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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燕歌行 第二十六集 第三章 死生命也

    第三章·死生命也

    2021年11月27日

    永興坊北鄰的永昌坊,經(jīng)歷了前幾日sao亂的之後,幾家有字號的食肆已經(jīng)重新開張,只是賓客不多,鋪面冷清。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楊玉環(huán)拿起玉盞,對著窗外漫天的風雪一舉,然後仰首飲乾。

    臨窗的幾案旁放著一隻紅泥火爐,銅釜內(nèi)的羊羹已經(jīng)滾沸,奶白色的濃湯不住翻滾。

    程宗揚拿著酒盞,望著對面一處茶肆,久久沒有舉杯。

    楊玉環(huán)湊過來,“看什么呢?”

    “那處茶肆……”程宗揚若有所思地說道:“就是王涯被抓的地方吧?!?/br>
    堂堂宰相,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身著朝服被太監(jiān)鎖拿入獄,屈打成招,寫下自認謀反的供辯,最後在獨柳樹下攔腰一刀,分尸兩段,甚至累及子孫。這樣的下場未免太過凄慘。

    “主庸臣弱,雖其狀可哀,其情可憫,但到底不過是無能之輩。而且他當日力主榷茶,百姓最恨的就是他,被殺的眾臣,人人稱冤,唯獨他,盡皆叫好?!睏钣癍h(huán)道:“可惜了。他若只是個文學之士,于國于民說不定還有益些。”

    程宗揚搖了搖頭。無論忠jian正邪,死後都無聲無息。獨柳樹下血跡未乾,街上的生意又重新熱鬧起來。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世事如此。

    程宗揚夾起一塊汁水淋漓的羊rou,放到黎錦香碗中,“趕緊來吃,一會兒涼了?!?/br>
    楊玉環(huán)放下玉盞,“我也要!”

    程宗揚撈起一塊肥羊,蘸了醬汁,舉著筷子遞過去,“張嘴?!?/br>
    “??!”楊玉環(huán)張開嘴巴。

    程宗揚將羊rou在她豐潤的紅唇上蹭了蹭,然後丟到自己口中,一口吞下。

    “你!”楊玉環(huán)握起粉拳,捶在他肚子上,“給我吐出來!”

    程宗揚笑道:“好了,好了,再喂你一塊?!?/br>
    程宗揚重新?lián)屏藟K羊rou,送到楊玉環(huán)嘴邊。楊玉環(huán)張口去接,卻差了少許,她仰起玉頸向前,卻被程宗揚一個偷襲,飛快地親了一口。

    羊rou沒吃到,反而被親了嘴巴,楊玉環(huán)大怒,“無恥!賠我羊rou!”

    兩人鬧成一團,旁邊的黎錦香放下紙張,顰眉道:“這墓地單是出口就有六處,而且方位不一,高陽公主再任性,也不至于任性到荒唐無稽的地步。”

    “對吧,”程宗揚道:“高陽這墳肯定有問題!”

    “那你打算怎么樣?”楊玉環(huán)道:“把墳挖了?”

    “反正是空墳,挖了也沒什么吧?”

    “空的也不能挖。高陽再怎么說也是公主,即便是衣冠冢,也不能妄動一草一木?!?/br>
    黎錦香道:“我雖然不懂風水堪輿之術(shù),但只看地勢,此墓絕非佳處。尤其是墓地周圍都是丘陵,唯獨墓xue是在凹處,地勢低洼。還有墓道的朝向,與其說是修墳,更像在找什么東西。”

    程宗揚心頭一動,找什么東西?探寶嗎?

    黎錦香道:“那老僧有沒有提到,修墳時挖出來什么東西?”

    程宗揚回憶道:“那老僧說,一開始還好,挖到下面都是亂石,越往下越難挖,不得不專門找了塊地,用來堆石頭?!?/br>
    楊玉環(huán)道:“看來她什么都沒挖到,就失蹤了。”

    黎錦香道:“也許她挖到東西,才失蹤了呢?”

    楊玉環(huán)與程宗揚對視一眼,目光微微發(fā)亮。

    凈街的鼓聲已經(jīng)敲過半個時辰,街上行人斷絕,楊玉環(huán)毫不在意,直到酒足飯飽,高力士叫里正打開坊門,親自駕車,駛出永昌坊。

    楊玉環(huán)摩拳擦掌,“今晚養(yǎng)足精神,明天我們就去挖高陽的墳!”

    “你不是說一草一木都不能動嗎?”

    “我跟她是平輩,meimei挖姊姊的墳,天經(jīng)地義!”

    程宗揚張臂護住黎錦香,“離她遠點兒,免得她被雷劈連累到你?!?/br>
    楊玉環(huán)正要反唇相譏,忽然玉容變色,她一把掀開車簾,將鑲著玻璃的車窗“呯”的推開。

    一股寒風夾著雪花涌入車廂,緊接著人影一閃,一個白衣女子飛鳥般投入車內(nèi),尚未落地,便噴出一口鮮血。

    楊玉環(huán)揚起衣袖,一條雪白的羅帕飛出,將她噴出的鮮血盡數(shù)接下,然後一把抄起斬馬刀,唇間打了個唿哨。

    馬車立刻加快速度,駛過街巷。

    片刻後,幾道人影掠上坊墻,為首一人臉色慘白,身披貂裘,兩眼鬼火般四下一望,厲聲喝道:“停車!”

    那輛沒有旗號的馬車行駛不停,車前的馭手佝僂著身體,戴著一頂掩耳的皮帽,似乎沒有聽見。

    為首那人縱身一躍,烏雲(yún)般橫掠過來,然後身形一沉,雙足往馭馬的背上重重踏去。

    這記千斤墜勢大招沉,剛一踏中,兩匹馭馬便被壓得嘶鳴,難以舉步。

    那人冷笑一聲,力貫雙足,正待將馭馬脊骨踏碎,車前的馭手忽然揚鞭,劈頭蓋臉地抽了過來,一邊尖聲道:“好你個劉三!好端端的又欺負人家!”

    那人渾身汗毛直豎,失聲道:“高力士?!媽逼的你怎么在這兒?”

    “出來遛馬的!”高力士捏了個蘭花指,遙遙戳著他道

    :“不行啊?”

    “天都黑了你遛個jiba馬?”那人懶得跟他饒舌,“剛才有人跑過來,你見著沒有?”

    “沒有!”

    “識相點兒!”那人壓低聲音,“上頭的差事,要命的!懂?”

    “沒有就是沒有!”

    那人臉一板,“給臉不要臉是吧?非讓我搜是吧?”

    “搜吧?!备吡κ恳荒槦o所謂地說道:“隨便搜。要不要借給你倆膽子?”

    那人小心起來,“公主在里頭?”

    “你猜。”

    “給你臉了是吧?”那人有些發(fā)急地說道:“別耽誤我辦事!”

    高力士揚聲道:“公主殿下,內(nèi)侍省的劉光琦那閹狗說你耽誤他……”

    “別別別!”劉光琦連忙打斷他,然後堆起笑臉,“公主殿下,奴才給公主請安了?!?/br>
    車內(nèi)聲息全無,劉光琦臉色一沉,“詐我?空車是吧?”

    高力士側(cè)過耳朵,“你說啥?”

    劉光琦喝道:“是不是空車!”

    高力士回頭道:“公主,劉光琦那閹狗要搜咱們的車……”

    劉光琦連忙跪下,連聲辯解道:“小的不敢冒犯公主!實在是有差事在身,偏生這廝不好好說話,求公主殿下給奴才作主?。 ?/br>
    “你再大點兒聲。”高力士道:“公主殿下剛睡著,你趕緊把她吵醒?!?/br>
    劉光琦被高力士這狗仗人勢的混帳東西折騰得倒噎氣,“你娘……”

    馬車駛過的一株古槐後面,背著斬馬刀的楊玉環(huán)側(cè)耳仔細傾聽。

    “走遠了?!彼剡^頭,奇道:“誰這么厲害,能打傷你?”

    潘金蓮唇上血跡宛然,臉色愈發(fā)雪白。

    黎錦香仔細看了一眼,“先找個靜處?!?/br>
    程宗揚望了望周圍,此時從永昌坊出來,剛過來庭坊,十六王宅在東北。但方才那幫內(nèi)侍追著高力士的馬車一道入坊,暫時是去不成了。

    往東是出城的通化門,往南則是……幹!又是大寧坊!

    程宗揚硬著頭皮道:“跟我來?!?/br>
    此時坊門已閉,四人潛入坊內(nèi),在巷中左右轉(zhuǎn)了片刻,然後躍過一道高墻,掠入一叢竹林。

    楊玉環(huán)挑了挑眉,“好大的血腥氣?!?/br>
    程宗揚低聲說道:“這是渾府的後花園,府里的人都死光了,剛收拾過。雖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還算安全?!?/br>
    楊玉環(huán)道:“你路還挺熟?”

    “廢話,”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大寧坊這破地方,我都來多少趟了,一來準沒好事?!?/br>
    “那你還非要來?”

    “這不是上清觀就在這兒嗎?難道還要繞到別的坊里去?”

    兩人吵鬧間,潘金蓮盤膝坐下,從懷中取出一隻瓷瓶,將一顆黃澄澄的藥丸含入口中,斂息入定。

    程宗揚此時才注意到,她頸後印著一記紫黑的掌印,雖然大半被衣領(lǐng)遮住,但露出半截指痕像墨汁一樣印在雪白的肌膚上,觸目驚心。

    三人沒有作聲,各自坐在一角,靜待潘金蓮驅(qū)毒療傷。

    竹葉在寒風間沙沙輕響,雪花落在地上,隨即消融。

    隨著潘金蓮的吐納,頸後的掌痕越來越淡,肌膚恢復潤澤。

    片刻後她輕輕吐了口氣,啐出齒間的藥丸。原本澄黃的藥丸已經(jīng)變得紫黑,散發(fā)出鐵銹般的氣味。

    楊玉環(huán)迫不及待地說道:“怎么回事?”

    潘金蓮將浸滿毒素的藥丸納入瓷瓶收好,然後看了黎錦香一眼,“此事說來話長?!?/br>
    “哦,這是黎meimei,你們認識吧?”

    黎錦香笑道:“在太泉見過?!?/br>
    “萍水相逢,不意有緣再會?!?/br>
    潘金蓮不知道她們?yōu)楹螘谝黄穑哉Z間有些戒備。

    程宗揚開口道:“都是自己人?!?/br>
    潘金蓮向黎錦香笑了笑,一邊戴上面紗,一邊道:“前日遇見的那些鮫人,我越想越是不妥,想去找玄機一問究竟。誰知她不在咸宜觀中,詢問旁人也不知去向。多方探問,才得知她入了宮?!?/br>
    楊玉環(huán)美目中露出一絲殺意,“魚朝恩當日在河上一味含糊,我還以為他能按捺得住,不去趟這漟渾水,這會兒終于也想插手了?”

    潘金蓮搖了搖頭,“聽說魚朝恩不愿讓玄機入宮,卻拗不過李輔國。因為此事,魚朝恩與李輔國還生了嫌隙?!?/br>
    程宗揚道:“誰說的?”

    “一名叫楊復恭的太監(jiān)。我以前給他家人診過病,略有交情?!?/br>
    “楊復恭是魚朝恩的人,”楊玉環(huán)道:“他的話雖然不可盡信,但不至于瞎說。後來呢?你入宮去找玄機了?找到了嗎?”

    潘金蓮搖了搖頭,“我剛靠近太液池,就被內(nèi)侍發(fā)覺。我無意傷人,設(shè)法入閣避開,卻遇上一個老太監(jiān)。那人瘦得皮包骨頭,如同骷髏一般,似人似鬼,出手極為詭異,來去如風。我刺中他一劍,也中了他一掌。卻不料他掌中竟然帶有尸毒,只能退走?!?/br>
    潘金蓮說得平淡,但她孤身入宮,能在內(nèi)侍鍥而不舍地追殺之下,一路逃至此處,顯然沒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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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宗揚皺眉道:“宮里怎么盡出這種老妖怪?”

    楊玉環(huán)道:“那些應該是李輔國的僚屬,只聽命于他一人?!?/br>
    “他一個太監(jiān)還有僚屬?”

    “李輔國的博陸郡王可是開府的,有權(quán)自行征辟僚屬?!睏钣癍h(huán)道:“他名義上只管著內(nèi)侍省,但整個太極宮都在他手里,各殿都設(shè)有當值的內(nèi)侍,尤其是駐守凌煙閣的那幫老東西,專門給他幹髒活,輕易不會露面。”

    凌煙閣,這名字可太熟了,沒想到會成了這幫太監(jiān)的老巢。

    程宗揚想了想,“李輔國為何要讓魚玄機入宮?”

    潘金蓮搖了搖頭。

    楊玉環(huán)道:“多半是拿她要脅魚朝恩?!?/br>
    “魚玄機對魚朝恩有這么要緊?不是說他們是假伯父假侄女嗎?”

    “假歸假,但魚朝恩對這個假侄女是真在乎?!?/br>
    潘金蓮道:“我這便回上清觀,將此事告知燕師叔?!?/br>
    程宗揚精神一振,“燕仙師會出手嗎?”

    潘金蓮苦笑道:“我也不知。我光明觀堂只是治病救人,無意紛爭,更何況事涉宮闈之變?!?/br>
    楊玉環(huán)道:“玄機真要落到李輔國手里,那就麻煩了。除非把李輔國引走,否則我可打不過他?!?/br>
    楊妞兒說得這么坦白,看來李輔國著實不好對付。

    要不要請衛(wèi)公出手呢?

    怕是不成。李輔國與衛(wèi)公立約同生共死,已經(jīng)堵上了這條路。程宗揚摸著下巴,暗自思索。話說回來,自己跟魚玄機沒有半點交情,跟魚朝恩多半還有些過節(jié),用得著費這個心思嗎?

    潘金蓮忽然道:“我看到那條狗了。”

    “狗?”程宗揚說著反應過來,小賤狗?自己正找它呢!

    “它又在哪兒野呢?”

    “它被李輔國的人捉起來,關(guān)在籠子?!?/br>
    “……幹!”

    魚玄機敵友難辨,程宗揚本來打算冷眼旁觀,看李輔國和魚朝恩到底能搞出來什么花樣,這會兒聽到小賤狗被死太監(jiān)們逮住,卻是真急了。

    小賤狗死活自己無所謂,可那是死丫頭的狗!打狗還得看主人呢!那是幾個死太監(jiān)能隨便逮的嗎?

    何況雪雪一直在大明宮逗留不去,肯定不是圖宮里頭涼快,萬一誤了紫mama的事,那就絕不能忍了。

    程宗揚心急火燎地就要開口,黎錦香已經(jīng)看出他的神色,提醒道:“謀定而後動?!?/br>
    程宗揚冷靜下來,“不錯。不能亂了分寸?!?/br>
    他想了想,“唐國這事還沒完,眼看還有波瀾。這樣,大家分頭辦事,潘仙子回上清觀,能請燕仙師出手最好。如果燕仙師有什么顧忌,也不必勉強?!?/br>
    潘金蓮應了一聲。

    “錦香,你去安樂那邊,告訴她們小心戒備,天一亮就回宣平坊。尤其是呂雉,”程宗揚警告道:“別再讓她自作主張。”

    “明白。”黎錦香當即起身,與潘金蓮一北一西,分別離開。

    楊玉環(huán)道:“我呢?”

    “你回……”

    “我才不回去。劉光琦那些個牛皮糖,能把人煩死?!?/br>
    “我要去趟皇城。”程宗揚道:“一起?”

    楊玉環(huán)毫不猶豫,“好!”

    “你居然帶我來刑場?”楊玉環(huán)一臉吃屎的表情。

    “不然呢?”

    “難道不應該尋處酒肆,找?guī)讉€上好的胡姬,伺候本公主聽曲賞雪飲酒,你來給我捶腿嗎?”

    “免了,我怕酒後亂性?!?/br>
    “哎喲,就你還酒後亂性呢?”楊玉環(huán)道:“本公主從來都不帶怕的!”

    “別誤會啊,我是怕你酒後亂性,玷污我的清白?!?/br>
    程宗揚說著往獨柳樹下一坐,盤起雙膝。

    楊玉環(huán)好奇地說道:“你幹嘛?”

    “噓……”

    程宗揚豎起手指,輕輕噓了一聲,然後雙手分按兩側(cè),長吸了一口氣。

    狀如雲(yún)山的獨柳樹微微晃了一下,無數(shù)枝條飄拂過來。

    楊玉環(huán)目光微亮,然後閉上嘴,也仿著他的樣子,盤膝坐下。

    生死根寒意尚在,這幾日吸收的死氣雖然數(shù)量極大,最終匯入丹田的卻不足半數(shù),而且雜質(zhì)極多,負面情緒更是多得驚人。即使自己昨晚煉化良久,也未能清理乾凈。得知小賤狗被李輔國的人抓住之後,程宗揚心頭禁不住陣陣煩躁,那股暴戾的欲望似乎要噴薄而出。

    此時他分外懷念獨柳樹當日的饋贈,慷慨而又純凈。雖然刑場殺戮時,自己嘗試溝通,獨柳樹沒有絲毫反應,但也許是老樹精也正忙著吸收死氣呢?

    風勢漸止,雪花安靜得緩緩落下,在青石路面、刑場的黃沙上覆蓋起薄薄一層,黑暗中,泛起濕冷的寒光。

    唯有獨柳樹下未沾風雪,龐大的樹冠猶如懸浮的山巒,雄渾壯闊。

    程宗揚嘗試各種方式催動生死根,可獨柳樹沒有傳來半點訊息,無論自己怎么在腦海里跟它溝通,都沒有任何回應。

    楊玉環(huán)坐在他對面,美目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良久,程宗揚吐氣開聲,楊玉環(huán)低聲道:“你做了什么?為什么那些柳條會往你那邊飄?還陰風陣陣的?”

    “

    你居然能感覺到陰風?”

    “廢話,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睏钣癍h(huán)抬起下巴,指了指旁邊的黃沙場,“這鬼地方不知死過多少人,被殺頭的逆臣叛將車載斗量。我連眼睛都不敢眨,就怕一閉一睜,眼前多了一堆滿身是血的無頭鬼?!?/br>
    程宗揚道:“你居然怕鬼?”

    楊玉環(huán)白了他一眼,“我是怕影響胃口!”

    程宗揚對她當日送來的食單記憶猶新,如果能影響到胃口,那還真不是什么壞事……

    楊玉環(huán)盯著他,“你是不是嫌我吃的多了?”

    程宗揚顧左右而言他,“柳條往我這兒飄了嗎?”

    “你這種rou眼凡胎當然看不出來,”楊玉環(huán)指了指眸子,“本公主可是神目如電!就算動了一根頭髮絲都看得清清楚楚?!?/br>
    這么說,獨柳樹還是有反應的,只是太微弱了,自己感受不到?

    程宗揚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道:“理論上說,如果你的質(zhì)量足夠大,周圍萬物都會被你自身的重力吸引……”

    楊玉環(huán)冷笑道:“雖然本公主不懂,但聽著就不像好話!什么叫自身重力?本公主哪兒重了?身輕如燕好嗎!”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心道:你對燕子是不是有什么誤解?

    “喂,問你呢,幹嘛來這兒?”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然後放下手,低嘆道:“昨日下午我就在這里看著,那些大臣被攔腰砍斷,一時不死,只剩下半截身子,拖著掉落的內(nèi)臓,在地上掙扎哀嚎,場面慘不忍睹。還有那些胡里胡涂就被殺頭的囚犯,一大半都是有官身的老爺,死得一點都不體面。”

    “咒罵的,哭泣的,乞求饒命的,大叫冤枉的,慷慨赴死的,垂頭喪氣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無論是滿腹經(jīng)綸,還是家世顯貴,無論貪財小人,還是厚德君子,鬼頭刀落下,就此一命嗚呼,成了一具具冷冰冰的尸體?!?/br>
    “無論他們有著什么夢想,胸懷著什么樣的大志,或者只想著風花雪月,做個富貴閑人,死亡來臨的一剎那,便就此戛然而止。曾經(jīng)的一切,都像泡影一樣破滅,再無痕跡。”

    楊玉環(huán)道:“你在害怕?”

    程宗揚沉默了一會兒,悠悠嘆了口氣。

    “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睏钣癍h(huán)擊掌歌道:“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br>
    程宗揚道:“可他們本來不該死的。”

    “誰應該死?壽終正寢就應該死嗎?可就算活到一千歲一萬歲,也有人覺得自己不應該死啊。人生天地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即便千秋萬歲,也不過天地之一瞬?!?/br>
    程宗揚道:“什么是生死?”

    “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br>
    “什么是氣?”

    楊玉環(huán)道:“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br>
    程宗揚想了一會兒,“你怕死嗎?”

    “死生,命也?!?/br>
    楊玉環(huán)張開雙臂,雙手輕舒,玉指如蘭花般綻放,艷光四射,充滿生命的鮮明與活力。

    “死亡于我,不過是天地四時,花開花落,自然之理,何必哀傷?”

    她雙手交握,在身前結(jié)成太極印,“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程宗揚不禁對楊妞兒的豁達刮目相看,“我還以為你平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沒想到這么看得開?!?/br>
    楊玉環(huán)對他的調(diào)侃毫不在乎,“正因為看得開,才要盡情享樂。”

    “也是啊。”程宗揚若有所思地說道:“青燈古佛是一輩子,痛飲狂歌也是一輩子,何必委屈自己?”

    “錯了!”

    楊玉環(huán)站起身,玉手朝他一指,“譬如,你以桃李春風為樂。而我,”她指向自己,“以縱情恣肆為樂?!?/br>
    她玉手一翻,握住身後的斬馬刀,刀光一展,指向旁邊的黃沙場,“他以青燈古佛為樂?!?/br>
    楊玉環(huán)飛身而起,斬馬刀卷起一道狂飆,揚聲道:“所樂非一,其樂如一,無非是樂在其中?!?/br>
    “死!”

    長刀斬出,黃沙漫卷,飛舞的沙礫猶如一條黃龍,咆哮著沖向沙場中央。

    一支禪杖從黃沙中伸出,杖端的錫環(huán)一震,黃龍轟然迸碎。

    楊玉環(huán)一手拖著斬馬刀,寒聲道:“好你個禿驢,竟然躲到這里!”

    窺基握著禪杖從沙中緩緩浮出,黃沙順著他紫色袈裟流淌下來,宛如斑駁的血痕。

    他頭戴法冠,寶相莊嚴,一手握著斬斷的禪杖,一手豎在胸前,沉聲說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進來?!?/br>
    “沒想到啊沒想到,堂堂大慈恩寺主持,替先皇出家的佛門國師,竟然跟孤魂野鬼一樣躲在刑場地下?!睏钣癍h(huán)譏諷道:“你已身入地獄,淪為惡鬼,還裝什么大德高僧,嚇唬誰呢!”

    窺基雙目寒光大盛,“相請不如偶遇,老衲這便送兩位上路?!?/br>
    “你們這幫禿驢就是能吹牛逼,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氣!”楊玉環(huán)哂道:“你連我都未必能打得過,何況我還有……”

    楊玉環(huán)一扭頭,頓時傻眼。

    只見獨柳樹上無數(shù)枝條從天而降,如同一隻巨繭般,將程宗揚一層層包裹其中。

    “阿彌陀佛?!?/br>
    窺基宣了聲佛號,手中只剩下半截的禪杖化為一道金光,往盤結(jié)成團的柳條激射而去。

    楊玉環(huán)嬌叱一聲,橫刀攔截,那道金光卻像長了眼睛一樣,驀然鉆入地下,接著一閃而出,正中柳條結(jié)成的巨繭。

    重重疊疊的柳條像泡影一樣破碎,連同里面的人影消失無蹤,低垂的柳枝隨風而動,方才的一切都仿佛未曾出現(xiàn)過。

    楊玉環(huán)不敢相信地伸手去撈,卻只抓了個空。

    金光盤旋著飛回窺基手中,他盯著那棵巨大的柳樹,接著僧袍一張,飛出一隻金輪。

    金輪邊緣帶著鋒銳的利齒,疾轉(zhuǎn)著往樹身劈去,“?!钡囊宦暎槐鈩C冽的長刀斬中金輪,將它劈落塵埃。

    楊玉環(huán)橫刀在手,美目生寒,接著嬌叱一聲,“今日便與你分個生死!”說著合身往窺基劈去。

    窺基一步踏出,低喝道:“唵伽啰帝耶娑婆訶。”

    殷紅的血浪隨著他的腳步涌起,無數(shù)尸骨掙扎著從血浪中爬出,發(fā)出刺耳的鬼嘯。