗揚差點兒被口水嗆到，傳說中全手工制作ＣＰ的人間奇葩，居然讓自己遇到了？

    “你整這東西干嘛？”袁天罡眼神更亮了，“看妹子！”程宗揚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這孫子不是人間奇葩，而是非人類的奇行種。

    “你腦子壞掉了？這么多活的你不看？手工纏個ＣＰ看妹子？你是打算手工造臺電腦出來？就算你做出來，那像素得低成什么樣？能分清臉和屁股嗎？”“你懂個屁！”袁天罡怒斥道：“只有二次元才是最純潔，最完美的！所有美的極致都只存在于二次元！”“……你這是受啥刺激了？”程宗揚道：“趙飛燕她不美嗎？楊玉環(huán)她不美嗎？還有你紫mama……”“別跟我提楊玉環(huán)！”袁天罡的嘴唇都哆嗦起來，眼中流露出心碎的絕望和受到極度殘忍傷害的痛楚，“她……她……她居然說臟話！”哎媽，你的夢中情人何止是口吐芬芳?。恳驗樗f臟話，你就被刺激得手纏ＣＰ？要是再知道點別的，你還不得被刺激得手磨殲星艦，毀滅全世界？

    最新找回楊妞兒還真能耐，居然能把人的潛力壓榨到這種地步。這要真做成了，六朝的科技水平往前飛躍了何止一大步？從農(nóng)耕直接進入到數(shù)字時代，那邊還靠天吃飯呢，這邊就大干快上跑步進入二次元的新世界。這么說，楊妞兒還是人類進步的推動者？

    “得，跟你的紙片人妹子玩去吧?！薄安辉S你污辱我的信仰！”程宗揚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吧。誒，你干嘛用銅絲？銀子不是導(dǎo)電更好嗎？”袁天罡呆了一會兒，喃喃道：“窮慣了啊……”說著一把他拽住程宗揚的衣袖，“給我金子！”“干嘛？”“黃金穩(wěn)定啊，抗氧化，延展性強。當(dāng)我跟你借的！”“你都欠我多少了？天天在我這兒混吃混喝，還要黃金？就為了讓你看二次元妹子？”袁天罡抱住他的腿，“一點！就一點！銀子多給點兒就行！”程宗揚抬腳想把他踢開，忽然想起件事，“你這纏法，什么時候才能看見二次元妹子？我給你指條路子——娑梵寺下院……”聽程宗揚說完，袁天罡立馬爬起來，“真的假的？”“你去看看。”袁天罡抓起羊皮褂子往身上一套，小跑著出了門。

    “這龜兒子……老敖，你跟著！別讓他死外頭了！”“這是在興慶宮找到的，”程宗揚馬不停蹄來到賈文和的住處，將一只錦囊放在案上，“像是給我的。只不過云里霧里的，沒看明白這是個什么意思？”賈文和攤開信箋，看了一眼，然后起身從書架上取下書卷開始翻閱。他翻書的速度極快，整卷書幾乎是一掃而過，翻完一卷又緊接著一卷。

    程宗揚看得目眩神馳，心下不由嘀咕，這翻書翻得跟扇風(fēng)似的，別說里面的字了，就是少兩頁他看得出來嗎？老賈不會是故意裝個大逼來嚇唬我的吧？難道他也是個奇行種？

    片刻后，賈文和將一卷書冊放在案上。那是一卷詩集，攤開部分赫然寫著：晨燭照朝服，紫爛復(fù)朱殷。

    程宗揚心頭一震，朱殷！那位瑤池宗的奉瓊仙子？這是她留下的？難道是她在向自己求救？

    問題是除了點出她的名字，別的什么線索都沒有。她想說什么？讓我上朝的時候救她？

    賈文和按住書卷，點了點上面一句：始出里北闬，稍轉(zhuǎn)市西阛。

    程宗揚對著詩集陷入沉思，片刻后抬起頭，誠懇地問道：“什么意思？”賈文和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己主公的不學(xué)無術(shù)，“從里坊的北門出，轉(zhuǎn)過東市的西墻?！背套趽P沉思道：“為什么不是西市？”賈文和不動聲色，“因為是上朝。”對哦，大明宮在東面，上朝要是繞到西市，那是路癡。程宗揚尋思了一下，從里坊的北門出來，轉(zhuǎn)個彎繞過東市的西墻，那么只有一個可能……“安邑坊！”安邑坊自己并不陌生，就位于自己所住的宣平坊正北，西邊是咸宜觀所在的親仁坊，東邊是水香樓所在的靖恭坊，它的北邊就是東市。

    沒想到朱殷會離自己這么近，僅僅一街之隔。

    程宗揚神情數(shù)變，最后把那只錦囊推到一邊。還沒吃到口的朱殷是很重要，但自己眼下還有更重要的。

    “老賈，跟你商量個事?！薄班牛俊薄拔乙ツ匣?。”“何時？”“越快越好。這邊的事我都交給你?！薄澳闶侵鞴?。”“我知道，雖然我說了算，但我一向很開明，所以才跟你商量?！辟Z文和淡淡道：“屬下是說，你是主公，要擔(dān)起責(zé)任，焉能一走了之？”程宗揚張了張口，最后頹然道：“我真有急事。”“說。”“是小紫……”程宗揚將離魂癥的事說了一遍，重點是小紫的精神狀態(tài)別說和南荒時相比，就是比起在建康、在臨安，都差了一截。萬一出現(xiàn)和碧姬一樣不可逆的損傷，自己還活個什么勁？什么王權(quán)富貴能比得上死丫頭一根頭發(fā)要緊？

    “然后呢？”“然后？然后我就待在南荒吧，哪兒都不去了?！薄叭绱?，將置吾等于何地？”程宗揚苦笑起來。

    “吾等追隨主公，為主公鴻圖大業(yè)殫精竭智，籌謀獻策，主公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歸隱，棄吾等如敝屣。敢問主公，意可能平？心可能安？”老賈說得太文雅了，其實意思就是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被他娘的狗吃了。

    程宗揚苦笑道：“我知道我扔這堆爛攤子就跑是夠混賬的，但我也不怕你笑話我，小紫就是我的命?！薄安荒茏屪瞎媚铼毟澳匣?？”“不行！”程宗揚搖頭道：“我離不開她。老賈，你盡管罵！反正我不打算改?！薄叭羰窃\治有誤呢？”“前車之鑒啊?！背套趽P道：“我賭不起，更輸不起。”賈文和嘆了口氣，“那就花錢吧。”程宗揚立刻站了起來，“花錢能治？花多少都行?。≡趺椿?？”“派人去南荒，將海水取來?！薄鞍?！這是個主意啊，”程宗揚拍案道：“既然過不去，就把海搬過來！”程宗揚大喜過望，立刻開始盤算，“要用海水浸浴，至少要二百斤。一次兩石，一天一次，從長安和南荒，來回差不多要走六個月，騎馬會快一些，中間設(shè)驛站，用驛馬傳遞，兩個月就能搞定。先按六個月算，兩人一組，中間不停的話要派三百六十個人。驛站先設(shè)五十個！兩人四馬……不夠，得六馬！那就是一百人，三百匹馬。人工、牲口、飼料，再加上建筑費用、管理……全部投入攤平，兩石海水運回來的成本……”“大概二百枚金銖！”程宗揚喜笑顏開，“這錢花得起！”看著賈文和面無表情地收起詩卷，程宗揚一陣心虛。

    二百金銖，合四十萬錢了，一天四十萬，一年下來得多少？運的還是不能吃不能喝，只能泡澡的海水，這跟拿金銖打水漂也沒什么區(qū)別了。

    程宗揚趕緊把他拖下水，“老賈，這是你的主意，可不能賴我！”賈文和倒不介意替主公背黑鍋，可主公這算法著實太混賬了，以他的鎮(zhèn)定都覺得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一月一次足矣！何需每日兩石？設(shè)驛站以搬海更是曠古奇聞！”“一月一次？你是想讓我死！”程宗揚冷笑道：“我這就走，去南荒！這輩子都不回來了！撂挑子就撂挑子！反正我的命要緊！”看著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賈這會兒臉都青了，程宗揚不由良心發(fā)現(xiàn)，感覺有些過意不去，干笑道：“老賈，是不是覺得我特像昏君？沒關(guān)系，你盡管說！該批評就批評！批評使人進步！”賈文和似乎在運氣，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主公對趙后那番話，盡顯仁者之心。”程宗揚收起嘻笑，他揉了揉面孔，把得知離魂癥后那點心慌壓制下去。

    沉默片刻之后，程宗揚道：“不怕你笑話。我真是挺心痛她們的。因為女人的事，你沒少諷刺我，我知道你說的有道理。她們跟著我，也大都有不得已的原因，不是哪個都心甘情愿的。但我敢說我有一點做得比別人強：我尊重她們。雖然也不太多?！薄叭绻齻冇邢鄲鄣娜?，愿意離開我，我真不介意。但真沒有比我更尊重她們，更愛護她們的人了。有個別長得胖還心眼兒小的人諷刺我，說我屋里好多是二手的，說我有什么不良嗜好。其實并不是這樣，正是因為她們受過傷害，有過比較，才更知道我的好，而不是像合德那樣，一張白紙，完全因為單純被我騙上手——哎，我是不是有點厚臉皮？”賈文和面無表情。說了半天，還是撈到碗里就不肯撒嘴，非得獨吞才舒坦，偏偏還要立個牌坊安慰自己。自家主公這點子小心思，賈文和洞若觀火。但揭破就沒意思了，還得給他再添點油，讓他把牌坊立得更體面些。

    “主公對女流之輩尚如此仁心，何況吾輩？”賈文和意味深長地說道：“何況天下子民？”程宗揚趕緊擺手，“你別再誘惑我稱霸天下，一統(tǒng)六朝。我能管好自己這一攤子就不錯了。說得再冠冕堂皇，什么吊民伐罪，解民吊懸——我不敢說這么說的全是野心家，但所有野心家都喜歡拿它當(dāng)借口。就為了自己的野心，搞得兵連禍結(jié)？我對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已經(jīng)挺滿意了。等弄死那幫禿驢，就更滿意了。”賈文和沉默半晌，然后長揖一禮，“屬下受教。”程宗揚笑道：“我沒看錯吧？你這么客氣，我都不習(xí)慣了?！蹦阍谧显茦钱?dāng)著大唐諸王的面高歌一曲，什么守土開疆，四方來降，我還以為你良心發(fā)現(xiàn)，準(zhǔn)備干點正事。合著你就是唱著玩兒的？你這爛泥怎么扶都不往墻上貼，我能怎么辦？我也很為難啊。別說我不是神仙，就算是神仙，遇見你這種的，他也沒招！

    “對了，十方叢林那頭怎么樣？你見了凈念怎么說的？”這會兒才想起來問正事？要不是看你還不算太草包，胸襟氣度也湊合，再加上有那么點兒天命在身的意思，我早就裝傻茍且了！八方皆敵，十面圍殺，對付起來容易嗎？你憑什么以為我隨便出個主意就能把他們?nèi)愣?？我也要很花心思的好不好?/br>
    ……看在那顆赤陽圣果的面子上，就當(dāng)這條命是欠你的，這輩子給你當(dāng)牛作馬吧。

    賈文和淡淡道：“此事交給屬下便是?！边@話程宗揚聽著就省心，外面有老賈頂著，自己正好跟內(nèi)宅的姬妾們廝混，這日子才叫愜意！這才叫生活！

    他生怕賈文和反悔，趕緊道：“那成！都交給你了，我去看小紫！”程宗揚興沖沖走了。賈文和覺得肩上的擔(dān)子又重了幾分。

    不然還是把會之請回來吧，那位身子骨比自己柔軟，一邊拍著馬屁，一邊還不耽誤辦事。大家都是臭名昭著的jian臣，憑什么讓他躲清閑？可秦會之那人品，遺臭萬年也就罷了，我賈文和干了什么也臭名遠揚呢？

    不然把班超也叫來，分他幾口黑鍋背背？要臭大伙一塊兒臭，都是給主公辦事的，誰也別想獨善其身！

    說干就干，賈文和攤開一幅雪花箋，提筆寫道：敬仲公足下……他想了想，添了個“子”字：敬仲公子足下——這下能把他給哄高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