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燕歌行 第二十五集 遲遲鐘鼓 第五章 事起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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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24日 程宗揚在案前盤膝坐下,“聽說你們?nèi)ヌ觳吒???/br> “正要稟報主公?!辟Z文和道:“帛氏那位九公子在唐國經(jīng)營多年,自從主公抵達(dá)長安,屢次試探,行止頗為曖昧,似敵非敵,似友非友,耐人尋味。” 程宗揚想了想,“跟蒲海云有關(guān)?” “正是?!辟Z文和道:“蒲氏本出自天方,在宋國定居已經(jīng)數(shù)代,族人多從事遠(yuǎn)洋經(jīng)商,動輒出海數(shù)年。蒲海云身份并無可疑,確系大宋泉州市舶司官員,素來受族人推重,此番出洋兩年有余,剛剛回返。” “他不應(yīng)該直接回泉州嗎?怎么跑到唐國來了?” “蒲氏的船只帶有昭南的貨物,因此自大江北上,進(jìn)入昭南腹地,然后與申服君同行,來到長安?!?/br> 程宗揚回想道:“彥子提過,當(dāng)初在中刺殺我的,除了周飛和墨楓林,蒲海云也有嫌疑,但抓不到證據(jù)。后來他救出孤獨謂,轉(zhuǎn)頭向我示好,到窺基殺上門時,我原想著試探他一下,卻沒想到他不但帶人來援,還竟然真刀真槍的玩命,光人命就送了好幾條。” 程宗揚在心里默默道:比十方叢林那些狂信徒還瘋狂。 “正如主公所言,蒲氏原本對主公有所圖謀,忽又改弦易轍。”賈文和道:“所謂事出反常即為妖,蒲氏此舉太過蹊蹺,屬下思索數(shù)日,難解其故,因此才拜托衛(wèi)公,請來六扇門幾位積年老吏?!?/br> “哦?請他們?nèi)フ{(diào)查蒲海云?” 賈文和道:“六扇門查案多年,消息之豐,世所罕有,屬下將諸般瓜葛牽連起來,略有所得?!?/br> 程宗揚精神一振,捉到了蒲海云的馬腳? 他對蒲海云有種本能的提防,但這里頭最令人惡心的不是蒲海云的實力有多強,而是明知道他們包藏禍心,偏偏這些家伙又?jǐn)[出一派溫和友善的嘴臉。比如在窺基突襲時,蒲家的死士就立了大功,幾乎拼光了那些動輒自爆的狂信徒,自己非但沒辦法翻臉,還得作出贊賞的態(tài)度。 這些家伙就像寄生蟲一樣,凈在規(guī)則內(nèi)暗搓搓搞小動作,讓人難以下手。若是坐等他們暴露出真實嘴臉,未免太過被動,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如果能抓到這些貨色的破綻,一把清光最好。 “什么線索?” “其一,”賈文和豎起一根手指,“蒲氏與晴州商會來往密切,六扇門多年前辦過幾起案子,牽涉到蒲氏的遠(yuǎn)洋生意,屬下猜測,蒲氏很可能代理了帛氏部分航線?!?/br> 晴州能獨立于六朝之外,最大的倚仗就是它的航海技術(shù),幾乎壟斷了六朝的遠(yuǎn)洋貿(mào)易。蒲海云在泉州擔(dān)任市舶司的官員,與晴州商會往來亦屬正常。 “其二,”賈文和豎起第二根手指,“蒲氏經(jīng)營的占城航線,一向由帛氏的十九公子打理。蒲海云此番出海,亦是與帛十九同行?!?/br> 十九?時鷲?程宗揚想起那個在娑梵寺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人,想來就是那位帛家排行十九的公子。 “其三,帛十九隨昭南使者前來長安,主公在娑梵寺途中遇刺之后,匆忙返回晴州。蒲海云卻留在長安,與唐國廣源行的人來往密切?!?/br> “其四,唐國廣源行的主事人是帛氏的九公子,但帛九性喜游樂,往往遠(yuǎn)游名山大川,醉心山水,行中生意多由幾位執(zhí)事主持?!?/br> 廣源行在唐國的兩位執(zhí)事龐白鴻和嚴(yán)森壘都葬身太泉,如今主事的蘇沙與蒲海云一樣,都是胡人。 “其五,帛九曾重金資助十方叢林的觀海,送其前往天竺求法。” “最后,也是最關(guān)緊的,”賈文和道:“蒲海云突然轉(zhuǎn)頭向主公示好,恰恰在主公于大寧坊遇襲之后。當(dāng)時主公在數(shù)千人圍殺之下,全身而退,震動長安。而此時恰恰正有一個人出事……” “觀海受傷!”程宗揚拍案說道。 “正是。帛九公子與廣源行顯然在觀海身上下了重注,當(dāng)日觀海自持秘法,孤身來尋主公,似是別有用心。但主公沒有給他說話的機(jī)會,便將其重傷?!辟Z文和道:“接下來便是蒲海云救援獨孤謂,轉(zhuǎn)頭向主公示好,甚至不計傷亡硬撼窺基。偶然乎?必然乎?” 程宗揚雙目發(fā)亮,“也就是說,觀海受傷打亂了他們的陣腳,使得蒲海云跳轉(zhuǎn)陣營,反過來對窺基動手——觀海究竟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主公莫忘了釋特昧普。” 程宗揚雙掌一擊,“我在大寧坊遇伏,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卻被呂雉送至大雁塔。奇怪的是那位金毛法王并沒有趁機(jī)落井下石,反而跟我不痛不癢地約法三章,第一章便是除掉窺基——特昧普和觀海這對師兄弟,早就cao心要占奪窺基大慈恩寺的基業(yè)!” 程宗揚思索道:“說不定觀海孤身一人來見我,也是想跟我定約??上珡U物了些,雖然有納覺容部的尸傀助陣,還是被我一刀重傷。” 至于自己被尸傀詭異氣息堵塞生死根,完全是非戰(zhàn)之罪,并不能說明自己比觀海還廢物。 程宗揚思路格外清晰,“而這些變化,都是在我公開聲稱靈尊轉(zhuǎn)世之后。可見特昧普和觀海對靈尊轉(zhuǎn)世這件事必然極為重視,而他們反咬窺基假傳沮渠二世大師法旨,未必就是捏造——十方叢林之主,身居大孚靈鷲寺的沮渠大師很可能真出了狀況,所以他們才這么在乎我這個轉(zhuǎn)世靈尊?!?/br> 賈文和道:“若是如此,他們?yōu)楹尾粴⒘四?,讓靈尊再次轉(zhuǎn)世?” 這種處理方式太賈文和了,“呃,也許是不好找吧。” “或者他們有把握控制你?” 程宗揚想起特昧普侵入自己大腦的詭異經(jīng)歷,頓時一陣汗毛直豎。 “觀海受傷,特大師定約,蒲海云轉(zhuǎn)向,諸般蹊蹺聯(lián)系起來,其間真相便呼之欲出。”賈文和道:“帛九與十方叢林的蕃密一系關(guān)系極深,并對主公頗有覬覦之心。蒲海云出面投靠主公,并非蒲氏自行為之,而是帛九的態(tài)度。之所以由蒲海云出面,是因為此前廣源行尚在對主公下手。” 程宗揚臉色難看,“還有一樁古怪,周飛跟我其實沒什么太大的過節(jié),但此前至少兩次參與刺殺,對我的恨意來得莫名其妙。但在廣源行轉(zhuǎn)向之后,他對我的恨意又突然弱化,甚至……” 賈文和沒有接口,只安靜地看著他。 程宗揚憋了半晌,“甚至,對我有點兒奴顏婢膝。” 賈文和依然沒有開口,一副洗耳恭聽的態(tài)度。 “就是……那個……”為了減少誤判,程宗揚索性心一橫,供認(rèn)道:“我睡了他老婆?!?/br> 以賈文和的鎮(zhèn)定,面容也扭曲了一下,看向主公的眼神露出一絲微妙,不知道是佩服主公在這種事上下得去手,還是佩服他一旦無恥起來,程度超乎想像。 “他知道嗎?” 程宗揚老實招供道:“其實他不久前還在這兒,正好跟你錯開,沒碰上。那個……他帶著老婆來的?!?/br> 賈文和緩緩吸了口氣,過了會兒才道:“確有古怪?!?/br> 程宗揚道:“現(xiàn)在我們知道釋特昧普、觀海、蒲海云這幫人都是跟帛九一伙的,那么接下來呢?” “摸清他們轉(zhuǎn)變的緣由,能用則用,不能用,則請主公早作決斷。” 如果真到翻臉的一步,能選擇的無非是戰(zhàn)是退。昨日天策府偶露崢嶸,將幾乎翻天的長安城硬生生壓服下去,程宗揚心下底氣十足。衛(wèi)公麾下那幫猛將不是虛的,非但實力超群,而且也不是什么愚忠迂腐之輩,關(guān)鍵時候衛(wèi)公一聲令下,絕對豁得出去。沒看到連李輔國都忌憚萬分嗎? 不過程宗揚還在懷疑,帛九是真對自己的“轉(zhuǎn)世靈尊”信以為真,還是借此另有所圖?他們既然選擇了虛與委蛇,不妨趁機(jī)探探他們的底。 至于翻臉…… “老賈啊,”程宗揚手一攤,“你看,我不是什么濫好人吧?更扯不上什么圣人,論起道德水準(zhǔn),我也不比別人高多少,對吧?” “主公不妨直言。” “我是說,你們要是搞事,盡管去搞,不用背著我,更不用維護(hù)我的面子。我身為主公,替屬下?lián)?zé)是分內(nèi)的事??偛荒芎檬滤阄业?,壞事都讓你們?nèi)ケ澈阱伆???/br> 賈文和淡淡一笑,“還沒到請主公背鍋的時候。” “……原來是這樣啊?!备仪槔腺Z是要讓自己背個大的? “敢問主公,是否知曉博陸郡王的用意?” “呃……” 這事自己毫無頭緒,畢竟跟李輔國不熟,鬼知道他怎么想的。此時被老賈問到臉上,程宗揚心頭微動,心里隱隱有個影子。 李輔國指使手下弒君,還專門讓羅令看著,到底想告訴自己什么呢? 被開顱挖腦的李昂…… 顱中已空,卻口舌能言的唐國皇帝…… 龜兒子那句玩笑般的大明宮首席太監(jiān)李喇嘛…… 程宗揚心里“咯登”一聲,這是蕃密的手段? 李輔國讓羅令旁觀,也是因為把自己當(dāng)成了轉(zhuǎn)世靈尊,有意向自己傳遞他隱藏的蕃密背景? 難道和帛九等人一樣,他也對自己轉(zhuǎn)世靈尊的身份感興趣? 程宗揚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瞎編的身份,似乎捅到了一個了不得的馬蜂窩? 窺基本來一直藏在幕后,轉(zhuǎn)世靈尊的消息傳出之后,立刻扔下身份、臉面,甚至于勝算,不顧一切上門來殺自己。 帛九則立馬與窺基翻臉,不僅聯(lián)手釋特昧普在背后給了窺基一刀,甚至硬拗出一百八十度的姿勢,讓蒲海云調(diào)頭與窺基血拼。 還有高高在上,把持全局的李輔國,竟然也放下架子,通過自己手下一個小廝示好。 聯(lián)想到魯智深的經(jīng)歷——不拾一世大師坐化之后,十方叢林傳承出現(xiàn)數(shù)十年的空白,最終沮渠二世大師壓服各方勢力,在未獲得衣缽的情況下,強行坐床。 【手機(jī)看:77777.℃-〇-㎡】 自己誤打誤撞編造出不拾一世大師轉(zhuǎn)世靈尊這個身份,很可能極為關(guān)鍵,甚至成為又一輪陰謀的核心。 但程宗揚自家知自家事,自己是個鬼的轉(zhuǎn)世靈尊。任他們陰謀百出,撞上自己這個假貨,全都得歇菜。 “若是屬下所料不差,李博陸的人此時也該來了?!?/br> “來要琉璃天珠?” “多半如此?!?/br> “一顆破珠子,給他好了?!?/br> “何必如此?” “你的意思是……不給?” 賈文和坦然道:“以拖待變,未嘗不可?!?/br> 意思是不說給,也不說不給,先這么拖著李輔國?可 是答應(yīng)過的事,翻臉反悔,好像有點不合適? 賈文和看出他的猶豫,“敢問主公,李輔國要此珠何用?” “奪舍?”程宗揚笑了一聲。 不是自己不信奪舍這回事,而是李昂腦子都被挖空了,還怎么奪舍?難道把李輔國的腦子摘出來,放到李昂的顱腔里? 李喇嘛要是這么牛屄,大伙兒還玩?zhèn)€屁,給神仙磕頭就完了。 程宗揚剛笑了一半,笑容忽然僵住。 李輔國派人來要琉璃天珠,琉璃天珠在哪兒呢? 在信永手里??膳趾蜕性谀膬耗?? 似乎、好像、大概、可能……還在金吾仗院坐牢? 楊妞兒可是剛提過,今日朝會只來了寥寥數(shù)人,仇士良大失面子,惱羞成怒之下,要把金吾仗院關(guān)押的亂黨全給宰了。胖和尚要是還在金吾仗院,怕是腦袋難保! “不好!”程宗揚“騰”的站起身來,“我得趕緊入宮!” 靠著仇士良給的腰牌,程宗揚順利踏入宮門,又一次來到金吾仗院。 左右金吾仗院隔著大明宮廣闊的御道遙遙相對,左金吾仗院在東,作為甘露之變的事發(fā)地,此處關(guān)押的都是宦官們指定的亂黨要緊人物。包括一些當(dāng)日未參與誅宦,僅僅是王涯、李訓(xùn)等人親友的官員,也被關(guān)押在此。 這些人也是受刑最為酷烈的一批,畢竟幾位宰相還要游街示眾,將罪行公諸于眾之后,在獨柳樹下明正典刑。這些人已經(jīng)被判了死刑,又沒有審問的價值,在獄內(nèi)被活活打死也無人理會。 內(nèi)侍們盯住這些身家殷實,又命如草芥的小人物,肆意拷掠,逼問財物,剔骨刮rou一般,將他們的身家連同骨髓都壓榨一空。 愈往內(nèi)去,慘號聲愈發(fā)慘烈。程宗揚一路察看,都沒看到信永的身影。沿途打聽著,到了里面用來拷問的刑房,卻看到一個熟人。 赤須黃發(fā)的索元禮坐在一張杌凳上,正端著茶盞,慢條斯理地讓人對幾名囚犯用刑。 但受刑的并非官員,那幾名囚犯有兩個生著nongnong的絡(luò)腮胡須,似乎是軍漢,另一個下巴光溜溜的,卻是一名內(nèi)侍,怎么看都不像是亂黨。 三人戴著厚厚的重枷,包鐵的枷面上堆著燒紅的炭火,將他們手臉上的須髯和皮rou烤得吱吱作響,慘叫聲撕心裂肺。 程宗揚掩住鼻子,皺眉道:“這是……” 索元禮放下茶盞,起身施禮,“原來是程侯。宮中出了幾個膽大包天的亂黨jian細(xì),下官正在審訊,讓侯爺見笑了?!?/br> 大寧坊的刺殺被宮中事變影響,熱度降低了許多,但程侯的名聲徹底樹了起來,等閑無人敢惹。 “亂黨都一網(wǎng)成擒了,居然還有jian細(xì)?” 索元禮道:“這幾個原本奉命看押逆賊李訓(xùn),昨晚好端端的,他們突然聒噪起來,說有人劫獄,還看到有妖物從窗口飛過。趁著大伙兒忙亂,這三個賊廝竟然斬了李訓(xùn)的首級,還拿來邀功,說是怕他被人劫走……” 那名內(nèi)侍哭叫起來,“不是咱家的主意啊……都是李訓(xùn)那該死的狗賊……說外面那些是他重金請來的高手,要闖進(jìn)來救他。還說只要我們砍了他的頭,就不怕被人劫走了……” 兩名軍漢也同聲叫苦。 “蠢材!”索元禮喝斥一聲,然后對程宗揚道:“李訓(xùn)乃是亂黨首腦。郡王和仇公公吩咐過,不能讓他們輕易死了。不料李訓(xùn)那廝幾句胡言,就騙住他們,逃脫了刑求之苦。事后吾等清點人犯,并無一個得脫,這些jian細(xì)所稱盡是胡言。仇公公得知大怒,下令讓他們替李訓(xùn)受刑?!?/br> 三人又叫起屈來,說真看到一個女妖在窗口外面飛。 “還敢胡言亂語?”索元禮喝道:“喂他們吃些熱食!” 推事院的吏徒捏開幾個倒霉鬼的嘴巴,用鐵鉗夾起炭團(tuán),塞到他們口中。 索元禮撫掌大笑,聲如豺梟。 程宗揚看得眼皮直跳,這個胡人出身的索推事,真不把囚犯當(dāng)人看,手段兇殘酷毒,毫無人性。 “叨擾了,本侯是來尋信永方丈?!?/br> “那個胖和尚啊?!彼髟Y笑道:“在最里頭一間?!?/br> 最里面是單人的牢房,用手臂粗的木柵欄隔出內(nèi)外,只不過這會兒牢門大開著,外面一溜的內(nèi)侍正在排隊。 牢房明顯被清掃過,鋪的干草也換了新的。身穿土黃僧袍,披著大紅袈裟的信永方丈盤膝而坐,面前放著兩張木凳,一張充當(dāng)幾案,鋪著紙筆,另一張放著算盤,胖和尚正埋著頭奮筆疾書。 一時寫完,信永畫了押,然后遞過紙張,“施主,且來看看。” 對面的內(nèi)侍一手捂在嘴邊,小聲道:“咱家……不識字。” “無妨,貧僧給施主念念?!?/br> 信永招了招手,兩人腦袋湊到一處,私語道:“長生庫專號一六七三二四,正月二十日開戶,存入各類錢銖折計五十三金銖又十七銀銖又六十銅銖,年息七分六厘。自開戶之日起,專號專用,隨取隨存。開戶人馬元贄,經(jīng)辦人信永。沒錯吧?” 姓馬的內(nèi)侍連連點頭。 “沒問題就在這兒按手印?!?/br> 兩人先后按了手印,信永從屁股后面摸出一枚印章,使勁兒哈了一口氣,用力按在紙上,然后將那頁憑證對折,沿著撳過 印章的騎縫一扯兩半,一半遞給馬元贄收起,一半自己留存。 “施主只需拿著憑證去寺里交付錢銖,掌庫的僧人自會在憑證上留下暗記,這錢就算進(jìn)了長生庫。賬面年息七分六厘……” 信永把筆夾到耳朵上,左手“辟哩啪啦”,雨點般撥著算盤。 “每年的利錢就是九千三百九十四!”信永壓低聲音道:“這可是貧僧給馬老兄的優(yōu)惠額度,只要賬號不丟,往后再存都是一樣的年息?!?/br> 姓馬的內(nèi)侍小聲道:“還有其他那些……” “噓?!毙庞来驍嗨?,“老兄只管拿著憑證去寺里,自會有人辦妥。佛祖在上,施主只管放心,就算貧僧明天被拉出去殺頭,只要小廟不倒,這利錢就分文不少!” “哪兒能呢!”馬元贄喜笑顏開,“方丈大師親自來牢里給大伙兒辦事,咱們還能讓大師吃虧?” 馬元贄拿著憑證興沖沖走了。后面一個趕緊進(jìn)去,兩人又是一番交頭接耳,小聲嘀咕。信永打著算盤清點好賬目,然后爽快地按流程寫了憑證,捺了指印,用了印章,將憑證一分為二,各自留存。 雖然交談的聲音極低,但瞞不過身為六級大高手程侯爺。 程宗揚當(dāng)時就服氣了,原以為胖和尚抱著下地獄的覺悟弘揚佛法呢,沒想到他竟然在大牢里頭辦起了高端金融業(yè)務(wù),還干得風(fēng)生水起? 其實也是趕巧了,拿下這批亂黨,嚴(yán)刑拷掠之下,抄沒了大批財物,大頭當(dāng)然孝敬給上面的公公,但經(jīng)手的內(nèi)侍們也沒白干,全都狠狠發(fā)了筆橫財。 由于事起突然,含元殿上死了一堆高品秩的宦官,如今這些內(nèi)侍大都是宮里的中低層,陡然間得手大把錢銖,連個放心存放的地方都沒有。 正頭疼間,不意從天而降一位佛爺,又是極精擅處理賬目的大行家。信永一通狂吹,眾內(nèi)侍無不心悅誠服,頂禮膜拜。于是雙方一拍即合,信永直接在大牢里給眾人算好賬目,折計錢銖,開設(shè)賬戶,眾人拿著信永方丈親手出具的憑證,將錢銖送到寺里存放。 娑梵寺的長生庫本金雄厚,信譽卓著,眾人哪里有不放心的?等用的時候帶著憑證去取便是,不必再擔(dān)心大把的錢銖不好攜帶,藏在屋里一不小心丟了,又或是被搶被盜。 按照方丈大師的說法,即便沒了憑證也不怕,只要記住自家的專號,到寺里報上號碼,寺里查驗留下的存檔,只要符合,本金分文不少,頂多損失些利息。 至于內(nèi)侍們勒索得手的珠寶、田地之類的物品,娑梵寺的大師們也有路子,想質(zhì)押的,出一小筆保管費,便能存入寺中的大庫長期持有。想要變現(xiàn)的,自有專人處理,無論價格還是服務(wù),都保證施主們滿意。 程宗揚在宋國時已經(jīng)了解過佛門的質(zhì)庫生意,卻沒想到唐國佛門的金融行業(yè)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一步,不僅僅是簡單的存放和保管,更涉及到復(fù)雜的利率計算和靈活并且嚴(yán)格的憑證管理。只不知道這是唐國佛門的普遍現(xiàn)象,還是信永大師本人專精于此。 信永算賬的手藝比念經(jīng)還利落些,三下五去二就辦好一個,排隊的客戶一個接一個入內(nèi),進(jìn)時滿懷期望,走時喜氣洋洋,竟是皆大歡喜。 又送走一位,胖和尚頭也不抬地擼起袖子,攥著墨錠在硯臺里“刷刷”地研著墨,然后擺好筆架,將白紙折出騎縫,用鎮(zhèn)紙一刮,重新攤平。等收拾停當(dāng),又一位客戶坐到面前。 信永光到看衣服就覺得不對,猛一抬頭,那張肥臉上頓時露出驚喜,“菩薩哥!你可算來了?。 ?/br> “我怕你在這兒吃苦,想接你出去。沒想到啊,方丈大師竟然在牢里辦起了業(yè)務(wù)?!背套趽P笑道:“幸好我沒魯莽,不然就耽誤你發(fā)財了?!?/br> “別?。∵@牢里我一天都待不下去,哥,趕緊把我弄出去?!?/br> “我看你還挺享受的,”程宗揚環(huán)顧一圈,“住的單間,鋪的干草,連筆墨紙硯都備齊了。” 信永哭喪著臉道:“菩薩哥,你就別逗我了。你聽聽外面那動靜,這是人待的地方嗎?我在這兒待了一晚,外面至少打死五個活人。我要不弄點兒活辦著,指不定就輪到我了?!?/br> “地藏菩薩立下宏愿,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你才待了幾天?還盡搞些滿身銅臭的事,你是渡錢呢,還是渡人呢?能成佛嗎?” “哥,求你了,先把我弄出去,成佛的事兒咱們改天再說?!?/br> 程宗揚笑道:“看把你給嚇的。行了,行了,我已經(jīng)打聽過了,你被丟到牢里,完全是誤會,宮里本來是請你這位佛門高僧,給仇公公那位公子祈福的?!?/br> 信永把紙筆一卷,飛快地揣進(jìn)懷里,“這活兒我在行?。 ?/br> “你不是禪宗的嗎?還搞這個?” “消災(zāi)祈福,那是我們佛門弟子的本行!禪宗也不能光顧著修自己對吧?該干的活兒還得干!老本行不能丟!菩薩哥……” 程宗揚趕緊攔住,“得,得!我?guī)愠鋈ミ€不行嗎?你先給我寫個條?!?/br> 信永飛快地掏出紙筆,“哥,你只管說!讓寫啥我寫啥!” 程宗揚低聲道:“琉璃天珠。” 信永露出rou痛的表情,但此事早已說好,再rou痛也留不得。他一筆一劃寫了條子,畫押用印,小聲道:“去延福寺。” 程宗揚怔了一下,延福寺是娑梵寺 在長安城的下院,還因為供奉琉璃天珠引起過火災(zāi)。 “那不是假的嗎?” 信永道:“就是上回失火,給我提了個醒。萬一有人跑到寺里頭放火咋辦?正好,延福寺那邊燒過,反倒安全些。虛虛實實嘛?!?/br> 怪不得信德他們傳完信,都跑到延福寺,原來那邊還放著要緊東西。 程宗揚把紙條交給外面等候的吳三桂,便去找索元禮。他本想著澄清誤會,把信永帶出來就行了,卻沒想到在索推事面前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下官也知道方丈大師的事是誤會,這不是連刑都沒用嗎?”索元禮一臉苦笑地說道:“可侯爺帶人走,下官是萬萬不敢的。除非有仇公公的手令,下官才好放人?!?/br> 這話倒也不是故意搪塞,仇士良沒點頭,借索元禮兩個膽子,也不敢私自放人。于是程宗揚又去見仇士良,說清原委,討了份手令。一番周折之后,總算把信永帶出了金吾仗院。 信永消息靈通,昨天便得知牢中在押的犯人都要被殺頭,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生怕菩薩哥一個耽誤,自己坐法自斃,白白被砍了腦袋。 可真拿到手令,臨出獄時,信永步子又遲疑起來。 牢中悲聲不絕,囚犯們飽受捶楚的慘叫聲,痛苦的呻吟聲,凄切的哭泣聲,尊嚴(yán)盡喪的哀求聲……交織在一起,猶如人間地獄。最后他盤膝趺坐,為大牢內(nèi)即將問斬的囚犯們誦了一遍,方才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